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天子表態,一旁中書舍人正欲提筆,底下仍有人出列道:“今上……” “卿沒聽見朕方才所說?”英奴冷笑,這人面上一窘,道:“臣的確沒有聽清楚,還請今上治罪?!?/br> 英奴不耐煩擺手:“治罪?朕能治你什么罪?耳聾耳背罪?我大祁還沒有這樣的律令,待會詔書一下,侍中大人聲音亮些,自會聽清的,歸位吧!” 第169章 鳳凰五年元月末,雍涼大都督舞陽侯驃騎將軍周休歿, 涼州太守護送靈柩回京。又有并州禍事再起, 天子授尚書令成去非為征北大將軍, 加督并州諸軍事,假節,領兵二十萬出征并州平叛。朝中雖仍多有疑議,然天子金口玉言,任由百官各自演義。 兵者, 國之大事,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不可不察。因此王師出征前的繁復準備, 不可掉以輕心。從軍需錢糧,到衣甲器械,不一而足。又因建康去并州長途跋涉,朝廷臨時征用民間幾十萬匹馬騾等畜以保后勤輜重運輸。 成去非自奉命以來,亦有幾樣事需打點清楚。 臺閣中度支尚書、左民尚書沒日沒夜核算軍餉錢糧等瑣細,案幾上高高摞起一沓這數年來各地土斷成果, 府庫儲備有所增加, 蓋因時日太短, 充其量只能算是聊勝于無。顧曙一時間忙地不可開交,既是尚書令親自出征,一切事宜明細皆要一清二楚轉呈給他,這其中自然馬虎不得。另有尚書令語重心長交待:我走后, 臺閣諸事,你同大尚書要多多擔待。顧曙亦自是應承不迭。 而尚書令本人此刻正在家中后院,尋來當初趙器帶回的胡人少年貍奴,左右稍作打量方問道:“對并州地形熟悉否?” 貍奴自入成府這幾年,甚少見到成去非,多在后院打雜一類,偶爾也肯做些胡人所常用胡床一類器物獻與眾人,府中上下漸漸習慣這靈巧又沉默的異族少年,遂彼此相處,倒也相安無事。更何況貍奴極為聰慧,如今一開口,早是一嘴嫻熟的建康官話: “還算清楚?!?/br> 少年態度雖恭謹,言辭間卻仍不卑不亢,成去非點了點頭:“我即日起就要出征并州,你肯不肯同我一道去?” 貍奴心底猶如鼓擊,眼中掠過難以察覺的一絲奮然,可很快又壓了下去,垂首道:“我跟大公子走?!?/br> “很好,并州至少算你半個故土,事后你不用回來了?!背扇シ侨缡钦f,貍奴面上一愣,不能相信似的看著成去非,可又深知他的話從來都是落地為實,遂艱難道了個“謝”字,成去非這時方道: “清楚我帶著你為了什么嗎?” 貍奴本也出身胡人貴胄之家,讀過幾年漢人的圣賢書,此刻心思百轉千回,咬牙點頭,望著成去非,成去非淡淡道:“你自懷家國之恨,這種事,即便你不說,你我都明白,我只想讓你知道,邊關板蕩,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遂致百姓不寧。倘胡漢能互利往來,平和共處,朝廷也不會妄加干涉,自會多與安撫,無奈人心不足,故屢有禍事,于雙方了無益處,亂戰之中,無論漢人也好,胡人也好,百姓皆命賤如牛馬,讓人不忍觀之。我不會強求你揮刀向手足,只請你為我繪制一副并州周邊詳盡輿圖,你可愿意答應下來?” 貍奴悶聲不語,半日才點頭答應,成去非便折身離去,身后這異族少年盯著他的背影遠去,眼神異樣的陰沉,又別樣的復雜。 等到成去非回到書房時,虞歸塵已到,兩人一時竟無話可說,只默默飲茶,成去非終先摯友一步徐徐開口:“除了臺閣的事情,我另有一事相托?!?/br> 倘真論起平日自律,虞歸塵并不亞于成去非,不近女色,不事浮華,責己重以周,待人輕以約,唯愛自然山水而已。但自重新入仕以來,克己奉公,廉約小心,又引得無人不贊。加之其人向來都是清雅風度,更得時人青眼。雖與烏衣巷大公子號稱“連璧”,卻貴居“江左八俊”之首,不是全無道理。 然而虞歸塵本人對政務,對山水,皆無多少真正熱情可言,不過是虛無性情,他人不知,成去非卻清楚得很。兩人之間,雖不敢比伯牙子期,但成去非最信任者,莫過于虞歸塵,反之亦然,如無虞靜齋身在臺閣,成去非出征西北之心自少不得一番顧后瞻前。 “凡王師出動,因糧于敵,最為急務,運糧不但多費,且勢難行遠,阿灰把賬算得已夠清楚,”成去非眸中一定,看著虞歸塵道,“我請你替我留意尚書仆射大人?!?/br> 這其中不曾停頓,不曾遲疑,前后規旋矩折處實在是突兀,臺閣中成去非一走,那么居于副位的仆射遞補而上,自要總領臺閣一切事務。顧曙雖身兼兩職,但因平日成去非在,他重心皆在帝國財政之上,日后情形則要以他為首,成伯淵是在疑心阿灰,還是擔憂江左暗地掣肘? 虞歸塵先是微微一驚,又思想他刻意這般稱呼阿灰,一時心緒復雜至極,卻只點頭應道:“你放心?!?/br> 僅此三字,足矣。 成去非以中指叩著案面,久久沒再說話,他同虞靜齋之間,許多事情只需點到為止。虞歸塵此刻忽思想到一事,問道:“先前去遠招募的兵士,是不是還留了一部分?” “留了一隊騎兵,”成去非直言不諱,“這一隊人馬不過數百余人,其中過半是當初鐘山一事后退出來的,另一些則是從底下鄉野挑選上來的,有那么幾個好苗子,不過真金仍需火煉,就看并州這場火了?!?/br> 虞歸塵聽言,心下又稍安定幾分,這些人蟄居落日馬場許久,如何借朝廷臨時征兵的名義隨成去非北上不得而知,但大約可作心腹,可作精兵,則多添一份保障,這讓他由衷地替成去非高興。 “大公子,小韋將軍來了!”有小廝在外頭忽高聲提醒道,韋少連似是等不及,一臉熱忱地直奔內室而來,卻不料虞歸塵也在,沖他咧嘴笑著打了個招呼,隨即滿面激動看著成去非嚷道: “兄長,今上答應我的奏表了!我要戴罪立功,同你一道平叛!” 兩人聞言不禁對視一眼,這小子何時上的奏表兩人竟毫不知情,此刻風風火火跑來,雀躍之情溢于言表,成去非卻兜頭就潑下一盆冷水: “你還知道你是有罪之身,你同家里商量了沒有?” 韋少連反手抓了抓腦勺,悻悻然:“家里不管我,我橫豎也要去西北,今上開了天恩,許我將功抵罪,兄長,”韋少連上前一揖正色道,“我是真的愿同兄長出生入死!此心,此心,”本一肚子沛然正氣,忽被一個如何也想不起來的詞卡住,還是虞歸塵給他笑接上: “此心日月可鑒?!?/br> “對!日月可鑒!”韋少連拊掌感激看了虞歸塵一眼,成去非冷冷看著他,“行了,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可惜你不是幽并游俠兒,我看不慣你那套胡里花哨的行頭,把你那馬上累贅的東西給我全扔了,聽見沒有?” 韋少連窘得臉通紅,連連答應下來,他到底是年輕,雖愛舞刀弄槍,卻也十分鐘愛給那駿馬修飾,此刻見成去非松了口,大喜過望,還想要再說幾句好話,卻見成去非朝自己擺了擺手:“先回去,把該準備的準備了,到了戰場別軟了腿就行?!?/br> 又不是沒殺過人,韋少連腹誹一句,歡天喜地去了。 “伯淵,倘無他事,我也先回去?!庇輾w塵只身而起,成去非并不多留他,送至門外,虞歸塵這才回首望了望他,輕聲道: “伯淵,你保重?!?/br> 兩人何日能再并肩作戰于旌旗獵獵之下,何日能再同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何日能再一起聽那胡笳悲鳴,似成奢望,然而,他二人,一上戰場廝殺,二在臺閣理事,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的攜手并肩? 成去非沒有說話,只含笑點了點頭。 然而這笑意在虞靜齋走遠后,兀自漸漸凝結,成去非一陣低喃:“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是誰說的,伯淵,你該是指揮千軍萬馬的人。 記憶中泛著暖意的聲音依稀傳來,成去非仰面望了望西北方向天空中出現的第一粒雪亮白星,才想起一晃間太尉都已離去兩年,那么此刻,他是否在和父親把酒言歡? 成去非一人獨立夜風中良久,趙器默默來到他身側,把一封書函遞了過去:“蔣家的那位公子正巧在家,當即就提筆給你回了話?!?/br> “他見了你,是何情形?”成去非一面漫聲問,一面朝書房走,趙器緊緊跟住了,兩只眼睛全在成去非身上,“蔣公子為人非常謙遜,待小人很客氣,他看完那信,當著小人的面,給燒了,小人又等約莫半個時辰,他回好書函親自送小人出的府?!?/br> 自趙器上次無意提及,成去非思忖有時,便讓有司把長干里一帶的租稅交由蔣北溟統一收取,私下打聽,那些商販果真幾無怨言,可見蔣北溟這人確有可取之處。至于他如何跟胡人做生意,如何跟東南諸國商旅打交道,時??v橫大江南北的軼事,成去非素日里聽來不少,關于蔣家富可敵國的傳聞,在坊間一度甚囂塵上。 函套上并無文字,自然也沒這個必要,成去非拿刀緩緩副開函舌,將信箋取出時,才嗅到一股甘淡之香,類似于蕓草的氣息,是了,蔣北溟就是這樣的人,雖不奢豪,然而總要于細節處留心,這是他作為商人的那點子風雅之氣。 那一行行流麗小楷寫得又相當規矩漂亮,成去非從頭至尾細細看了一遍,便把燈罩取下,就著燭火,引燃了那書函,彈指間,飛灰湮滅,那點子香卻彌漫許久不散。 “去把二夫人請來?!背扇シ瞧鹕韮袅藘羰?,吩咐道。 不多時,虞書倩由一家奴持燈引領而來,踏入書房的剎那,亦聞到空氣中這一縷香氣,心下狐疑,見成去非端坐于書案前,便上前施禮。 “家中諸事有勞你,倘有一時不能決斷的事情,去找靜齋?!背扇シ翘卓粗?,虞書倩心頭微酸,她年輕的夫君尚在千里之外,然而這一春尚未等來,她年輕的兄長又要無可避免地踏上征程,此刻,她唯有微微一笑:“請兄長放心?!?/br> 這一句和她真正的骨rou兄長如出一轍,她那點在鐘山事變顯露的智慧和勇氣,在這樣的時刻,讓成去非再一次感嘆敬佩。仿佛這樣的托付,虞家兄妹,天生就是要來為他成去非承擔的,為他成家承擔的。 夜風仍是寒涼的,邊疆上的衰草應還覆蓋著寒霜,這一室溫暖之間,虞書倩在聽完成去非簡潔又中肯的幾句交待后,再度施禮,亦如同她真正的兄長一樣淡然處之。 等虞書倩離去后,成去非一人靜坐,似在冥想是否還有事情落下,如此過了半日,他終于振袖起身,仔細再掃將一遍自己所珍愛的典籍書冊,隨即踏出了房門,朝供奉雙親牌位的地方去了。 第170章 是日,向晚的涼風仍吹得人臉頰冰冷, 春日遲遲, 春日遲遲, 然何時得見卉木萋萋?琬寧百無聊賴地倚在榻上,手中雖持一卷書,腦中卻思緒翩翩,不覺就想起他曾答應下來的一事,那么上元節的河燈放到哪里去了?琬寧不由掩面一笑, 自己那幾日身上不好, 這事就此作罷,那便等到三月三再讓他償還自己好了, 她情思綿綿地胡亂想著, 一時盼著那桃花快些開,好折幾枝春意供在案頭,如此過了半晌,才驀地意識到有好幾日不曾見他,怕是案牘勞形?早春的風就在耳畔嗚咽著,琬寧正遲疑想要起身去橘園, 四兒已端著東西進來, 琬寧遂有意道了一句: “不知大公子近日是否公務繁忙得很?!?/br> 好似是說給自己聽, 又像是說與四兒聽,四兒果真略作駐足,疑心道:“姑娘不知道嗎?大公子去西北平叛了呀!奴婢想想,嗯, 走了有兩日了,也不知道這會大軍行到哪里了?!彼还苄踹墩f,手底活計不停,卻不知琬寧聞言一怔,心底又驚又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身上下,肌膚到骨髓,都已凝成冰霜,再冷的冬日也不過如此了。 四兒忽聽一陣動靜,抬首看時卻見琬寧竟連鞋子也沒穿,兀自光著腳朝外發足奔了出去,四兒嚇的忙把手中物件一丟,迅速撿起那雙平頭小花履,跟著追了上去: “賀姑娘,鞋!鞋!” 琬寧充耳不聞,只是一意孤行,提足往大門方向跑,兩旁正各自忙絡的家仆,見她這個模樣皆唬的愣住,又見四兒在身后緊追不舍,不知發生了何事,一人攔下四兒問道: “賀姑娘這是怎么了?” 四兒心急沒工夫搭理,一面往前跑,一面喊著琬寧。琬寧全然未曾留意腳下傷痛,終在大門處停了下來,鬢發凌亂,又喝了一路冷風,此刻眼中已被風射得碎淚隱隱,她呆呆立在階上,朝烏衣巷的盡頭癡癡張望著過去。 空空如也。 一旁四兒終追上她,不想她平日看著文弱,此刻竟迸發如此力氣,一口氣跑到了這府前。四兒見她神色是說不出的凄惘,心底也跟著難過,卻也不解:府里上下皆知大公子要出征西北,賀姑娘怎么不知道呢? 四兒蹲下身子,給琬寧悄悄把鞋穿上,這才了悟,琬寧平日走動得少,下人們自然是一傳十十傳百,無人不曉,自己也以為大公子應早跟賀姑娘言說此事,就目前光景來看,怕是并未提及。也是了,難能不傷心,四兒起身時,見琬寧只是木然含淚,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熱淚長流,遂攙住她手臂,勸道: “賀姑娘,等大公子平定了胡虜,會回來的,您得愛惜自己,要不然,大公子回來看您要是不好,他,”說著自覺詞窮,大公子要如何呢?便是太傅去的時候,也不見他哀毀多深,府里上下習慣不以常情看他,那么是否不來知會這賀姑娘,蓋因覺得無關緊要?四兒不敢多想,含糊補完后頭的話,“大公子會怪罪奴婢們伺候不周的?!?/br> 琬寧任由她牽著,腳底輕飄,臨近木葉閣時,琬寧輕輕掙開了她,意識并不是十分清楚,只管朝橘園方向走,四兒怔怔在后頭看著她,不忍心上前阻攔,小心跟在后面,進了園子,朝正在打掃的家仆們示意了一番,那些抬首看見琬寧微有詫異的人們便自覺低下頭去仍各自忙碌。 那扇門被琬寧推開,見到熟悉的擺設時,她才終于清醒過來:自己如何就不知不識來了他的書房?是何人的指引?還僅僅全因自己這一顆心?她慢慢往內室走,一直到床榻前,那帷帳仍然素凈如初,她伸手摸了摸邊角,并無特殊的觸感,然而她不可避免地記起當日第一次的事情來,淚水終滾滾而下,到底是為了什么,她想不明白,也不肯去想。 大約身體上的疼痛是算不得什么,琬寧無聲躺了下來,還是仔細去想了:那一夜是真的,日后的每一次都是真的,可他的人卻是假的。不過那又如何,她要怨,要愛,要恨,要怒,都與他無關,這張床榻上此刻只有她,她的夫君就是這樣的人,他沒辦法,她亦沒有辦法。 天上的流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是,又何必煩惱呢?琬寧看著外頭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她不要日頭落下,不要長夜降臨,忍不住捂住了雙眼,心中大痛,終哽咽難忍,伏在枕上默默慟哭起來。 就在橘園中纖弱的少女只能無助哭泣時,朝廷下令派出的兩路大軍,已匪匪翼翼行在各自的道路之上。一路由征北大將軍成去非率王師自建康北上,取水路,過徐州,再折往西北方向。另一路則由荊州刺史許侃麾下大將邵逵率領的荊州軍自荊北出發,渡黃河,與建康王師會和,共同退敵。 至于天子緣何又給荊州許侃下如此旨意,朝廷內外自有風評,是否只因路途更近之故,其中不言自喻。不過詔令既下,將士們踏上北伐之程,這一切也就無關緊要。 因時令關系,出了揚州渡過大江再往北,早春二月初,河面仍有薄冰,成去非率大軍行至盱眙附近,才勉強再次改行水路。水聲嘩嘩,波浪翻騰,不多時,一團團青煙般的白霧裊裊聚集,既起了霧,行軍速度便緩了幾分,待出了盱眙段,霧氣才漸漸消散,視野方為之一清。 大軍再度離船,經徐州治所彭城時,前方便有急報傳來,成去非心中只覺不安,果真,打開來看,并州朔方郡已陷落敵手! 成去非不忍細算,晉陽、太原、雁門、朔方紛紛失守,七郡沒剩幾個,刺史夏侯紳還能往哪里退?要自投大河么?最新的消息足夠壞,然而成去非明白,日后的消息只會更壞而已,遂下令三軍急速前進,如此緊趕慢趕,一路補給不停,待王師趕到大河渡口時,方聽聞荊州軍仍盤桓于大河渡口,竟未得過。荊北離大河之距,要近幾倍于建康同此間的行程,如今輾轉數月,荊州軍仍聚在渡口處,看上去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派出去的人打探回來時,成去非正在大帳中同眾人商議過河之事。來人一五一十稟道:“荊州軍早于半月前就該過河,無奈這兩年大河非到陽春三月不能解凍,另外,荊州軍亦多有怨言,說什么的都有?!?/br> 成去非頭也不抬,眼底仍仔細瞧著輿圖,那人便毫無遮攔繼續道:“有說河內郡敷衍的,渡口失修多日猴年馬月能修好,還有的說,這大河剛解凍,揚州軍就把船只都給要走了,他們拿什么渡河!” 成去非聞言,偏首抬眸看了眾人一眼,方緩緩直起腰身,正欲開口,外頭一騎飛縱而來,這人利落下馬匆匆而入,單膝跪地高聲道:“報!稟大將軍,據前方探子回報,上黨郡業已被胡人攻下!請大將軍務必小心!” 眾人間立刻起了一陣sao動,各位將軍彼此交頭接耳,自駐扎在這河內郡附近,便不時聽說胡人如何兇悍,號稱有步卒二十萬,鐵騎二十萬,時人津津樂道之余都仿佛親眼所見,眾將雖知這其中未免不是夸大其詞,然而聽上去總歸讓人膈應不已,建康不遠萬里而來,加上后勤輜重部隊,不過二十余萬人,聽得這中原百姓把個胡人說的鐵騎如龍,猛士如虎,王師似乎不用等著過河,便可預知潰敗千里之慘狀,遂有人提議,有再謠傳此等言論者,一律嚴懲,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之口,堵是堵不盡的,除卻軍中是明令禁止,不準以訛傳訛外,至于普通庶民,則無可奈何,放任去了。 時節已換,草木初發,郊野處處可見新生之希望,眾將本十分信任成去非,因他一路同將士們同吃同住,不見半點特殊之處,早讓人十分欽佩,又見他治軍嚴明,賞罰有度,更添此次北伐信心,然這一路摧心折骨的軍報卻實在讓人無法像那四下草木一樣,蓬勃待長。 成去非的目光已重新落在輿圖之上,過了大河,離得最近一處便是上黨郡,他凝思良久,并未說話,眾將間不時有欲言又止的,如此枯等好半天,韋少連終沉不住氣道: “大將軍,末將請大將軍速速渡河殺敵!” “是啊,大將軍,船只既已備好,一切就緒,眼下刻不容緩,還是早些渡河罷!” 附和聲一片,成去非輕咳一聲,猶如水潑塵息,那些雜音立刻消散。 “我軍現在全部駐扎于寧河臺附近,這里的橫城渡口,亦是當地關津,設有官員,衛兵,而且此處河道狹窄,水深且緩,最宜置舟渡河?!背扇シ俏⑽⒏┦?,手持馬鞭指著輿圖不慌不忙解釋道,“離橫城渡不足十里之遠的地方,有一名為小口渡的渡口,這一處,罕有人用,多有荒廢,不過,此地仍設官渡,所以,我軍分兩下渡河,我率一半部下自橫城渡過河,而司將軍則率一部,自小口渡過河?!?/br> 眾人聽他如此籌劃,一時有人緩不過勁來,面露狐疑,不知為何不統一自橫城渡過河,另要擇一處不常用的渡口。正面面相覷著,那邊一頭扎在輿圖中的虎威將軍司其忽抬首看著成去非,小心探問: “大將軍是擔心對岸?” 這么一點撥,眾將頓時大悟,不由彼此相視交流,心下暗自佩服成去非果真思慮周詳,一時再經商議,本有模糊不解處,也都漸漸了然于心。事后,成去非親自去尋荊州邵將軍。待眾人走出大帳,外頭空氣乍暖還寒,暖的是不得不至的時令,寒的恐怕便是那大河之上吹來的浩浩長風了。 不過他們清楚的是,這三月陽春中的萬里河山,傳言中的長河落日,大漠孤煙,就在大河對岸,它必將毫無保留地呈現于江南諸人眼前,亦帶著不可預測的血腥,同樣在前頭等著他們。 煙雨南國,風霜塞北,此時此刻,淼淼大河仿佛才是其真正的分割線。 作者有話要說: 大河:黃河古稱。 第17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