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身后杳娘自知無從勸得住,長嘆一聲,眼睜睜瞧他消失在冷寂夜色中,怔忪間,忽聽得寒雀撲棱棱自枝頭驚飛,這才回神:建康的秋意深的如此早,他那一身傷天涼自是要好的極慢了。 一名隨他前來的貼身侍衛,見他下得臺階,忙將馬牽過來,道:“將軍,這宮門都該落鎖了……”正說著,似發覺什么異樣處,定睛一看,卻見去之臉色青白一片,身上衣裳破裂,血污盡出,整個人被冷風一激,幾乎站立不住,侍衛大驚道:“將軍!”說罷下意識去扶他,去之猛一偏身子,避了過去,暗暗咬牙半天,才說出話來: “什么也不要問,”一身儼然已脫了力,他積聚片刻,方著手扶住馬鞍,低聲道,“助我上馬,我實在是沒辦法了?!?/br> 侍衛心中一陣難過,倘不是忍無可忍,以他素來的性子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而這一身鞭笞,只怕除了大司馬,是誰也不能加于他的了。他兄弟到底發生了何事,侍衛無從去想,默默扶他上馬,輕聲問道:“將軍,那我們要到哪里去?” 去之默然朝烏衣巷出口一望,前方燈火次第亮了,天上的秋星璨璨,彼此輝映,他抹去淚水:“隨便哪里都好,明日我們再回禁宮?!闭f罷低斥一聲□□駿馬,頃刻間便投入進了那蒼茫夜色之中。 夜沉沉,府邸四處不知何時盤旋了諸多烏鴉,叫聲凄厲。 直到戌時最后一刻,成去非方平整了蕪雜的思緒,正欲傳喚趙器,不想趙器未有任何征兆,自己竟直直闖了進來,奔至自己面前,“撲通”一聲跪地不起,泣道:“大公子,小公子他……” 趙器緩緩抬首,面上盡是涕淚:“大公子……大公子……”他口中似只剩這一句,不住重復,成去非瞳孔猛然收縮,手指摳緊了案沿,指尖已然失了血色,趙器見他整個人似被鎮住,匍匐往前靠近一步,哭道: “請大公子去前廳,小公子他,他墜了馬,脖頸折斷,已經失救……”趙器剩下的話含糊不清,實在忍不住,不由放出哭聲。 凝聚于瞳仁深處的一點燈火驟然化作劇毒的刀尖,泛著藍幽幽的光芒,去之死了,這個想法,便是這刀尖,將成去非從內至外剖開,挑刺穿了,挑刺透了,再也用不到這副軀殼。趙器望著他那雙素來冷靜自若的眼睛中,這一刻,他仿若看見歷代星辰皆炸裂于那眸子深處,他真是怕極了這樣的眼神。 似乎這十幾載來,從未這樣怕過。 然而他還是看見,烏衣巷的大公子終扶幾慢慢起身,無需任何人相扶,無需任何人相助,一步一步走了出來。 當二人來到前廳的一剎,成去非的腳步方有了怯意,知道消息的尚沒幾人,空蕩蕩的前廳里唯有侍衛一人,那侍衛見成去非一露面,只是不住叩首,額頭早已磕得血rou稀爛,聲音里滿是哭意: “小人罪該萬死,沒有照應好將軍,小人罪該萬死,小人罪該萬死……” 成去非置若罔聞,燭光映在他虛絕的面上,似也有了懼意,想要逃開一般晃動了兩番。 去之十分安靜地躺于地上,身上衣裳仍清晰留有兄長所給的縱橫血路,他的發髻散亂不堪,許是夜間策馬跌撞所致,許是當時無情鞭笞所致,然而這一切皆已不再重要,身上的傷痛已不再痛,心中的傷痛也已不再痛,他不必再等熬至年關,此刻已然歸家。 那具遺體余溫猶存,成去非甚至沒有上前,只是站在來時最后立定的地方,看見去之頭上的簪冠早已不知去向,一時恍恍,他理應再去撫摸一次那副尚未成人的至親身軀,他也理應去為去之擦去血漬,理順亂發,然而他只是在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視線中,暈眩許久,至始至終,未發一言。 身側趙器同那親衛已成淚人,口中在絮說著什么,成去非依然充耳不聞,火影明滅不定,煞芒吞吐著一室的死寂,他不過一具石像,眼中無淚,心中無覺,在獨自淡漠走出行至長廊拐角時,忽緊緊抓死了欄桿,再也無法行進一步,他撐伏在那里,指甲已不覺連根拗斷,鮮血如泉泵涌,漸次染紅了那片欄桿—— 空中落下積塵,他透過那些輕裊升騰,腦中努力想尋回關于去之的吉光片羽,然而無論如何,不可得,唯有潑墨的夜色,在他面前泄下,泄下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他都逃脫不得的—— 罪與罰。 第256章 大司徒虞仲素獄中畏罪自裁、因東堂事擢升中護軍成去之墜馬而死的消息是一并傳遍整個廟堂的, 自七月發端的東堂一事,走至今日田地,時人已無驚嘆可言,因這份驚嘆不覺至頂。 身為三公者是否真正到了畏罪自裁的程度, 時人再多探無益, 那歷經三朝的老臣終究未能得最后的體面退場。至于中護軍是否善騎者墮,是否與大司徒之死有曖昧關聯,坊間所流傳者,不可考,不可查。唯一所幸者是,東堂之事至此,再無牽連,再無波及, 因牽連者, 波及者,再無出其右者。本被時人視作完勝的大司馬,驟失怡怡兄弟, 其間痛楚自是浹髓淪膚。有識者則更關懷于朝夕之間除去天家勢力的禁軍, 中護軍一職空出,其前途似又充滿了不定的變數。 然大司馬果非常人能比, 值中護軍新喪,不忘禁軍人事調動:原右衛督路昱暫領中護軍職, 原中護軍成去之親厚副將皆于本職基礎之上升遷, 倘此舉還在意料之內, 群臣未曾料想者,便是大司馬隨即罷廢司隸校尉一職,原監察之權并入蘭臺;原司隸屬官從事史、假佐等百余人,賢能者以待大司馬府選官,余者散入各有司;原司隸所領兵千者,并入揚州部,直屬揚州牧。大司馬徹底撇開嘵嘵眾口,行獨斷之權,雖引百官側目,但已無人能夠駁回違拗,實因大司馬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大權在握,如此布置,也是無可厚非。 時人亦只能從旁道揣度,即便如此權勢加身,喪親之痛卻絕非權勢可替代耳,是以成府吊唁者絡繹不絕間,時人所窺大司馬神情,當真有幾分憔悴,然面上并未現過分悲戚,目中也無多少淚水可噙,依然以成家主事者身份有條不紊主持喪儀一切。 府邸上下對小公子之事,只能諱莫如深,不敢多議一句。自大司馬喪葬至小公子喪葬,可謂大悲大喜,大開大合,由虛驚一場至不諱之變,亦不過只在朝夕。不得不讓人感慨蒼狗白衣,得馬失馬,人力實不逮也。 桃符還未能理解何為死亡。他的母親因外祖之死而歸家服喪,他的父親因叔父之死也再度歸家奔喪,是以滿目縞素飛揚,似也不過昨日之事。 稚童淚眼模糊間牽了牽父親的衣袖,抽噎問道:“小叔叔是不是和伯父一樣,要過幾日才能醒過來?他還欠我竹馬……”說罷望見那烏黑棺木就在眼前,想到小叔叔一人睡在此間,就不冷么?不怕么?桃符嗚嗚哭了起來,成去遠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撫慰,見他哭鬧不止,伏在棺木處饒是不松手,欲要命婢子將他抱走,桃符卻扭著身子不肯,只抽抽搭搭喊著:“我要等小叔叔醒過來,我要等小叔叔醒過來!”成去遠一把捂住了他,流淚低語道:“桃符,你小叔叔他,他,”余下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心說出,只得狠下心將桃符塞給婢子,轉身瞬間眼淚亦如桃符方才那般止無可止地滾落下來。 靈堂又獨剩他兄弟三人了。 一如當日鐘山前夜。 不同者在于,這一回,是他們的幼弟躺于冰冷棺木,當日那個不過十余歲的孩童,如何獨自一人擔起埋葬父親的勇氣與膽識,當日那個尚未娶妻的少年人,又是如何在另一樁兇險宮闈政變中再度擔起協助兄長的勇氣與膽識,都已如指尖流沙,都已如明月幻影。 去之不在了。 這確是活著的兄弟二人皆無從逃避的現實一種,驟然安靜下來的靈堂,甚至可辨出外面秋蟲啾啾,宛如清涼冰粒,點點破去眼前迷障—— 去之的確是不在了。 成去遠在不知確定過多少回之后,終于此刻打破沉默,燈影幢幢,映出他半邊失魂的面龐:“有些話,弟知道再問也無事于補,但去之一身鞭傷,除卻兄長,我想無人能為?!彼茨芤肿“l顫的聲線,唯拼命克制那悲哀的淚,從未這般直白地望著兄長,目光中的質疑與不甘,悉數落盡成去非眼中。 也就在此刻,成去遠看見他眼下布滿的青色,是睫羽投下的陰影,還是因幾日來煎熬所留痕跡,成去遠并不清楚,長明燈就在兩人腳邊,卻什么也照不得一分。 成去非一面往火盆中丟下紙錢,一面答道:“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可以告訴你,他去牢里毒死了大司徒,我打了他,他負傷騎馬,摔了下來,就這樣?!?/br> 兄長三言兩語的解釋,瞬間于傷透的心上再狠狠劃出一刀。 “你為何要這樣待他,你明知他自幼最聽你的話,這些年為你做的還不夠抵他一次過錯?鳳凰二年,他才十二歲,你讓他一人去送父親,當時我就在想,我這弟弟,還這般年幼,卻要受這樣的事,我情愿他不要那樣聰慧……便只是這一回未聽你話,你便誤了他性命,斷然不肯給他一次機會嗎?”成去遠淚如雨下,不解望著他,“父親不在了,長兄如父,我不該也不敢怪兄長,可這一回……倘他真死于宮變,或日后戰死沙場也罷,卻偏偏……”成去遠頹然垂下頭去,眼淚落在長明燈中,他到底應該去恨誰,一時恍惚不可知,去之所做,于去之,沒有錯;兄長所做,于兄長,似乎也沒有錯,那么,錯的到底是什么?他只能兩手著地,喃喃不止,“兄長不難過嗎?兄長就沒有心嗎?” 成去非仍是未作言語,緩緩闔上眼睛,大顆大顆的淚綿延不斷直墜,他要如何不難過,怕是此生都要難過了。 時不能比,命不能比,他心頭盡剩,唯南山不死草,北川不釋冰。自此少年時日無回。 堂前虞書倩自虞府歸來,不知立在那兒多久,成去非抬眼望見她,問的苦澀至極:“璨兒,你都聽到了?” 虞書倩默默走上前來,無聲流淚良久,方輕聲道:“兄長有話帶給您,他說,生死限人,請您務必珍重?!?/br> 生死限人,竟是如此。 “有樣東西,兄長要我帶回來,”虞書倩拭了拭淚水,轉身命隨行的婢子進來,婢子跪倒于眼前呈上劍匣,成去非慢慢伸手打開,第一眼便認出這是嘉平末年,虞歸塵漫游回來,父親送他的那柄寶劍,他曾攜劍來告訴自己: “伯父贈我佩劍,他希望我出仕?!?/br> 夜風悲鳴不止,枝折花落,草木暴樂,成去非衣袍被灌進的風吹卷起來,他平靜問道:“你兄長可還有什么話?” 虞書倩垂下眼睫,掩住那欲墜的淚:“他說,這樣東西最好物歸原主?!?/br> 冷句忽來,字字秋風吹木葉。 成去非點點頭,將劍匣合起,寶劍乍現的鋒芒也隨之盡斂:“如此也好,我知道了?!?/br> 三人陷入難堪的沉默,許久許久,成去非在腳邊長明燈添了烈酒,那火焰便又明亮幾分,一如當日送別父親,他便是這樣斷續添了一夜的烈酒。他注視著虞書倩,淡淡問:“璨兒你呢?” 虞書倩痛苦地搖了搖頭:“我是成家的媳婦,并沒有什么要說的?!彼乱庾R地引袖護住小腹,將那本該可喜可賀之事緩緩道出,“書倩已懷妊在身,且容書倩先退下了?!?/br> 成去非聞言,神色從最初的驚詫,終化作一縷心酸的欣喜,他也在這一刻陡然記起,幾載前便是如此—— 仿佛天道輪回,他再次失去至親,他也將再次得到至親,上蒼所虧欠于他的,卻何厚于眼前女子,何厚于成家。 “兄長,夫君同我早有商議,倘我所出仍是男丁,就將桃符,”虞書倩忽再回首,目中復含淚水,靜靜望著成去非,“過繼到兄長名下,是為成府嫡子嫡孫,日后,桃符便喚您作父親……” 成去非一怔,半晌無言,在看向去之那沉沉棺木時,暗啞了嗓音道:“多謝你二人?!?/br> 靈堂一夜長風未斷,明明滅滅間的人世悲辛,盡掩于獵獵白幡,而獵獵白幡下卻藏不住那一顆顆人心。 鳳凰六年九月十九日,中護軍成去之下葬。 大司馬成去非不顧時議,于兇禮之上,親自抬棺上雞籠山。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三唱挽歌調,一載枯木人,舉天哀聲,大司馬成去非于漫天遍野的紙錢分墜中,于一切繁縟有序的禮儀之中,仿佛得以重觀當日去之如何送別父親,而去之靈柩入成氏祖墳,距父親并不算遠,去之要同父親一樣就此沉默下去,永遠沉默下去。 他撫了撫新立的墓碑,方記起他從未給予過幼弟任何親密舉動,他不曾撫過幼弟的一寸青絲,也不曾牽過幼弟手掌放飛紙鳶,盡管在那記憶的最深處,幼弟似乎有過模糊不明的渴求,只是他從不曾留意,他上來交付于幼弟的,便是生死殺伐。即便如此,在最終的最終,他也未再上前看最后一眼。 就好比此刻,整個下葬期間,他也再未落一滴淚,亦獨余沉默,只在下山時,再次被半路伸出的枝丫纏住了衣裳,這樣的場景似隱隱經歷過,極為相熟,卻無論如何也重現不了。他發覺那不過是夭折枯死的桃枝,灼灼其華,于來年自無從期盼。 然而,每逢春天,雞籠山必經一場野火,那黑色的泥土中也必萌發新芽,雖然這和去之再無任何關聯了。 于是,在這一路,無論誰人一步三回首,無論誰人灑遍傷痛的眼淚,他且都未再有一次回頭去看那身后的雞籠山。 第257章 鳳凰六年歷經幾月的東堂謀逆一案塵埃落定時, 霜露已降。主犯從犯皆身死伏法,其間所牽涉佛寺僧眾、世家莊園僮客隱秘內情,隨之布告天下,然大司馬既已將亂黨全部剔除, 便再無威脅之說。 九月, 大尚書去職丁憂,時議已將大尚書此舉視為脫離宦海前兆,大尚書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本是人盡皆知的一樁舊聞。即便無人明言,眾人也可揣測的是,大尚書同大司馬之間再如往昔一般毫無嫌隙,實乃癡人說夢,不過高山流水是否就成水盡鵝飛, 尚需光陰勘驗。 十月, 大司馬府著手征辟屬官等各項事宜。長史、主薄、記室、從事等加之倉、戶、士、賊、兵、鎧諸曹參軍,如此之眾,皆可由成去非親自辟署, 時人所關注者也正在于此, 大司馬并無沉浸悲痛的閑暇,往來于臺閣、公府, 已成為他生活之全部,便是連那烏衣巷本家, 都罕見其身影。 直到第一場雪降下, 寒冬悄無聲息不覺而至, 大司馬成去非方記起自己已一連六七日不曾歸家,然長史一職遲遲未定,因長史實乃幕僚之長,非親信者難能任之,在來回掃了數遍案幾上所列名單之后,成去非仍是猶豫不決,一旁仍有幾曹人選待選,他這些日子是有些疲倦,有一下沒一下地叩了許久的案幾,直到已被征辟為農曹主事的原河道監察步芳將大司農史青新送的水利輿圖呈了上來。 成去非挪了挪燈盞,燭光映著開春要新開的各處水渠,堵塞淤泥處被史青標注得一清二楚,看了半日,他點著輿圖道:“屆時你同大司農再商議,都水臺那群人要拾掇起來,懶懶散散不像個樣子?!?/br> 步芳應聲,抬首看他時,忽覺大司馬越發沉靜冷清,言辭也越發稀薄,有時一整日也不聽他開口講上三兩句,不過點頭目示而已,此刻吩咐下來,竟教步芳有幾分不真實感,再去看他似乎也愈發清矍瘦削的輪廓,心中一時百味雜陳。 “有個叫張子衡的,這個人,”成去非仰面想了想當日那人陳辭,遂道,“先跟著你做事罷,歷練一段時日,看看到底怎么樣,你如今掌著兩曹事務,有些能自己拿主意的,不必事事回我,同司農府來往勤快些,有的事兩兩商議著來,史青手底下有幾個好苗子,多栽培?!彼砥疠泩D,連日來步芳也未聽他一氣講上這么些話,一面應著,一面上前幫忙。 外頭趙器頂著一身亂雪,在門口稍撣了兩下方進得門來,被閣內的暖流一激,喉間竟平白冒出一縷癢意,忍著未咳,上前道:“有客來拜見大司馬?!?/br> 步芳見狀,便施禮從一側退了出去,趙器這才面露難色繼續道:“是虞公子的從兄虞景興公子?!?/br> 成去非并未如趙器所想那般驚詫,只點了點頭:“請他進來?!?/br> 自虞歸塵重入仕途,虞家虞景興便離開中樞,出世隱于野,務聚斂,營貨殖,一時為江左巨富。虞景興為官時才能過人,處世動靜有度,應付裕如,且出手豪闊,好施不吝,難能可貴者,則在于虞景興結交不避出身,資助者中不乏寒門子弟,此舉于一干四姓子弟間確可算特立獨行。然其父雖與大司徒亦為從兄弟之親,卻因好儒而與大司徒素不和睦,多受排擠,虞家這一支便自漸勢衰,虞景興也應父親之命,辭官歸隱,然虞景興私下同虞歸塵二人卻并無齟齬,來往未斷,今日忽來拜訪,成去非大約也猜得到一二,上游尚有虞鳳池在湘州經營,然中樞虞氏遽然空出兩處要職,一時廟堂無人,家門不幸,子弟自當挺身而出,這個道理,同為世家子出身的成去非,亦不難理解,何況當日兩人共事幾載,相合相睦也無摩擦之處。 是以虞景興進來的一刻,成去非待他見禮后,十分客氣:“瑞雪甫降,便有貴客臨門,六載未見,虞嘉賓別來無恙?” 虞景興卻彎腰作揖不起:“某該先遞拜帖,如此唐突,大司馬莫要見怪?!?/br> 成去非揚手示意他入座:“既都來了,嘉賓勿要再作虛言?!?/br> 虞景興入座后,倒真的不肯再虛言,只道:“我來前同靜齋見了一面,我兄弟二人說了半夜的話,實是難得?!?/br> 乍然聽到對方提及故人,成去非心底微滯了一下,自去之喪事畢,他再未見過虞靜齋,輾轉間得其一二消息,故人已再度離開烏衣巷,家人亦不知其蹤跡所在。成去非低下眼,望了望手中婢子剛遞上來的杯盤,青釉純凈,勾白分明,點梅著魂,頗見精神,他記起去遠的房中喜插梅花,這其中,正是靜齋剪來相送。 如此一恍,才驚覺歲月逼人,這一季的案頭天青梅瓶,他是再也等不來故人聊贈清客。 “某也實不相瞞,正是靜齋要我來毛遂自薦,只是能不能做得大司馬的入幕之賓,還要看大司馬如何權衡思想?!庇菥芭d全然換了一張了當面孔,“大司馬這一回選官,十之六七仍出于世家,既是大司馬親選,當是俊才,聽聞還有些空缺,”虞景興垂首自袖管中取出一份名單來,“靜齋這六載身在吏部,于人事也算有所得,他讓我將此交付大司馬,倘用得上,再好不過?!?/br> 眼底驀地一痛,仿佛那白紙黑字不能直視,成去非默默閱畢,方低聲道:“既是他擬的,自然都是好的,我會考慮?!?/br> 虞景興聽他如此說,心下一時唏噓,腦中不禁想起靜齋最后那句“知君深情不易,我不忍心”語,正欲再開口,已見成去非略作一笑:“我這里嘉賓任選之,只怕委屈嘉賓,即便是長史,不過一千石而已,嘉賓倘由中正定品,最不濟也當為一郡主官?!?/br> “大司馬真是抬舉某,”虞景興笑著搖首,“某的名聲不算好,不過敗家耳?!彼宰魍nD,面上的笑意隨之淡了幾分,“某這幾年,不在宦海,著實過得快意,旁人尊我辱我,與我何干呢?只是,”虞景興長長一嘆,“我姓的到底也是虞,背后是虞氏千百顆人頭,大司馬又怎會不知這其間的意思,所以,靜齋來找我,我推辭不得,他既是為著虞家,更是為著大司馬,這其間并非全然為門戶私計,即便我不說,大司馬也當了解靜齋,”說著說著,他重新拾取朗朗笑聲,“某一無方鎮之才,二無征伐之能,不過當初倒也不曾尸位素餐,日后倘入大司馬幕府,一如當初罷了?!?/br> “嘉賓如此剖白,我不能不體察?!背扇シ琼槃莸?,虞景興知話至此,此事便是成了,旋即起身拜別:“多謝大司馬熱茶款待,某先告辭?!?/br> 一旁趙器送客,成去非捏著那份名單,凝視有時,方慢慢疊放整齊壓在了公文下頭,又提筆寫了封書函,置于案頭。 不多時有侍婢端著盥洗等物趨步進來,欲料理他安置諸事,成去非從憑幾旁起身,一面提履,一面吩咐道:“不用了,我今日回家?!?/br> 大司馬府前后公私兩院,后面便是供成去非平日歇腳的別院,婢子見他拒絕,忙將氅衣雨具等給備好,恰巧趙器回來,成去非便道:“案上給石啟去的書函明日一早送出去,備車,回家里?!?/br> 外頭天光微亮,夜色倒不重,原是那雪映的。院子里仆役們不等雪住,已揮舞得笤帚沙沙作響,正是將成去非出公府的主路給掃出來,唯恐阻礙了他。 “罷了,讓他們都去歇息,明早再掃?!背扇シ菙n了攏氅衣,從旁過交待了一句,趙器忙命人散去了。 路上雖略有積雪,卻因未上凍,車駕駛得平穩,等到了成府,很快叩開了門,福伯聽聞成去非回來,親自相迎,成去非見他老態越發明顯,此刻于冷風中瑟縮不止,皺眉道: “這些事,讓下頭的人做就好,何苦還從熱被窩里爬出來?!?/br> 福伯只管應話,目送他往里行至再也看不見,方引袖拭了把眼角,一旁小廝疑道:“福伯怎么哭了?”福伯狠敲了一記小廝腦殼,“眼睛叫風雪瞇住了!”那小廝齜牙咧嘴哼哼兩聲,心中卻嘟囔道:明明是等來大公子回家哭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