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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98節

第98節

    雨是后半夜落下來的,成去非聽到聲音時, 迅速起身, 大帳外頭的風比建康野得多, 他凝神聽了片刻,只覺那雨勢越發嚴重,唯有期盼著明日一早這雨能停,否則倘連著幾日陰雨,渡口河水勢必要漲, 屆時水面浪急風高, 渡河定要平添難度風險。

    成去非便聽著這雨聲假寐有時,忽一個激靈醒來, 奪身而出, 眼前景象頗讓人欣慰,雨總算停了。只是那風經這場雨的浸yin,似是蓄飽了水分,吹在臉頰上,頗有些黏濕之感。

    天既放晴,一切仍按原計劃。

    傳令兵很快爬上寧河臺最頂端, 高亢的聲音把大將軍的命令清晰地傳送到每人耳中:“分兵, 渡河!”

    有節奏的鼓聲隨即而起, 兵士們紛紛跑動起來,約莫一刻鐘功夫,三軍已齊齊整整端端正正排列在成去非面前,成去非目光一掃, 這些打頭的兵士脊背便挺得更直了,雙目炯然,前排幾列,多是當初曾隨他成家人鎮守雍涼的將士后人,大祁兵戶不能輕易脫籍,世代為兵是保證中樞兵源的一個重要保障。這些人自幼聽父輩說那沙場故事,自然會大肆渲染幾位能征善戰的大將,尤以故去太傅成若敖為談資之首,太傅如何鑄造一支鐵血之軍,如何一手嚴苛一手關愛,極得人心,倘不是前大將軍忌憚太傅軍功,借名頭調太傅回建康中樞,那么邊疆局勢是否不會像今日般棘手?不過往事隨風,多說無益,如今眼前這年輕的大將,正是太傅長子,眾人在得知出兵西北領軍者為成去非時,已先多出幾分莫名好感,這一路行軍,眾人更覺仿佛重現先人口中所說場景,成去非和傳言中的成若敖的形象幾乎重疊為一體,這亦能鼓舞著遠道奔襲的兵士們。

    此刻,虎威將軍司其按劍往前大跨一步,朝三軍作了一個利落手勢,大祁軍隊頓時行分兩邊,其中一隊,人數稍多于另一隊,便是由成去非統率要從橫城渡過河的主力部隊。

    事態緊迫,成去非算著雨過天晴,大河對岸的渡口,怕是也在計算著時辰,待眾船秩序井然,順勢而發之際,那半輪薄日忽沖破云層躍出河面,映得四下波光粼粼,成去非立于船頭,戰袍被凌虛長風刮得獵獵作響,趙器立于他身后,心頭始終盤亙著一事,不好問出口,那便是一直視為貼身心腹的騎兵營,此刻卻是由虎威將軍所領,自小口渡出發……

    趙器正如是想,卻見大船上忽放下一羊皮筏子,緊跟著一艄公模樣人物靈巧一跳,一手抓袋,一手劃水,轉眼間竟甩出大船老遠,兀自朝前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皮筏竟又出現在視線之中,很快,艄公疾步沖到甲板之上,跪膝高聲回道:“大將軍,對岸青石渡口并無異樣!”

    趙器此刻方了然大悟,等到大船逼近對岸,只見那地形頗為開闊平緩,而成去非已傳下軍令:三軍務必速速整頓,不得耽擱!

    不出一刻,三軍整裝待發,成去非沖都校略示贊許,然而前方高處草叢忽閃過的一二身影還是落入他眼中,遂一躍踩蹬上馬,抓起貍奴親制的袖弩,目光尚未落定,就見一隊騎兵驟然沖鋒而下,猶如鷹隼撲食般朝祁軍壓來!

    “布陣!”成去非斷喝一聲,袖上小弩連射十發,頓時有七八人落地,這袖弩正是貍奴所作,可連發制敵。成去非夾緊駿馬迎面而上,隨即抽出腰間御賜的環首刀,刀尖點處,已將一名胡虜挑落下馬!

    主帥的反應何其迅敏,祁軍在成去非的這一聲中回過神來,見他早一馬當先,沖入敵陣,一柄環首刀在其手中左右揮伐,竟亮似晨光。

    眾將士來不及多思那朝衣朝冠的人如何在危急時刻便能化身最為奮發進取的三軍統帥,身后是滾滾大河,眼前則為深目高鼻的敵寇,王師并不太能分得清這一隊騎兵到底是匈奴人,還是羯人,或者兩者兼有。然而這無礙大局,將士們唯一要做的便是奮勇殺敵!

    胡人騎兵為首的那一個在躲開成去非的袖弩之后,不知高呼了一句什么話,只見這騎精銳忽變了隊形,毫不猶豫地朝祁軍兩翼沖擊了過去!祁軍不意騎兵陣型變化如此之快,一時遲滯下來,自然給胡人以可乘之機!尤其王師左翼,明顯薄弱,那胡人很快看到擊破點,原先的中部隊伍,驀然崛起,孤峰突兀,猶如一把鋒錐,狠狠刺向了祁軍腰部,鐵了心要把祁軍折作兩半。

    如此之速,胡人一時間便在這眾步卒中左右肆意沖撞。前頭成去非轉身看了一眼局勢,沖身側的牙將高立等人當機立斷喝道:

    “高立,你帶人殺回去!”

    高立本就因他身先士卒冒此風險來打頭陣而惴惴不安,不及遲疑,成去非揚鞭朝他馬上抽了一道,怒目而視:“軍令已下,你敢不走?!”

    駿馬似是知其心意,馬尾直掃,高立只得勒定坐騎,踩著泥濘咬牙折身疾奔,以防祁軍潰散,只見高立殺入陣中,不避敵軍鋒芒,嘶啞叫道:

    “大將軍孤身一人,為爾等殺出一片生天,爾等連這一騎寇賊都拿不下嗎?”

    話音一落,士氣果真有所不同,既有求生本能充盈胸口,又念大將軍這一路體恤,個個重新蓄勢,徹底從方才的驚亂中醒悟過來。

    “殺呀!”王師忽發出震天吼聲,一擁而上,而胡人騎術本極精,來去如疾風,不過到底是剛落了一夜的雨,地勢濕滑,既作戰這半日,馬蹄把個泥漿甩得老高,不似平日那般精準利落。

    這邊祁軍其中一人目力甚佳,忽用盡全力拼命高叫:“高將軍,有個人跑了!跑了!朝北邊跑了!”

    高立順勢望去,果見其中一人離陣縱馬而去,很快就消失于草叢之間。高立大驚暗叫不好,這人定是看他們連騎兵都沒有,只有步卒,回去再引同黨去了!

    想到這,高立一面欲拉弓射箭,一面不由叨念司其將軍領的另一路軍馬到底自上游小口渡過河了沒有,然眼前那騎兵早跑得無影無蹤,高立罵一句娘,身下馬蹄子一個打滑,他已重舞長=槍重新入陣殺敵。

    而此刻,成去非已然身陷死戰。

    成排的彎刀借駿馬并沖之力氣遽然向他砍來,成去非提足一口氣,用力將那迎風瘋刺的三柄彎刀一齊振開,不料旁側立刻有一桿長=槍自他右側面突然趁虛插入,成去非只覺疾風襲耳,余光瞥見那長槍頂尖幾乎擦著自己臉頰而過,遂仰面朝后倒去,反手順勢猛勁直削過去,對方應聲落馬,成去非身下的“燕山雪”亦朝前大步一躍,幾乎是騰空而起,成去非借著這股馬勢,舉槍破空一掃一掄,槍尖全速刺向對方幾名悍將。這幾人反應亦是機敏,避勢而躲,卻不料成去非再度揚起袖弩,“燕山雪”隨之退后幾步,那一支支小箭便凌空而射,直中對方雙眼,慘叫聲迭連起伏,成去非見狀趁勢出擊,左右手持兩支長矛一氣連續擊殺數十人有余!

    身后高立奮力搏殺,一層一層的祁軍已漸漸壓了上來,陣型變化較伊始洗練許多,成去非大致掃上幾眼,心下初定,一口氣又挑了兩人下馬,得須臾之空,大聲命道:“包圍!悉數殲滅,一個不留!”

    這一隊騎兵已在祁軍圍攻之下,越縮越窄,漸成一把長鋒,銳意卻也更加凸顯,成去非略一定眸,知道戰意漸至巔峰,敵寇亦要背水一戰,而高立已沖到成去非身側,兩人有一瞬的并肩,成去非雙目冷冷,趁此空隙對高立道:“迎上去!”

    話雖如此,成去非卻不得不停滯片刻,此時手中滿是順著刀鋒流下的滑膩鮮血,幾乎讓他把持不住刀柄,成去非只得攥緊環首刀朝“燕山雪”兩側來回蹭了幾把,戰場瞬息萬變,也就在此刻,胡人看準時機,一刀刺向“燕山雪”后臀,“燕山雪”登時吃痛狂叫,成去非不曾防備,竟被重重甩下馬來,翻滾出老遠方得起身,一旁高立見他忽從馬背滾落,驚得一身冷汗,也顧不上去尋那狂奔而去的“燕山雪”,連忙命令屬下勻出一匹馬給他,成去非一個箭步而來,踩蹬上馬,正于此間,后肩又是一震,心知有彎刀砍中了此處,卻并不覺疼痛,大概鎧甲還算可靠,并無大礙。

    眼前一戟忽而落下,成去非卻是兩手空空,腰間唯剩刀鞘,環首刀于方才那一亂中早不知被拋至何處,成去非雙目一沉,徒手去接那槍,對方明顯有一瞬的愣怔,成去非便于這霎時間奪了先機,手腕反向一收一送,尖頭自胡人脖間貫入,一股血漿頃刻噴涌而出,直濺了他滿頭滿臉,那人終歪身下馬,成去非一個猛力抽出這長矛,轉身朝那道鋒銳殺了過去。

    青石渡這邊愈戰愈勇之際,十里之外上游楓葉渡的渡口,虎威將軍司其率領的一部卻已在這處蒹葭叢中埋伏有時。唯有風聲呼嘯,長草波浪般起起伏伏,眾將士一片寂寂無聲,皆十分耐心,豎起耳朵仔細辨認那聲音來源。貍奴本和這一隊“落日”騎兵一直隨成去非左右,臨到渡河,成去非忽命他們皆隨虎威將軍渡河,此時亦埋伏于此,貍奴正伏于地面,耳朵緊緊貼在大地之上,眉頭緊鎖,許久,眼波才微微一動。

    其余人雖對這胡人少年多有懷疑,多有警惕,但因大將軍成去非用人眼光向來精準,心中雖有想法,卻不好明說,此刻也只能靠這少年辨聲析敵。

    “還有數百米!大約八百余人!”貍奴忽抬首沖司其道,司其略一頷首,向后作了個手勢,所有將士們已蓄勢待發,只等殲敵。

    馬蹄聲漸近,眾人一顆顆心皆被提得高高,正屏氣凝神之際,一陣狂風忽至,直吹得蒹葭作響,胡人鐵騎踏入這處蒹葭叢中時,那將領已瞧見草木亂倒間遍布的搊蹄,大叫一聲,這一眾胡人便緊急勒馬,不過到底是錯了時機,一時間大部分人仰馬翻,四處皆是駿馬悲鳴之聲。

    胡人既已大亂,司其迅速喊道:“發訊!”一聲哨響之后,一時間草木附近埋伏的那一隊祁軍騎兵傾巢而出,為首的胡人將領于這間不容發的一刻,死命提韁,四下觀望幾眼,才欲從后方突圍出去。只此片刻功夫,落日鐵騎中名喚劉野彘的小都統縱身一躍,攜了三五人馬包抄而上,數個來回,便把此人砍殺落馬。

    很快,胡人這一隊精銳深陷祁軍包圍圈之中,祁軍以落日騎兵最為驍勇,尤其是劉野彘那幾人殺起人來,不過如切瓜砍菜耳,便是同胡人騎兵較量,也絲毫不落下風,士氣自然跟著大振,較之于成去非青石渡一役要順暢許多。

    “殺人即可!勿要傷及戰馬!”劉野彘忽奮力一呼,司其見他出此頭,并無不愉之色,亦緊跟著高呼數聲。

    血花四濺,殺聲撼天,待一切平息下來時,空氣中濃稠的血腥夾雜著順風而來的青草馨香,以及身后大河所送氤氳水汽,交織成一股股無比怪異卻并不讓人反感的氣息,早有人開始清點戰果,除卻那最終以大部人作掩護突圍出去的百余人,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敵尸。因王師不熟悉地形,并不敢貿然追殺窮寇,把戰馬歸到一處后,又處理了胡人尸首,最后在司其的率領下,朝青石渡口火速進發。

    等司其一眾出現在高立視野之中時,高立按捺不住欣喜之情,遙手一指,提醒成去非道:“大將軍快看!”

    成去非肩上還是受了傷,當時不覺,臨到末了,被手下發下,也不過撕了一角戰袍扎上以堵那汩汩鮮血。此刻正坐于一旁的嶙峋石上,讓隨行軍醫重新包扎一番。

    “大將軍!”司其等一眾人目光尋到他后,紛紛下馬,疾步上前抱拳施禮,見成去非裸著半個肩頭,不禁失色道,“大將軍受傷了?!”

    成去非面上淡淡:“無礙?!闭f著朝司其后方掃了一眼,已瞥到那新增的馬匹,心下了然,靜靜聽司其匯報完,神情還是無甚變化,倒是司其實在忍不住想要贊大將軍一番神機妙算,還未來得及開口,忽有一小兵擠進來稟道:

    “大將軍,賊人還有一些沒死透,如何處置?”

    “投大河,”成去非連眼都不曾抬,只另吩咐,“算一算我軍死者多少,傷者多少,死者入土為安,傷者及時醫治,再下武器磨損情況,等到差不多,就繼續趕路,”說著丟了個眼風,即刻有人把輿圖鋪展在他眼前,成去非仔細看了半日,方搭手遠眺,“五里之外,有一處宜安營扎寨,大軍到那里去?!?/br>
    日頭已開始西斜,成去非說這些話時,貍奴就站在司其身后不遠處,日暉子他身后照過來,依然閃著湛湛的光芒,可他面孔背光,反倒讓人看不清那臉上神情,唯獨臨近一邊的劉野彘實實在在看到了這胡人少年忽死死緊抿了唇角,一只手不知何時亦悄然攥緊了衣角。

    第172章

    當后頭的輜重部隊以及荊州軍陸續上岸時,平北將軍邵逵借著薄薄暮色, 依稀可見那收拾過的戰場留下的痕跡, 鼻翼間亦可嗅出那開始漸次干涸的鮮血的味道。身側的長史皺眉道:“將軍, 看來是經過一場惡戰了?!?/br>
    但顯而易見的是成去非必也安然無損,邵逵思緒交纏,長吟片刻,前頭已有人來回報大將軍成去非所帶兵馬在五里開外的地方開始扎營。

    邵逵乃許侃麾下四大猛將之一,對成去非雖多有耳聞, 亦知曉鐘山一事。不過心底仍只覺此事蓋因建康王是三鹿郡公, 患生所忽,才讓烏衣巷成去非一舉得手。宮闈政變和沙場領兵自是云泥之別, 邵逵本并不太能看得上中樞此次用人, 又聽聞是成去非主動請纓,不免暗笑年輕人太過自負,權勢的觸角妄自伸至經年饕餮風雪的邊疆孤城,他就不害怕么?他就不怕自己一旦失敗就會被江左那群名好清談實則戀權的世家們名正言順地拉下馬,他就不怕自己一旦失敗就有可能葬身于這國朝最北的荒涼之地?邵逵不由輕輕搖首,也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來自草長鶯飛江南之地的貴介公子。

    夜深千帳燈。

    三軍駐扎事畢后, 司其等一眾副將聚在篝火旁議起今日渡河之事, 言談間皆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那些本未曾上過戰場的嫩雛,既經此役,便知何謂以血喂刀,那腿不會再軟, 那眼不會再懼,那手不會再抖。大將軍算無遺策也!眾將唾液紛飛間是越發亢奮的一張張臉,唯獨高立摻和幾句后,只默默在一旁啃著腌rou。

    “高牙將,你別只顧著吃rou??!”有人打趣他,高立哼哼一笑,并未接話,眾將待他是有些芥蒂的,思想他一介流民重犯,竟有機緣參與鐘山事變,成烏衣巷大公子心腹之人,雖頗為傳奇,今日又見他驍悍如此,但仍是瞧不上他那出身。

    那邊韋少連亦是一副怏怏不快神情,多半因成去非今日并不肯把他帶在身邊,而是臨時劃給跟司其將軍,司其又不讓他同騎兵一起沖鋒,只跟在后頭等著看人數尸首,好沒意思。

    司其看這兩人臨近而坐,都不是多痛快的模樣,清楚韋少連的心思,但高立今日也算立功之人,為何還要擺出這等不快活的臉色?

    思想半日,方走到兩人跟前坐了,笑問高立:“大將軍回頭定會重賞你,我聽聞你今日驍勇得很?!?/br>
    說罷拍了拍韋少連肩頭:“小韋將軍,你莫要怪我,大將軍把你交給我,我可不敢大意?!?/br>
    雖只是調侃玩笑,韋少連卻真有些惱怒的顏色,冷哼一聲,霍然起身朝成去非的大帳走去,后頭司其忙扯住他:“你是去找罵?”

    一旁高立不知何時起的身,看兩人拉扯不住,遂道:“兩位將軍還是想想如何勸大將軍明日務必回中軍才是要事!”

    三人彼此對視一眼,皆知這話中深意,司其嘆道:“兩位隨我一道吧!”一語剛落,那邊幾位將軍似乎聽到他幾人對話,跟道:“將軍所言我等都聽到了,今日雖險中取勝,然大將軍如此做法實不可取,我等還是去勸一勸!”

    見司其點頭,等小兵進去稟報出來說“請將軍們進帳”眾人齊齊挑了簾子,方進大帳,便瞧見成去非正著人修他那副甲盔,一旁則是那胡人少年貍奴為他低聲指畫著輿圖。

    “末將們前來,其實是有一事相求?!边€是由虎威將軍司其上前率先開口,有意無意掃了一眼貍奴,貍奴隨即默默見禮退了出去,司其這才道,“明日行軍,請大將軍仍回中軍坐鎮!”

    眾人等司其說完,稀里嘩啦一陣紛紛單膝跪倒:“請大將軍回中軍坐鎮!”

    三軍統帥,哪里有動輒奔至前軍充當先鋒的?倘他出了差池,軍心必亂,況且此次出征,除了建康王師,更有荊州大軍,那邵逵頗有些傲氣,唯服刺史許侃,因渡河用船之事,已和揚州方面略生齟齬,倘無大將軍在此間周旋,誰人又能鎮得住邵逵,讓兩軍真正協同作戰?

    成去非聽這一眾人舌諫了半日,不置可否,最終回了句“知道了”,眾人微驚,有些愣怔,這又是何意呢?司其只得朝其中一人使了下眼風,這人正是當年隨成若敖南征北戰的部下,彼時不過一年輕親兵而已,如今十幾載過去,兩鬢竟漸生華發,不過到底算是太傅的舊部,這人亦當仁不讓,不假思索站了出來,抱拳問道:

    “敢問大將軍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成去非忽而一笑,倒較平日隨和幾分,眾人更被他笑得摸不著頭腦,面面相覷,只聽他道:“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如何不知,何以勞煩諸位將軍跑來作著兵諫的架勢?我明日仍回中軍?!?/br>
    “哦”諸將心底直舒一口氣,如此看來,成家大公子也不是難勸之人?本憂心的便是他脾性如松,倘是想做什么,誰人都攔不住的,不過大局當前,這大將軍不至于糊涂倒是真的。

    “兄長,讓我……”韋少連等眾將散盡,迫不及待上前喊道,話未吐完,就見成去非冷眼掃將過來,忙改口道,“大將軍,讓末將去打先鋒吧!末將一定不負大將軍所托!”

    “不行,”成去非拒絕得干脆,“明日開始,你還回到我身邊來?!边@般分風劈流的架勢,韋少連滿面的不服,他一急便紅臉:“那今日大將軍為何支開了我?大將軍總歸是不信任末將,拿末將當廢物!”

    說著不由思及司馬門內那一戰,委屈道,“當日末將也不是沒殺過人,外頭都說大將軍是護著我,不舍得用我,末將白白招人譏笑!”

    “誰敢笑你?”成去非并不理會他這一茬,開始專心擦拭起尋回來的環首刀,韋少連還欲再言,忽聽帳外一聲驚呼高過一聲:

    “燕山雪!”

    “是燕山雪??!”

    帳內成去非聽聞一陣馬鳴,側耳辨析片刻,疾步打了簾子出來相看,眾人皆識大將軍坐騎,一個個目露驚奇,三五擠到一處,嘖嘖稱贊不已。

    只見一通體煙亮唯鼻間一抹雪白的駿馬一溜小跑朝成去非奔來,沖他臉頰左嗅右舔的,親昵異常,十分靈性。成去非被它那火熱的馬舌卷糊了一臉,方想閃避,“燕山雪”卻又緊貼上來,不肯放棄。眾人見此情狀,笑議道:

    “燕山雪這是只認大將軍!”

    “跑了這么大半日,難為它還能找得回來!”

    韋少連也一直瞧著,忍不住上前圍著“燕山雪”轉了幾圈:“大將軍這馬不是公馬嗎?我看八成是弄錯了!”

    說的眾人一愣,有人笑問:“小韋將軍何出此言?”

    “我看它是母的!”韋少連斬釘截鐵拊掌道。

    眾人依然不解:“燕山雪是公馬??!”

    戰場上,母馬多用來運送輜重,公馬則難以駕馭,騎兵們一般用的是去勢之馬。而大將軍這匹則是實打實的兒馬子,軍營中當是無人不知。眾人見韋少連如此篤定,正要再問,韋少連卻一本正經解釋說:

    “倘不是母的,怎么那么粘人!”

    四下祁軍一時哄笑不止,氣氛很是活絡,不覺將今日之驚懼,今日之血腥消弭一半,仿佛諸人仍不過是在江南和煦的夜風中閑來調笑。成去非已安撫住“燕山雪”,看著它那雙煙珍珠般的大眼睛里竟濕潤潤一片,似是含淚,便是這一瞬,讓他恍恍失神,毫無預兆地就想到一人:也是這般凄凄相望,說不盡的難舍依戀,怨離惜別。

    他心底驀地一軟,軟到不覺間就牽出一方柔情,手底不住地輕撫著“燕山雪”兩邊鬢毛,耳畔則仍充斥著眾人打趣韋少連的笑語:

    “小韋將軍所言有理??!佩服!”

    “小將軍來時,家中夫人可是攔住不讓走?”

    “你們扯什么,小韋將軍還不曾娶親呢!”

    玩笑開得太過,眾人皆知他大咧不在意,遂也放著膽子胡言亂語,韋少連卻“騰”地紅了臉,回罵了幾句,再折身相看,成去非已牽著“燕山雪”往一邊去了。

    等把“燕山雪”交給了馬官驗傷,成去非看著地上閃動的銀光,才意識到今夜是有月的,滿地的清輝,遂抬首看了一眼:白蓮子似的月正掛在中天,透出炯炯的光,似乎同建康的月色也并無過多的區別。他再度很自然地想起那人向來喜愛月色,便是在病中也吵嚷著要看一看才能安心,這樣的空寂夜晚,月色清明,星辰寥落,他一身血腥之氣未除,卻忍不住思想著她此刻是否也和他一樣,看到了這如許月色?

    情思未能延續多久便被隨后而至的越騎校尉劉野彘打斷。

    “大將軍!”劉野彘上前施禮,略顯遲疑,還是繼續道:“末將有一事存心里,不吐不快,還請大將軍聽后能三思而行!”

    見成去非點頭,劉野彘音調壓低了幾分:“大將軍不應輕信那叫貍奴的胡人!”

    此語鏗鏘作響,殺機頓現,成去非瞥了一眼他手中馬鞭“唔”了聲,態度并不明朗,劉野彘只好再勸道:“今日一戰,他親眼看他族人慘死,尸首被投了大河,定不知如何記恨大將軍,末將聽聞大將軍養了他幾年,還是上回鄧老將軍平叛給帶回來的,這胡人怎能養得熟呢?”

    “你可記得,你是如何來的落日鐵騎?”成去非略笑了一下,劉野彘心頭一怔,他雖出身鄉野小民,卻明白成去非的意思,沉聲道,“大將軍,末將感激大將軍的知遇之恩,可末將愿附有道之主,一展抱負。那胡人卻不同,不過窮蹙而降,斷不會認您做主人的,一旦拿準時機……”說著視線中多出一人影,正是那貍奴,劉野彘眼中便添了一絲挹郁之色,未出口的話只化作意味深長的目光,遂拱手一揖先按劍而去。

    成去非經今日一戰,多有疲憊,此刻月落星移,夜已深沉,偶有風掠,吹得大帳飄舉有聲,待他剛欲舉步而入,身后貍奴果真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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