第136節
“減掉哪一樣,不減哪一樣,這也需從長計議?!?/br> 石啟卻斬釘截鐵駁道:“事情便毀在這從長計議上,舉棋不定,瞻前顧后,不了了之,中樞有多少事就是這么沒了下文的?” 這人不意石啟出口的話如此硬邦邦直膈人,卻還是不急不躁,笑問道:“那石尹不妨說說,租調可減免哪些?” 石啟也不敷衍,認真想了想,看向成去非:“依下官看,只留戶稅地稅最佳,既然世家隱匿人口嚴重,那就不以丁身為本?!?/br> “原顧仆射早提過計貲而稅替下計丁而稅,但踐行不力,負擔仍在普通貧賤百姓身上?!崩铎镏噶酥改且豁稠迟~簿說道,石啟腦中一轉,隨即問道:“之前便是顧仆射負責清查家貲一事吧?”他哼哼一笑,顧曙斷不會輕易得罪世家,這其間隱情不用探究也猜得出,顧仆射這個人果真玲瓏,果真深諳籠絡之道,一面糊弄著大司馬,一面巧得著人心,石啟顯然將李祜問住,李祜則暗暗覷了一眼成去非,并不想再引顧曙的話頭,遂清清嗓音道:“其實除卻百姓這些捐稅可減,市稅向來繁苦,也可優量減降?!?/br> “當務之急,是把三吳地區的賦稅先緩收一年,吳郡流民作亂的事府衙雖大體壓了下去,尚有余波不斷?!庇菥芭d忽提將此事,眾曹主事聽言紛表贊同,李祜嘆道:“豈是一年之事,吳郡已將鳳凰九年的賦稅……”一語未了,心中猛地想到此一事正是顧曙所致,一時懊悔自己怎么又要引到上面去,徒增大司馬不痛快罷了。 眾人也自能體會,氣氛有一瞬的尷尬,成去非這方道:“鳳凰五年并州一役,這其間少不了官府強行征發民力民貲諸類事件,再到鳳凰六年洪澇瘟疫,百姓可謂苦不堪言,寬租省調,與民休息,迫在眉睫,不管賦稅徭役最終要如何調整,當下,我已請旨將鳳凰七年前江左各郡縣百姓所欠府衙的逮租宿債,一體廢免,新的賦役征收法,自鳳凰七年夏算起,尤為貧困的郡縣,夏秋兩稅合并一稅推遲入庫也未嘗不可,至于那些窮獨不能存者,當給其長賑,方才李祜的話頗有道理,此事當與土斷并行?!?/br> 諸曹一怔,大司馬好大手筆,聽得底下人人暗自嗟嘆,虞景興遂接口道:“計貲而稅還是當保留,量力以課稅,于百姓再公正不過,只是再查貲財時,要費些功夫?!彼月砸豢词瘑?,笑道,“石尹所提只留戶稅地稅,固然去繁就簡,但真按戶收稅,只怕十戶能并到一戶去,生出的是另一層麻煩?!?/br> 一番話說的石啟頓時對虞景興刮目相看,不禁贊道:“長史雖貴介出身,倒對這些事摸排得清楚?!?/br> “大司馬,下官以為,田租戶調可在原有上降低些,直接省去絕無可能,至多災年豐年再靈活調度,關鍵在于嚴禁府衙借著官威,多出許多莫名雜稅,及各樣勞役,這才是百姓重擔來源?!本幽┪灰恢膘o靜聆聽他人發論的農事郎張子衡終緩緩啟口,眾人皆點頭稱是,左右交頭接耳攀議起來。 興興頭頭熱議半晌,成去非便收尾定了調子:“先各回值房擬文,我再上一道公折,務必于近日內就將公文傳至各州郡府衙?!?/br> 眾人聞言窸窸窣窣起身,紛紛施禮退了出去,唯獨剩那農事郎張子衡卻遲遲不動,只垂首立在原地。 第260章 春分剛過, 大司馬府中幾株海棠正開著瑩瑩的花,從窗子望去,宛若春云,由萋萋吐綠的翠葉相托, 和風一過, 間或掉落幾片,陳在綠茵上,委實可惜,也委實相襯。成去非起身在窗前佇立,心頭忽就掠過一瞬的悵然,他背對著張子衡,只淡淡問: “你還有事要稟?” 張子衡看不見主官的神情,便盯著他背影答話:“下官還有番不當講的話, 大司馬不喜拐彎抹角, 下官就直說了。江左世家林立,不僅廣占山澤,四處開辟莊園別墅, 且無須繳納租稅, 我朝百姓不但要供養中樞,更要供養私人, 大司馬可曾想過,將世家也納至課稅之中?” 一旁趙器正為成去非撇去頭泡的茶水, 準備再度注水, 聽這新來的農事郎毫不避諱直言至此, 不由皺眉側首,恰見此人目光平視,多無敬畏之態,心下更是不悅。 這人的事情,他是聽步芳講過一二的。那日剛進公府,就見步芳身后跟著一人,看上去面生,卻也著了一身官服,他隨意向步芳問了兩句,方知這人品階不大,卻十分機敏,深諳宦情民意,臺閣中稟一次事便讓大公子記下了他,想必也有一方之才,但這人一雙眼睛黑漆漆的亮,時而泄出幾分道不清辨不明的神氣,趙器第一回見便無甚好感,不知是否乃己之偏見,他人并無這樣的觀感。趙器不想也不便留于此間聽話,思忖著后院還有兩株香椿,前幾日看模樣似欲抽新,眼下風和日暄,大可采來和面作香椿小餅,焯水作香椿豆腐,大公子素愛清淡,如此甚佳……趙器既動了這樣的心思,索性抬腳走人。 成去非只看著院子里的花架,良久方開口:“這件事你太過想當然了?!?/br> 張子衡眼波動了一動,在成去非轉身的剎那,垂下目光聲音終未見分毫窘迫:“是下官考慮不周?!闭f著自袖管取出一物,稍稍移步遞了過去,“下官想請大司馬看一樣東西?!?/br> 紙箋展開,不過一篇寫莊園的山水小賦,成去非執于掌下,眉眼間始終不曾現一絲相,張子衡待他閱畢,補充道:“京畿近日正流傳此賦,多云梓澤別館可謂天下第一園。下官僭越,想著這些卻不歸采風的御史管,但坊間熱議,還是拿來給大司馬過目為好?!?/br> 顯然是謄抄的一份,卻也標注了出處,成去非瞥了一眼那熟悉的人名,未置可否,賦中鋪陳并不是虛言,他心底也明白無疑,終抬眼看了看張子衡,這半日里看似稟了兩樣不相干的事情,實則周全在一處,成去非也不點破,只道: “你有心,這件事我知道了,先下去看看你那主官可有事布置?!?/br> 張子衡本也未設想大司馬有任何答復,聽他如此言語,知趣地應聲而去。 窗外晴光無限,弄影的簾波搖漾幾許,成去非半面容顏也被春光映得生輝,手底文章摘艷薰香,他對此雖從無多少意興,卻還是又上下通讀了一遍。 農事郎張子衡在得了主官步芳的授意下外出公干,走下階來,忍不棕首仰望:公府規格平平,卻依然可謂危樓高百尺,高處不勝寒,然而也正因如此,這府邸的主人,似乎一伸手便能上天摘下星辰,該是何等快意。 如海的春光之下,眼前不過虛幻,他自身那一處仍舊不過窮巷白屋,寒門寒士,張子衡微微扯了扯嘴角,口中反復吟起友人所作“世胄居高位,英俊沉下僚”步步遠去了。 趙器正剛從成府折回,帶來善作面食的庖廚,方下馬便見那張子衡口中念念有詞過去,聽不清個所以然,遂提步進府,見著成去非,略將家中事回了幾句,無外乎賀娘子如何二夫人如何桃符如何,言說間,一陣風入,吹得案幾上物什掉落,趙器忙俯身拾掇,赫然見一篇文章上落著沈崧的名,再定睛一看,瞧出些眉目,起身疑道: “大公子表兄的字和以往看似不太一樣了?!?/br> 這時候恰逢婢子端食盤進來,因成去非每日公務纏身,不到用膳的時辰,也由人送墊腹的吃食,趙器搭眼一看不過小半碗白米飯上臥了幾條魚干,連碗湯也未備,如此寒酸,真不知主家是如何下咽的,趙器雖不是第一回見,看成去非提箸坦然用了,實在憋不住道:“小人不得不勸大公子一句,大公子上有天子重托,下有黎庶仰賴,飲食上當留心,倘是虞公子在,還能得一句勸,小人說話沒分……”趙器自覺失言,忙掩口不提,換言道,“大公子一日三餐費用皆是從自己薪俸所扣,既是花自己的錢了,略微置辦像樣些,不為別的,只當保養身體也是應該的?!?/br> 成去非不知他幾時變得這般啰嗦似婦人,并未理睬,只道:“那不是我家兄長的字,方才張子衡呈上來的,說近日建康城里,此賦流傳甚廣,你可聽說這事了?” 主家既不搭理自己這一茬,趙器無奈重新取來看了看,方答道:“小人也聽說了,這處莊園正是在鐘山附近置辦,自開春以來,東風解凍,京畿四處破土動工的園子不在少數,小人前一陣出去辦事,見那大尚書的新別館都已差不多落成,正苦心尋覓佳名,溫家的還在擇地……”話未說完,趙器留意到成去非已放慢咀嚼,擱了碗筷,自己也想起一事來,小心問道: “那農事郎給您看這個做什么?”說著似是明白了什么,猶疑片刻,還是未說出口,眼前人影一晃,原是成去非起身往屏風后去了,話音便從那具山水繡屏處傳來: “備馬,看看那些園子去?!?/br> 大公子話風轉得有些莫名,趙器便也莫名隨之點頭應是,忙出來備馬。 過了游廊,往馬廄方向來,趙器一頭迎上正風風火火奔來的步芳,想起方才那一事,等兩人近身打了照面,趙器便笑道:“步主事手下人才濟濟??!” 步芳本是要給主薄送匯總公文,聽趙器平白冒出這么一句,不禁駐足笑問道:“這是何意?”趙器見四下無人,遂將步芳往旁側引了引,邊走邊道:“你手下那個農事郎,就是那位張子衡,你覺得如何?” “我當你要說誰,原是他,很是練達,無事就翻檔案邸報來看,底下民情摸得也透,怎么,這人……”步芳不知他話中到底藏了什么意思,征詢望著趙器,趙器哼哼一聲:“果真練達,果真察見淵魚,你可知他勸大司馬什么?他勸大司馬,爾等世家也得納稅!”步芳一驚,怔怔道:“他倒也真有膽說,我是比不上,怕只有跟那石子先有的一比……” 因二人極為相熟,趙器便直言道:“步蘭石此言有誤,你步蘭石忠信樂易,是廉吏,也是能吏。他石子先為人粗野狠辣,有的是鐵腕,是悍吏,也是能吏,不過你二人不會投其所好,不會揣摩著大司馬喜好聽什么,喜好看到什么,做不來那步步試探?!?/br> 步芳聽得如墜霧中,一時啞口,訥訥問道:“你這意思是,張子衡是這樣的人?我怎沒看出……” 兩人不覺已行至馬廄,趙器一面裝著馬鞍,一面道:“你可知方才他給了大司馬一樣什么東西?”趙器順勢摸了把馬耳,親昵地拍了它兩下,那馬卻別過頭去,擋住他這番好意,趙器笑了兩聲,話鋒也如主家一樣轉得莫名其妙,“燕山雪認得吧?跟著大司馬出生入死的,這馬性子又烈又戀人,可一旦馴服,自是忠貞不二,知恩圖報,我來牽它,它都是給了我面子才跟我走,因它清楚這是要到大司馬那里去的?!壁w器手底挽了挽韁繩,燕山雪果然踏步出來,“人也是一樣的,張子衡拿會稽沈公子近日流傳的一篇賦文給了大司馬,里頭所寫,倒也不出奇,就是夸他自己那園子的,別人看了什么也不會多想,可大司馬這就要出去看園子,步蘭石,你說,這張子衡是不是投其所好?他一早算準了大司馬看到這樣的文章,是要作他想的,為何方才你們都在他不拿出來,偏要單單留下說那樣的話,又呈這么一樣文章?” 到底是大司馬身邊心腹,趙器的聰明就在于此,他至今在大司馬手中也未得一官半職,可謂公府局外人,卻無礙他識人知事,步蘭石經他這半日指點,總算窺見門徑,卻也只是嘆道: “張子衡這人精明能干,卻沉淪下僚多年,如今得了機會,想往上攀緣,也是人之常情,你有所不知,他家中我偶然間路過一回,確是貧寒得不像樣子,存些機巧心思未必是壞事,常人就是想投大司馬的好,也尋不著道??!” 趙器望著他笑了一笑:“步蘭石是菩薩心腸,什么事都肯設身處地為他人開脫,我也不過一說,只是這樣的人,倘我是公府屬官,是不愿深交的?!辈椒汲聊凰?,答道:“大司馬看重的正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他只要愿盡心盡力佐助主官,為民謀福祉,便是有些手段,無礙大局,也隨他吧?!?/br> 等趙器牽了馬出府,見成去非早換了身窄袖烏衣立于階下,趕緊將一柄錯金馬鞭遞到他伸出的右手上,自己也翻身上馬,一聲驕嘶,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兩人縱馬的方向是朝京畿周邊來的,繞過主城區,待行至一片視野開闊高地,趙器勒停了馬,原地踱步道:“大公子,您往東南看?!背扇シ琼標种阜较蛲^去:鐘山腳下果起了一片別館,茂林藥圃,魚池水碓,莫不畢備。一眾別館分散幾處,其中一處庭前熱鬧,賓客來往不斷,成去非腦中頓時記起賦中“晝夜游宴”之語,凝神四下打量許久,眼前一幕,似曾相識,他很快記起鳳凰元年,他來田郊考察農事,遇一老者,攀談間亦涉及諸類事件,遂安排趙器道: “這處以往應是田地才對,你過去向那些木匠打聽打聽,問問是怎么回事?!?/br> 趙器一緊韁繩,就勢直下,到了未完工的一處別館前,攔下一人問話,那人卻只忙于做工,懶得應話,敷衍一句“不知”甩膀子走人,趙器只得找到一看樣面善的長者,不料對方手藝雖好,卻已是耳背至極,趙器嗓尖冒煙,對方仍充耳不聞,趙器無法,四下脧巡時,忽瞥見一熟悉身影,疾步奔了過去,喚道: “桑榆!” 那身影驟然掉過頭來,果真是桑榆,趙器問道:“你怎么跑來此處?不在家中伺候吳大人?” 桑榆袖子挽得老高,往額角拭了把汗,苦著臉道:“吳大人自去年秋天開始,就變得極怪,整日窩在廷尉署,除卻年節回家過了兩日,平時都不見人的,哪有這樣給府衙賣命的。穆先生又去了西北游學,閔老夫人身子硬朗,用不著我伺候,我倒成了閑人,總不好再花吳大人薪俸吧?” 聽她絮叨起吳冷西,趙器心中自是知曉些隱情的,不好相提,含糊應了兩句便問起正事,桑榆歪頭想了想,答道:“我聽說這片地是買來的,去年又是洪水又是瘟疫,好些人都賤賣了田,更慘的,就是賣兒賣女也有,倘不是吳大人領著薪俸,怕是我,現在都不知被賣至何處了?!?/br> 桑榆隨手一指:“看見那人沒有,他一雙女兒都賣了,每日只說他家阿囡生的好,被好人家出大價領走的,也不知真假?!鄙S苓@類事情見得多,說起來神情平平,語氣平平,頗有些麻木的意思,趙器卻聽得無從應話,只得匆匆返回至成去非身邊。 一五一十將桑榆那番話學與成去非聽,樁樁件件,趙器幾語倒也就說得清楚了,此時,日頭西移,天光稀薄,夕照將不遠處的莫愁湖灌成一溪金湯,成去非在默默聽完趙器回話后,神情和平素并無區別,只隨即輕叱一聲,往回趕了。 大司馬馭馬方一現身,公府兩旁侍衛早紛紛見禮,成去非縱身躍下,刷地一聲,將馬鞭投進趙器懷中,剛拾階而上,就見李祜匆匆而出,跟主官錯身時竟沒看到,還是趙器提醒一聲,李祜這才疾步蜇回來,面上一紅,尷尬施禮道:“大司馬,臺閣中出了點事,度支部一個記事郎聽聞險些被打死,下官這就回去勘察是怎么一回事?!?/br> 成去非眉心動了動,臺閣中用的順手幾人皆被他帶來了司馬府,如今余者多有松怠,他也清楚,不過竟出了這種事,倒是頭一回,遂道:“也到散值的時候了,問清楚明日再回話罷?!?/br> 第261章 臺閣已過散值的時辰, 宮門要落鎖,司務先將昏迷的書令史田林子移至宮門外最近一處官舍,既通報了主官李祜,怕是要問話, 這司務尋來大夫, 一時間便也未再走開。 在臺閣,書令史已是品階最低者,多由寒庶子弟擔職,事繁位微。田林子正值雙十年華,生得文弱,動輒紅臉,在此當值也不過開春的事,由原大尚書虞歸塵最得力吏部郎小選而來。臺閣人事如何動蕩, 卻很難波及到他們這一眾本就無關緊要的寒門小吏上, 瑣事雜事依然記在他們頭上。田林子入閣晚,人也靦腆,做事卻一板一眼, 極為較真, 他所掌管者正是登記各司官吏來度支部開支事宜。 今日一早點卯過后,田林子照例坐于幾旁, 擺好登簿,正襟危坐, 直到門吏一前一后領進兩人來。田林子每日所接待者, 幾乎皆比自己品階高, 遂要起身見過禮,方得回幾旁援筆。 “請問是哪一司?”田林子按部就班問這先來的道,來人一笑道:“司農司,來申請用錢?!闭f著將竹木所制名刺遞了過來,田林子一面看,一面記下,待事了,方問道:“請問要度多少?” 這名大司農史青親遣的都水司務遂又掏出一份報表來,道:“某的主官已將筑堰圍湖各樣所需明細標注清楚了?!?/br> 司農司來申錢,田林子一個春天已接手幾回,史青的筆跡也早已熟稔,遂垂首辨了一辨,將這份報表疊放好,又將名刺還給都水司務,道:“可以了?!?/br> 見那都水司務隨即被一度支司務領去支錢,后面這一人便將自己的名刺遞上,田林子見他名刺上所寫正是禮部員外郎底下司務余慶之,不急著登記,只問道:“敢問可是也要用錢?” 余慶之敷衍應了一句,心道問的只是廢話,早聽聞度支部來的新記事令行事規行矩步,一股憨直氣,方才暗中看了,果真如此,且又見那司農司的人倒也算利索去了,輪到自己,這書令史卻止步不前,心中已是不豫。 “請問要度多少?”田林子渾然不覺,又問道。 余慶之沒有那都水務司備的詳細,張口就來:“二百萬錢?!?/br> 二百萬錢,田林子心底默念了一遍,“這是要作何用處?” “三月三的曲水宴,每年的慣例,”余慶之冷嗤一聲,“怕你也是不知何為曲水宴?!?/br> 橫來一句揶揄,田林子聽得登時漲紅了臉,將筆輕輕一放,道:“余司務請回,度支部這筆錢不能支給禮部?!?/br> 余慶之一怔,冷哼道:“以往禮部的錢皆于度支取用,今日為何就不可了?” “以往是以往,自鳳凰七年始,這些宴樂文學開支,不歸度支管了,還請余司務去少府支錢,”田林子一本正經解釋道,“還有,即便是度支這里可行,下官也做不得主,因我部有了新規矩,凡各部有司來申請超百萬錢者,須由主官審批,再由錄公最終定奪?!?/br> 余慶之聽得了然,嗤笑一聲:“中樞如今三位錄公,你說的是哪一位錄公?”田林子依然認真:“自然是大司馬?!?/br> “少府左中右三署,加上織染署、掌治署只管宮廷內部事務,如今也都裁減過半,其余還有諸冶監、諸鑄錢監管,你告訴我,哪一處管這宴樂文學之事?上一回春宴便是在這支的錢,為何這次就不能了?”余慶之很快咄咄逼人起來,譏誚一笑,“也是,禮部既不管錢,也不掌權,更沒有司農司跟大司馬如此深的交情?!?/br> 便是之前顧仆射掌著度支大權,從來都不曾讓臺閣各部太過為難,只說曲水宴一事,仆射雖貴為度支主官,卻事事親為,錢財布置上禮部亦無須存半分之憂。余慶之等一眾司務向來喜他風雅又隨和,如今顧曙一去,本就清水又清閑的禮部,在度支部這里連錢也難支,余慶之不由忿忿,再想方才那都水司務真是可謂便宜到極處,又見田林子油鹽不進的一副模樣,冷冷一笑: “你這般隳肝瀝膽,在臺閣里倒可惜了,怎不見大司馬將你也調去公府,如今臺閣味如雞肋,大司馬早棄如弁髦,公府里頭才都是他的心腹之人,你在這臺閣道貌岸然,倒是演給誰人看?” 田林子雖無城府,歷練也少,卻也聽出他這番影射誹謗之意,紅臉駁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還請余司務慎言慎行,司務難道不是臺閣一員?這些規章制度自當遵守,緣何要說些古里古怪的話?” 余慶之聽他掉起書袋來更是不屑:“難為你這種出身還識得字,知道三復白圭!”說著沉下臉,揚手就掃掉了田林子那案幾上所呈記簿等物什,稀里嘩啦落了一地,“教訓我還輪不到你這賤民!”言罷就要揚長而去,不想田林子忽遭辱罵,倒有幾分氣性,一把過來扯住他袖管:“你……你為何要罵人?我既是吏部郎擢選,便是天子命官,你身為禮部司務,怎會不知這個,隨口辱罵天子……” “罵得就是你,”余慶之高聲打斷了他,輕蔑一笑,拽了下袖管竟未動彈,遂一把拎了田林子衣領一封拖著他往地上重重一推,也不管他到底如何,提腳去了。 田林子湊巧摔至幾案角上,后腦登時撞得塌軟一塊。外面門吏因他二人聲音不覺大了起來,入耳兩句,很快見余慶之拂袖而出,一臉怒氣,又聽得里頭一陣悶響,忙進來相看,只見田林子正費力掙扎起身,趕緊過來相扶,順道關懷幾句。田林子面色難看得緊,咬牙坐那幾旁苦苦相撐,終捱到快要散值,一陣天旋地轉頭暈惡心,便暈厥了過去。 門吏于臺閣從未見過這種事情,嚇得面若土色,很快也驚動了一眾內宮近侍,找來司務,一面去司馬府尋主官李祜,一面將他帶了出來。 李祜趕到時,大夫正忙前忙后,司務見他來了,上前匆匆施過禮,回話道:“田林子身上雖未見血跡,但不巧跌撞了后腦,存了淤血不化,只怕兇多吉少?!?/br> “怎會如此嚴重?”李祜驚道,俯身相看,果見田林子面如土色,嘴角抽搐,那大夫去翻他眼瞼,卻見瞳孔漸已散開,再搭上手腕,一點脈息全無,遂搖首嘆息道:“不行了?!?/br> 臺閣中竟鬧出人命來,李祜又驚又怒,汗下涔涔,司務見主官面色氣惱,將從門吏那里聽來的略略回稟過方道:“大人,這田林子家中僅他一個男丁,上下只有姊妹而已,今日里外聚了一層人,此事瞞不住的?!?/br> “他余慶之真是太放肆了,竟敢來度支部生事?!崩铎镓撌职櫭?,轉身看了看榻上那可憐人,吩咐司務道,“先通知他家里來領人,好生安撫優恤?!?/br> “大人,有些話,下官不得不提醒大人,”司務會意,掉頭仍說這一事,“自大司馬開府,諸多事宜不覺便遷移至公府,如今無人不知,鳳凰七年新政勢在必行,臺閣明里暗里都已認定日后大司馬行事是要繞過中樞,臺閣便也形同虛設了,人心惶惶,人心散漫,今日的事情,顯而易見,禮部是帶著怨氣的,且不管其他部如何,度支部大司馬仍抓得緊,否則也不會讓大人你兩下顧著,這以后,一牽涉用錢,只怕齟齬還多著呢?!?/br> 司務說的口干,卻也算洞察幽微,李祜默默點了兩下頭,心里思忖著翌日要如何跟成去非說此事,又囑咐司務幾句,才兀自回了府。 第二日逢朝會,土斷一事由大司馬具文上呈天子,且土斷于七年始便納入百官考課之中,一并重新具文的考課法于前兩年舊制上略有補漏,此舉一出,引群臣嘵嘵不止早在預料之中,然大司馬已然豪強,強權之下,土斷也罷,考課也罷,迫在眼睫,無人可阻。 待散朝,李祜遲疑觀望成去非要往哪里去,見他是往臺閣里來,忙跟了上來,卻見成去非不慌不忙問了半日的各部事宜,又取來近日邸報耗去好些時候,方得空飲上一盞熱茶。 李祜正疑心著大司馬是否將昨日這一事忘卻了,成去非已道:“說罷?!?/br> “回大司馬,”李祜忽覺難以啟口,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昨日之事,所牽連的書令史田林子人已沒了?!彼鞂⑶耙蚝蠊毤氷愂隽艘槐?。 成去非聽得兩邊太陽一跳,這人他是有印象的,年紀雖輕,行事卻絕不肯聊以塞責,此刻乍然聽聞人已不在,遂問道: “他家里人,你可安排了?” 李祜道:“皆已安排了,請大司馬勿念,這余慶之要如何處置?” “秉公處置,《大祁律》就在那,他誤殺同僚,藐視制度,革職下獄?!背扇シ茄院喴赓W,措辭卻仍有度,“度支部再具文發給各部有司,白紙黑字,告訴他們,但凡還不清楚支錢規矩的,就不用來了,換能看懂咨文的來?!彼月栽兮舛?,漠漠注視著手底越窯弦文茶碗,道:“虎兕出柙,他的主官也難脫其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