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大將軍,明日的行程路線,我又給細標了許多,請大將軍過目?!?/br> 他恭謹的態度下,聲線也依舊平穩不卑,成去非打了個手勢讓他跟著進來。 等成去非坐定,貍奴就勢跪在他眼前,徐徐展開那輿圖,外頭執勤的親兵來回走動的聲音沉悶有力,時遠時近,就在輿圖鋪到盡頭的一剎,風忽擠了進來,室內登時燭火亂動,帳內幾名親兵忙去壓那帷角,成去非下意識抬首瞥了一眼,這一眼的空當足矣,他只覺脖間驟然一涼,向來如寒潭侵人的冷目隨即暗了一瞬。 然而,然而,這并非烏衣巷大公子第一次利刃在喉。 第173章 明晃晃的刀尖宛若一尾直躍而出的錦鯉鉆向成去非的咽喉,成去非掣身后掠, 那道光芒一閃而過, 他錯手鉗制住了貍奴, 再一搗其肘,那利刃便對準了貍奴的脖間。 那邊親兵們見狀早蹭蹭拔劍動作起來,正欲上前,卻見成去非揚了揚下顎示意他們不要妄動。這幾人面面相看,只能駐足不前, 然面上十分警惕, 死死盯緊了眼前。 “圖窮匕見,你也是知道荊軻的人?只怕無人替你發變徵之聲?!背扇シ抢涠氲穆曇繇懫? “經年光陰漫漫, 這幾日就如此難耐?” 少年的眉眼輪廓已漸漸定型,那是張不辨雌雄的面孔,此刻眸中怨毒亂跳,泛著凜然的銳意:“那烏衣巷的大公子以為這世上什么人的心,都是可以被馴服被收買的嗎?” 他不給成去非開口的機會:“我的確是想等你攻打上黨郡時,再殺你, 可今日之事, 我知道我等不到了, 易身處地,你能等嗎?”說著很快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你會等, 因你是成去非……” 尾音剛稍稍顯弱,他那陰柔至美的姿容中,忽蓄滿了澎湃的殺性:“無論如何,我都要一試!” “你即便殺了我,你也走不出這里,我本意欲成全你懷土之情,緣何定要自斷后路?”成去非隨手擲了匕首,冷冷看著他,“你恨我殺你族人,自以為你等何其無辜,我的族人呢?并州百姓又何其無辜?我大祁并州刺史夏侯紳于此地苦心經營數載,方略得安定,爾等貪得無厭,蠢蠢欲動,復挑戰事,你來告訴我,誰是罪魁?” “偃武修文九圍泰,沉烽靜柝八荒寧,我國朝的夢想,自不是爾等猶如蝗蟲掠食的異族人能曉,倘爾等肯與我大祁開放邊市,互利互惠,國朝亦有蕩蕩胸襟,柔遠綏懷,遠接八面賓朋,可爾等倘只是覬覦我大祁國土,我便只能用前人一句話奉勸爾等,犯我國朝者,雖遠必誅!” 這一番話本該何等悲意慷慨,清歌激揚,可成去非如雪的語調下只覆蓋著一層破膚的冷意,貍奴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心頭狂熱的殺機已然被潑得退了幾分,很快驟然一醒,恨恨道:“你殺了我吧!否則,日后只要有時機,我還是會殺你!” 成去非道:“我多謝你為我繪圖,今日之功,你亦有份,”話中有意停頓,貍奴瞬間作色,那匕首就躺于尺寸之外,倘有那么一線生機,他定要執它狠狠刺入這人咽喉! “我會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只要能走得出軍營,不會有人再追殺你?!背扇シ菗P手指向帳外方向,那幾個親兵聽言,其中一個腦子轉得飛快,急道:“大將軍不可!此人倘是逃了,定會向敵寇泄露我軍機密,大將軍,此人非殺不可!” 說著便不覺拔劍上前,成去非漠漠注視著前方,打了個手勢:“讓他走?!?/br> 貍奴似不能相信,親兵們則更不可置信,他們絕對不愿不能不肯信心思向來縝密無縫的烏衣巷大公子會如此鬼迷心竅,那方才帶頭進諫的親兵,此刻焦炙如火,忍不住哀聲喚道:“大將軍!” 其他幾人似也明白過來這中間利害,齊聲懇切求道,無奈成去非不為所動,示意貍奴大可離去,貍奴辨他神情半日,忽嗤笑一聲:“欲擒故縱,我不會感激你的,我就是死也不會感激你。你自以為的仁德,不過是想旁人作你虜奴的仁德,我倘感恩,就是真的虜奴了!” 言罷大步出了帷帳,那幾名親兵到底是不甘,咬牙切齒望著那胡人少年就此脫身,方才帶頭的親兵實在忍無可忍,“蹭”地一聲徹底拔了利劍,憤憤然道:“就是大將軍要殺要剮,屬下也不能讓這人走了!” 這親兵掀簾而出,顧不得身后成去非反應,幾個大步跟上,卻見校尉劉野彘不知何時竟在前頭等著,親兵尚未來得及動作,劉野彘已給了貍奴穿胸一劍,這一下,刺得極深極重,親兵覺得臉頰上似乎跟著一熱,眼前鮮血噴涌如泉,即便在這如晦月色下,也顯得格外刺目。 劉野彘從貍奴身上拔出劍,隨之在其衣袍上拭了拭飲血劍身,暗罵一句白虜,才抬眸看了看一臉訝然的親兵。 “你跟出來,是想殺他的?”劉野彘問道,親兵點了點頭,“大將軍要放他走,屬下思量著決不能放他跑了!” “你做的對?!眲⒁板槭談θ肭?,沖親兵遞了個贊賞的眼神,親兵有些激動,“校尉大人,大將軍會不會殺了咱們?” “走吧,你我一起領罰去!”劉野彘深嘆一聲,提步往大帳去了。 帳內成去非見兩人進來,無半點詫異,劉野彘窸窣一陣響,跪地道:“末將把那胡虜小兒殺了!”那親兵見校尉大人如此,也跟著跪了下去,成去非默不作語,這跪著的兩人半日等不來任何動靜,只覺帳內的氣息越來越重,猶如外頭漆煙夜里的曠野一般。 良久,才聽成去非道:“今日之事,不過讓你們明白,懷柔不能遠人,只能養患?!?/br> 竟等來這么兩句話,親兵還不能回過神,劉野彘已應聲答道:“末將謹遵大將軍教誨!” 很快,帳內只剩成去非一人,他和衣而眠,有頃便輕輕睡了過去,許是疲憊之故,一夜無夢,天色微醺時,終醒轉過來。 三軍集合,繼續揮師北上,王師的第一個目標便是上黨郡。 進入并州的地界,將士們發覺春風已渡,崇山峻嶺之間綠意萌動,又有飛瀑流泉相間,自不同江南風光。 等路過一處湖泊,一名小都統手執馬鞭前后傳了一遍話:“奉大將軍令,各軍將水囊滿上!”眾人早走得有些乏,一聽此令,各自歡喜,紛紛往那河邊整頓歇息,飲飽灌滿,又得以洗面說笑一陣,身子的困憊掃去許多,再出發時,行軍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前頭山谷漸漸出現在視線之內,遠遠望過去,兩側有山腳合抱,谷口甚是狹窄,成去非擰眉看著輿圖,思想一刻,命人前去探路,不多時,高立策馬來報:“回大將軍,過了這山谷,就是一馬平川的大道!” 成去非點頭,吩咐道:“讓兩翼騎兵去打頭陣,小心埋伏!” 雖明知谷口這種地方最易設埋伏,可這是最近也是他們依照輿圖唯一清楚的一條路,成去非暗自籌算,只盼出了山谷,能盡快尋得附近人煙。 大軍緩緩進入山谷地帶,成去非持槊而行,保持著十分警覺,約莫行進十里有余,兩旁忽撲棱棱驚起幾只飛鳥。成去非輕叱一聲扯緊韁繩,微微一調馬頭,來回跺著小步,四下打量著這一處地勢。走兵馬的狹道不知何時變得稍顯寬闊,不過兩側峭壁并無草木生長,只是格外險峻罷了。而前面則多了一片小樹林,蜿蜒有數里地,猶如谷間脊髓,林中地勢凹凸不平,時令雖未至夏,可枝葉到底漸漸長了起來,很難辨清林中境況。 成去非如此觀摩有時,忽感不妙,此間地勢低洼,前有茂林,倘有伏兵,無疑是最佳地點! “注意伏擊!”他當機立斷大喝一聲,“輕騎隨我后方掠陣!” 不及列陣,只聞颯颯風聲破空而來,成去非將馬匹一帶,斥道:“快!”“燕山雪”好一陣長鳴,峰巒間回聲相和,震的人魂魄一驚。寒芒箭雨自林間紛沓而出,已見人影交錯浮動,猶如鬼魅。 輕騎上的將士紛紛翻身下馬,迅速舉盾持弩,雁陣橫向展開,對方放出的箭矢猶如暴雨傾盆而下,霎時間戰馬嘶鳴聲交錯一起,響徹山谷。 韋少連接應上來,將成去非一面護在身后,一面挑開接二連三的利箭,大叫道:“大將軍,末將前去把他們引出來!” 成去非亦舉戟奮力擋箭,厲聲道:“勿要亂來!” 這次伏擊是在他意料之內的,只是沒想到敵人伏擊的是中軍,而非先鋒部隊,想必是前幾日那一戰,有敵寇得以脫逃,才布下這想要先擒王的埋伏。不過既是如此,這伏兵怕是本著有來無回的心,明知要冒著備受前后夾擊之風險,也要在此等候。正思想著,只聽耳畔一聲巨吼,卻見韋少連振臂揮舞著長=槍便朝林間奔去,成去非一驚,而此刻間,箭雨忽止,想必是箭矢殆盡,不及韋少連沖到眼前,林間一騎精銳盡出,化作兩翼從側面向祁軍抄來,方向正是直指成去非! 那一眾人目光先落“燕山雪”身上,隨之上移至成去非身上,成去非一寒,知道對方定是已知道了自己身份,身子登時繃得入鋼石一樣緊,扭頭喝道:“收陣!” 祁軍這一支輕騎很快再度持槍上馬,從成去非左右擦身而過,正面迎了上去,為防有失,有幾人只緊跟成去非而行,成去非則雙腿猛然一夾,“燕山雪”如箭般彈了出去,那邊韋少連已轉身殺入胡騎之中,他嗓門格外響亮,一時引得士氣大漲,連綿不絕的喊殺聲不絕于耳。 成去非已看準時機,在敵騎陣形被韋少連等人沖擊地稍有潰散之勢時,一個轉身,隨著他的馬槊連抖,生生將敵騎陣形一切為二,胡人為首的將領兜鰲下壓著兩只隨即失措的眼睛,眼見祁軍包圍上來,這場伏擊戰演變而來的兵刃交鋒,勝負即將分曉,那胡人將領身下馬蹄子踢踏不止,目光游移不定,已然是要轉身而逃的架勢,成去非正疑心他們要從何處逃開,這豈非死局,就在這時,一聲長哨響起,就見這一隊殘兵竟往東南方向奔去,而此刻,后頭邵逵將軍前頭高立等人已聞風率騎兵趕至救援,見此亂象,還沒摸得清狀況,只見成去非揚槊指著東南道: “那定有一條窄路,只可過一隊騎兵!高立,你帶人過去追!不要留任何一個活口!” 高立領命一騎絕塵而去,直把韋少連看得心頭發癢,勒緊了韁繩身下駿馬打著圈子道:“大將軍!容末將跟后去協助高牙將!” 他這大半日殺得眼紅,根本收不住此股猛烈勢頭,成去非看了他一眼,點頭應下來:“不要輕敵!”韋少連大喜,爆喝一聲,策馬奪路向東南奔去。 這場戰役戛然而止,祁軍倒無多大傷亡,唯獨因方才一陣箭雨,損失了幾十匹戰馬,成去非虎視之下,命人稍稍清理,并不做逗留,眼見出谷在即,離開這般險境才是當務之急,遂又命邵逵斷后注意防范,大軍繼續前行。 果真,約莫十里之后,眼前豁然開朗,大軍已日夜不休趕路數日有余,又經此一役,正該整頓歇息之際。待行了幾里地,暮色漸至,大軍方停下扎營,一切事了,成去非攜眾將入內,先聽押糧官等人回話,又等半日,仍不見高立等人回來,眾將不免有些心焦,但見成去非沉著氣一臉鎮定,也不好多議,正彼此交流著眼風,帳外忽有了動靜,不想卻是天子從建康發來的敕書,成去非率眾將跪地接旨,不過是天子問候三軍,詢查戰事,一眾人謝恩后,成去非遣人接待中樞使者,方坐定,又有一親兵入內稟事,這一回,則是呈了一沓書函: “報!大將軍及諸位將軍的家書!” 眾人自是一喜,成去非卻道:“只有將軍們的?” 親兵答道:“是!只有將軍們的!” 成去非起身踱步至帳外看了幾眼,回眸道:“傳令下去,讓三軍將士分批給家中去信?!?/br> “是!”親兵感激望著成去非,得令忙起身去了。 “諸位過來各自找尋吧?!背扇シ菙[了擺手,眾將便拿了自家的書信,仍歸原位,雖欲拆封,但見成去非只蘸墨提筆給天子報告戰況,他那兩封家書連一眼都不曾掃,遂忍下這一時,靜候觀望。 第174章 “大將軍!小韋將軍他們回來了!” 一兩刻鐘后,終等來消息, 聽這親兵聲線都已興奮地走樣, 眾人心頭忐忑瞬間消解, 等成去非站起身,紛紛跟著出了大帳。 不遠處,借著火光,依稀可見領頭的正是韋少連高立等人,等馬蹄聲近了, 眾將方看清楚這幾人坐騎兩邊竟掛滿了頭顱!一磕一磕的, 司其不禁笑道: “大將軍,這是向您要賞來了!” 其他人亦跟著笑言幾句, 很快, 這幾人下馬,奔至成去非眼前,齊齊抱拳見禮,高立道:“回大將軍!末將們已把敵寇一網打盡!” 說完特意看了一眼韋少連,笑著補描說:“尤其是小韋將軍,本有一人連人帶馬滾落山坡, 小韋將軍怕他死不了, 還是給尋出來割下了首級?!?/br> 聽高立說得繪聲繪色, 韋少連到底是年輕,面上不由浮起一抹得意之色,這邊司其等人連連盛情稱贊道: “小韋將軍真乃出林乳虎??!” 韋少連一時喜不自勝,成去非的冷水又將將潑他滿面:“不過是馮河暴虎?!闭f罷轉臉向高立等人吩咐論功行賞之事, 韋少連凝神聽了半日,也不見提及自己,正忍不住要問,成去非已道: “今日你違抗軍令,不聽主帥調度,私自闖陣,本該領五十軍棍,念你追殺有功,就此相抵,日后倘再犯此等錯誤,定不輕饒?!?/br> 言辭間頗為嚴厲,韋少連聽得一副負屈銜冤的神情,其他人也覺意外,不過大將軍所言不無道理,遂一時無人敢上前相勸,唯獨司其小聲安慰韋少連一句:“小韋將軍,俗話說小屈大伸,這還沒打上黨郡,立功的機會多著呢!” 韋少連素日不愛讀書,領悟不了司其的俗話說,睜大了眼睛看著成去非,豈料成去非眼波微微一挑,他便敗下陣來,換成一副嗒焉自喪的模樣,負氣道:“末將知道了!” “你再說一遍?”成去非靜靜看著他,韋少連無奈,只得挺直了身子,高聲答道:“末將不敢再犯!” 成去非略一思索,對眾將道:“先回營歇息,明日不急著趕路,這里離上黨郡近在咫尺,請諸位明日入帳協商大計?!?/br> 等將軍們走遠,成去非才回到大帳,這半日參軍劉謙一直奉他命留在帳內整理輿圖,此刻人皆散盡,帳內唯燭火嗤嗤,劉謙曾于十年前在并州做過林敏的長史,對并州事務還算熟稔,他本早被外放為官,出征前被中樞臨時召回,隨王師再度征伐西北,亦有年華不再,恍若隔世之感。 “大將軍,”劉謙執圖而起,成去非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問道:“我軍現在離壺關口大約還有多少里路?” “只剩百余里,大將軍,壺關口和烏嶺道是上黨郡東西兩邊屏障,定有重兵把守,我軍只要能兵分兩路過這兩處,上黨郡便如囊中取物,不攻自破?!眲⒅t已把上黨郡一帶輿圖單獨繪成,上黨號稱天下之脊,地極高,與天為黨,故曰上黨。 這里的地勢,成去非已認真研究過多回。上黨郡所轄周邊,東有太行,從而致使難能從冀州刺史處得以支援;南有王屋山,又切斷了同司州的聯系;西有中條山阻隔,北有太岳諸峰。期間交通唯有靠狹長山谷和官修驛道,這些孔道狹長曲折,居高臨下,有險可依,利出不利入,自上黨四處向任何方向出關攻掠都自有長驅直入、高屋建瓴之勢,果真是個寶地,胡人集結重兵在此把守,王師倘拿不下上黨郡,恐怕收復太原只成幻影。 因準備于明日議事,成去非不再多留參軍,自己復又觀摩一陣,抬首時目光無意落到那兩封家書上,遂上前拈起其中一封拆開來看,入目的一句“弟媳書倩頓首頓首,兄長見字如晤?!?,以及虞書倩那一手極佳的簪花小楷,皆讓他漸生一縷思鄉之情。信中除卻問候平安,亦陳述家中各項事宜,總歸是不讓他有任何后顧之憂,末尾捎帶提及中樞相關,怕是虞歸塵授意,成去非細細看了兩遍,暗自贊許一番,璨兒當真成府佳婦,無一不扼要說到他心坎之上,有婦如此,何愁cao持? 內容雖多,篇幅卻并不長,成去非又大略掃了一遍,方重新入封。等他拿起另一封,不用打開,也知是琬寧所書。手底動作不覺停滯,默然有時,終徐徐展開看了。 “這人……”成去非喃喃輕語莞爾一笑,倘不是一早知道內情,他幾乎要以為這家書是他自己寫的,分明是琬寧有心仿他字跡,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成去非不無感慨:她真生為男子,有這個本事,如若不能為他所用,又有歹心,才是可怕。想到這,心頭一時空寒,忽覺自己可笑,她是他的嬌娘子,如何就想到那上頭去了。 止住思緒,成去非眼目下移,那一行行字便流水般浸到他眸中: “妾琬寧頓首,愿夫君見信如見故人。別后月余,殊深馳系。江南尚春寒料峭,然君身往北國,迎朔風凜然乎?君在外為將,自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行。君嘗于府中,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何其陋也。今在北地,不知君無饑否?無寒否?” “妾不可去,君不能歸,恐旦暮死,而妾徒抱無涯之恨也!暌違日久,拳念殷殷,妾思君甚切,先人云日思夜夢,然君未嘗與吾夢相接,是為何故?中心搖搖,騰騰兀兀,每每倚門而望,目之所觸,皆君也,面目依然,其信然邪?其夢邪?妾所祈伏者,唯君千萬自重,防刀槍之險?!?/br> “臨書涕零,不知所言,聊吐愚衷,謹憑鴻雁之傳,佇望白云之信。妾再頓首,念念?!?/br> 信箋上依稀可辨淚痕斑斑,他完全能想象得出她落筆情形,成去非以手扶額,緩緩闔上了雙目。 他的馬靴已多有磨損,他的雙手已多磨厚繭,他的面容已多添粗糲,而他清楚的是,他的小娘子則青春正好,不知在怎樣的孤窗芳草,斜日杏花中寫下這字字斷腸,落款的日期,花月正春風。 怕是再無人如此相待?成去非重新折放好,眼前似又看見那煙波如許的愁態堆蹙在她的眉宇之間,她的笑靨從來含羞帶情,她的癡心從來九死不悔。 而他,注定配不上她。 斷續零散的舊事,一一萌動起來,成去非輾轉許久才得入睡,雜夢紛呈,不似往日,等到翌日起身時,疲憊未解,一絲明顯的倦怠浮在眼窩深處,眾將雖有察覺,然無一人知曉大將軍是夜如何思人不寐,盡管眾將同樣為家書所牽引的情思悸動。 而當下,三軍最為要緊的事情臨到眼前:如何過壺關口烏嶺道是眾人的難中之難。這兩回戰役,雖當時覺血腥,然而諸人明白那不過是胡人先行試探,可作散兵,真正的虎狼,在上黨郡等著王師。 荊州邵逵將軍也在,一時眾人就糧草兵械馬匹等事商議良久,方轉到如何過關的議題上。 “壺關盡在指顧之間,可兩側懸崖峭壁,草木蔥郁,易遭伏擊,這里離胡人本部太近,我軍倘浩浩蕩蕩過去,沖得了一時,卻難免深陷其間,那邊胡人后援必源源不斷,況且他們比我軍熟知地形,我軍不能冒此風險?!背扇シ且汛蚱鹁?,同眾將籌劃開來。 壺關既不能明里過大軍,烏嶺道又一樣窄狹,說得眾人一片愁云慘霧,成去非抬眸看了看邵逵問道:“平北將軍可有良策?” 邵逵雖向來有勇有謀,可荊州軍北伐卻是第一回,他們多習水戰,步兵雖也訓練有素,但跟胡人正面交鋒不曾有過。不過荊州方面到底是有些傲氣,出征前盡管有人私議中樞是否借此戰來削弱荊州實力,暗自打算不過做做樣子,并不想真正耗費多少力氣,由著揚州方面打就是,實在不能不出手時,再搭手援救,豈不更加好看?不成想,這一路已遭了兩回襲擊,那頭次帶兵的烏衣巷大公子,雖說是文官出身,卻連克勁敵,倒顯得他荊州方面縮頭縮腦,再加上揚州軍內已有風言亂語,云荊州軍只在后頭收拾收拾中軍戰果即可。一時間眾將不免上心,攛掇著邵逵盡早跟揚州軍分道揚鑣,打他一仗,也好滅對方威風。 話雖如此,可邊關兇險,邵逵連日研究輿圖,眉目漸清,此刻客套幾句,才把想法道了出來: “看著是兩處,實則以壺關為重,前頭探路兵已回報清楚,壺關防守之重遠甚于烏嶺道,畢竟烏嶺道繞的路子遠,壺關才是入上黨的咽喉,所以,當下不如兵分兩路,一路在壺關正面應敵,一路則從烏嶺道迂回包抄,打他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