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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權臣本紀在線閱讀 - 第91節

第91節

    “大人,容小人爬上去瞧瞧,怕別是老鴉在上頭偷筑了窩?!?/br>
    “天寒地凍的,要筑巢也早該筑好了,平日里都不曾見,難道那喪鳥突發奇想跑來筑巢不成?!”顧勉的無名火越發熾烈,劈頭蓋臉便把出頭的這個罵了一通,其他人都耷拉著腦袋默不作聲,只道槍打出頭鳥所言果真不虛,一壁幸災樂禍那愛顯擺之人終受責,一壁又憂心不止,顧勉平日里少言少言,也罕有動怒的時候,眼下一觸即發的火氣,到底讓人惴惴,府里自六公子被帶至廷尉署,氣氛便這樣僵硬壓抑著。

    “都滾,都滾!”顧勉甩袖折身仍回房中坐了,還是不讓掌燈。不多時,竟又聽得那一聲聲哀鳴不止,心頭更亂,正欲再度喚人,卻見劉氏執燭而來,怔了一怔,夫妻二人相視一眼,一時無話,便雙雙回到屋子里,就此相對而坐。

    沉默有時,還是顧勉先沉沉開口:“夫人可聽見了寒鴉之聲?”

    劉氏點點頭,來時已弄清,園子外頭幾株樹上的確盤旋了數只,時不時叫喚上半晌,她已命人點了火把上去,并無老巢,那鳥偶一著枝,少頃便振翅而去,不一會,又自回來,如此反復,的確讓人心煩,劉氏無法,只能讓小廝們舉了火把,先停將在樹干上頭,用來震嚇,除此之外,別無好法。

    “倘在平日,尚可吟誦一句‘瞻烏爰止,于誰之屋’,此般心境,而后可復得乎?”顧勉眉間黯然,半隱在這并不明亮的一室內,忽覺心酸備至,而眼前唯獨伊人可訴,不僅僅是因眼前人是他此生摯愛,更因眼前人是他兒子的母親,世間所有情感,兩人才可謂休戚與共。

    枯木寒鴉,夕陽已墜,更添凄傷,劉氏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果真一片冰冷,這才發覺窗子是開著的,一面起身去關窗,一面道:“富家之屋,烏所集也,是為祥瑞,夫君萬不可這會便作灰心之語?!?/br>
    “祥瑞……”顧勉蒼然道,“夫人,子昭怕是回不來了……”

    劉氏聞言眼窩驟酸,極力忍著,跪倒在顧勉膝前,顫聲不已:“總歸是妾教養有失,才使夫君徒遭此憂?!?/br>
    顧曙扶她起身,嘆道:“你我不再有兒孫福,更要自己愛惜自己,夫人不要跪著,快起來?!?/br>
    劉氏也不掏帕,只遮袖拭了一下眼角,聽顧勉接言道:“我怎能怪夫人,到底是我這做父親的失職,只是,此刻再提,并無亡羊補牢之功?!?/br>
    言罷心下茫然無措,一時痛心悔恨等各樣情緒紛沓而至,不覺間朝四下望去,喃喃道:“我記得子昭幼年時每到春日便喜歡躺在庭院里,一動不動地從午后躺到日落,不過他也甚愛冬日,總是宴起,卻依舊學得比任何人都要快,都要好,他就在這寫大字,無須我多提點,三歲便拿握狼毫,每日寫十章大字,夫人可還都記得?”

    聲音漸漸融入外頭無邊的夜色中去,屋內這對夫妻,已相攜走過幾十載光陰,更多的是甜蜜默契的紛紛過往,然而此刻,卻不得不共同咽下這份將死的春心……

    第157章

    鳳凰四年十月十九日的早朝,卯時未到, 百官已站在司馬門外集齊相候, 有細心者, 發現獨獨少了光祿大夫顧勉,便有那素愛打聽的低聲求問,既有相問的,也就自有請從隗始的,云光祿大夫早已暗中面圣, 發言摧鯁, 乃至吐血,情慮深重, 一時間圍作一團的幾人你唱我隨, 不覺間便弄出些躁動勁來,直到有人忽輕咳一聲示意,原是顧冕竟逶迤而來,見他現身,百官緘口,則有大司徒上前問候, 兩人相視一眼, 亦不復多言, 虞仲素微微頷首,待百官分班入座,卻不料天子卻延遲不來,席間聲音漸起, 有司提醒一句,亦不見收斂多少,直到天子終姍姍來遲,這才復歸安靜。

    英奴見再無人說話,卻是吩咐中書令道:“宣旨吧!”

    眾人一時屏住呼吸,猜想天子這回是要開門見山,單刀直入,遂皆目不轉瞬看向了前方。中書令醇厚的嗓音隨即而起:“侍郎顧未明,恃權恃貴,強搶民女民子,妄以權貴之身,竊殺生之權,枉戮百姓二百余人,縱恣尤甚,罪不容恕,國家設法焉得容此?又隱匿千余戶人口不報,與國爭利,咎由作士,法在必行,茲二罪并罰,賜自盡。欽此?!蹦┝?,張蘊的聲音陡然有一頓,雖很快續上,但細微的變化仍落在了百官耳中。

    圣旨并不長,只把顧未明兩宗重罪說清,并未牽涉前頭諸多旁枝末節,違禁夜游、侵擾百姓等等名目,實為虛頭,定不了他的罪,這道圣旨可謂切中肯綮,刀刀見血。成去非默默聽完,靜候片刻,方等到大司徒徐徐出列:

    “侍郎所行,確是天怒人怨,不殺不足以慰人心,但顧家先人曾隨祖皇帝草創百業,居功至偉,子孫倘……”

    “司徒大人,”英奴幽幽打斷了他,“如若又要提八議,朕可以清楚地告訴眾卿,此古所無,何八議之有?方才的旨意,還不夠清楚嗎?”說著四下一顧,并不單單望著虞仲素,“諸卿打算脅迫朕改口入議?朕倒是想給他入議,朕也沒有忘記顧家先人之功,可民心似水,不要說你們了,就是朕,也在這水上頭,風平浪靜則好,洪水滔天之時,諸卿又何以遁逃?”

    天子金口玉言,自有敲打之意,不光是虞仲素面上一陣難堪,其余人等也各抱著一門心思,臨近的,相對的,彼此碰了碰目光,再無一人開口。

    此刻唯有顧勉咬牙跪地道:“主憂臣辱,臣教子無方,枉為人表,請天子一并降罪……”眾人循聲望去時,卻見光祿大夫竟滿頭是汗,不知他此刻雖奮力克制,然終到力怠神危之時,身子一晃,整個人就此轟然倒地,一時引得人驚呼連連,有人早出列上前攙扶,殿上登時陷入一片混亂,急的有司高聲提醒幾回,才稍稍平復下來,英奴冷眼看了半日,才吩咐來人把顧勉送出去給太醫瞧。

    事情至此,再無可回環的余地,百官唯有紛紛應聲領旨,英奴便起身道:“今日恰巧也是立冬,朝下賜宴,眾卿各自去領,散朝吧!”

    眾人便在天子戛然而止的旨意中退去。

    成去非出御道之后,特意下車行至高處,扶著欄桿不禁回首望向薄暮之中的司馬門,忽然就想起幾年前深冬政變時自己對那三千死士的一番話:

    今日唯有一句,但凡阻攔者,你們殺盡便是。

    爾后死士們紛紛跪地立誓的聲音刺透暗夜,至今言猶在耳。而那些人,有一些被去遠帶往西北,有一些仍蟄居禁軍,有一些則遠走高飛,忘情江湖,總歸是各得所愿。

    那么人活一世,可又真的能各得所愿?他伸手觸及到的地方,仿佛皆一片溫熱血跡。

    等到回府用過晚膳,冷雨驟至,窗外風聲鶴唳,趙器忽入室報道:“虞公子來了?!背扇シ侵惶紫嗫?,虞靜齋身上落了幾點雨,眉宇鬢角也濕漉漉一片,待他窸窸窣窣坐定,婢子奉上干凈棉巾,成去非才道:

    “你是為顧子昭的事情而來?”

    虞歸塵默了片刻,把棉巾一放:“事已至此,何須再言?只是聽說顧家世叔醒來復又昏厥,子昭雖是咎由自取,可天下的父母都一樣?!?/br>
    成去非冷冷回道:“那么世叔此刻應能體會莊氏夫妻心境,他的兒子是珍寶,別人的兒子就是草芥么?將心比心,各得其平,今上賜顧未明自盡,而不是斬立決,已經是體恤他顧家的顏面?!?/br>
    “你去監中見他最后一面了?”成去非問,虞歸塵嘆息一聲:“是,他倒很平靜,托我給他備些紙墨,寫了一首《鴇羽》給世叔,又單獨寫了篇《凱風》給他母親,除此之外,另讓我捎帶句話說給你?!?/br>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成去非忽想到這一句,心下雖并不在意,卻道:“他要還是些荒唐之辭,你不用替他傳了?!?/br>
    到底還是嫌惡的意思,虞歸塵頓了頓,方道:“他只說了八個字‘肘腋之患,其防可乎’”

    大牢中虞歸塵冷不丁聽他道出這八字時,亦覺怪異,并未多問,只答應他一定帶到,此刻見成去非若有所思,遂說:“他還是想見你一面,伯淵,你同他雖算不上竹馬之交,可也畢竟相識多年,還是去送他一程?!?/br>
    夜雨瀟瀟,反倒更有利于人冥想,成去非沉思良久,終起身出門:“靜齋,多謝你來相告?!?/br>
    “其實我來并不單為此事,”虞歸塵跟著起身,成去非回首定定看著他,兩人相視有時,虞歸塵斟酌開口,“你那日忽又細對一遍修陵的賬目,冊薄是大司農送來的,你可是又發覺了什么?”

    成去非微微笑道:“大尚書不遺巨細,睹微知著,君子見始知終,禍無從起,此思慮之政也?!?/br>
    “伯淵,連著兩個案子,即便再有事,最好還是緩一緩?!庇輾w塵則不能不勸,“你可知這兩事下去,綱紀雖清,你要招多少人怨恨?天憲雖自今上出,但風言風語的,你不難猜測,再者,”他忽覺一陣艱澀,還是繼續說了,“司徒府議事,已有人向大司徒言及你專權擅威,使人主壅蔽,自有傾覆之兆,我說這些,只盼你能臨行而思?!?/br>
    成去非反問一聲:“司徒大人如何說?”

    虞歸塵微微一愣,低聲道:“司徒大人不置可否?!?/br>
    寧使網漏吞舟,不為察察之政,鎮之以靜方是玄學宗主大司徒的為政之道,成去非心知肚明,再看虞靜齋時,只道:“靜齋,司徒府議事,你身為臺閣重臣,不宜露面,我去大牢,你先回家?!?/br>
    “我已同獄官說好,不過并未點明是你要去?!庇輾w塵說完,便先撐了傘往家中去了。

    冬雨凄寒,戌時末一刻,一輛車馬停在廷尉獄前。當獄官終等到這位頭罩風兜,一身鴉色便服的年輕公子時,面上雖恭謹有加,但心底總歸是叫苦不迭。顧未明是兩日后就待處決的重犯,沒有天子旨意,本不能隨意放人來探監,倘是顧家人親攜上諭而來還在情理之中,但一個時辰前,一位貴公子已然犯了規矩,不但如此,臨走還要再交代怕是仍有貴人前來,雖不曾點明,卻讓人不能提著一顆心,獄官只得耐心相候,看到成去非這一刻,仍小心翼翼在前領路。

    通往牢獄深處的路似乎很長。

    銹蝕的鐵欄,陰森的尸氣,慘淡的微光,和著間或傳來的死囚抽噎,交織成一幅流膿的畫。窗口過高而狹窄,這里常年一絲風也進不來,眼下時令,干冷僵硬的腐壞空氣讓人憋悶,大約陰曹地府也不過如此,成去非終來到了關押顧未明的獄門前,側眸吩咐道:“請打開門,我有幾句話要同他講?!?/br>
    獄官一臉遲疑無奈:“公子您沒有今上的手諭,下官實在難能從命,還請公子見諒?!闭f著就勢作揖,這邊顧未明聽到此間言語,便起身踱步而至,兩人目光碰觸時,他淡淡一笑:“你還是來了?!闭f罷對那獄官笑道:

    “我橫豎是將死之人,難道還怕有人這個時候來害我?煩請暫且回避?!?/br>
    見那獄官還在猶豫,便說:“上一位公子如何?他也是這樣的,不過故人有最后幾句話要說?!?/br>
    成去非罕見他有如此溫和之時,看來囹圄之境,當真叫人不得不低頭,他這般倨傲的人,也能作此語,更印證此點。

    遂兀自解了頜下衣帶,那件氅衣隨即跌落于地,獄官怔怔瞧著成去非,等回過神來,垂首上前深深一躬:“下官失禮了?!闭f罷上上下下把成去非檢查一遍,趁此時,成去非這才發覺顧未明衣衫凌亂,面容憔悴,一時竟記不起他平日里峨冠博帶的模樣。

    待那獄官退下,身側再無旁人,顧未明卻緩緩滑坐于地,原是他手足桎梏太過沉重,不得不這般。成去非亦不愿此刻居高臨下同他說話,遂盤膝而坐,顧未明眼中稍一掠過詫異,很快釋然,失神道:

    “你為何而來?”

    “聞所聞而來?!背扇シ谴鸬?,顧未明哼笑一聲,眉眼間終復爬上一抹慣常神色,隔著木柵看著成去非,“沒有那八個字,你是不會來的。不過,像我這種人,能有何高見呢?我不過紈绔而已。成去非,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尚可于雞籠山得尺寸之地,不知來日你可能有一席裹身?”

    這樣的話一出,連帶著他袍底似都透著一陣陰濕的風。成去非面不改色望著他,冷笑道:“這個就不勞顧公子憂心了?!?/br>
    顧未明亦笑著點頭,忽正色道:“我有三事,不吐不快,你知道的,我這人雖在你眼中書罪無窮,但我絕不屑行素口罵人之事?!?/br>
    成去非心下一動,默默頷首:“我洗耳恭聽?!?/br>
    顧未明微微昂起頭,眼中光彩重現:“其一,鳳凰元年,荊州許侃的長史緣何能與大將軍家奴沖突起來,你可知?許刺史到底被何人所刺殺,你又可知?”

    不等成去非思量應答,他很快繼續道:“其二,鳳凰三年沉船一事,我和你說過了,并非我所為,也不是我手下所為,你信也罷,不信也罷?!?/br>
    “其三,莊氏夫婦不過普通村民,又是請誰書寫的那一手好狀詞,你又可知?”

    言罷復又露笑:“也許有你知道的,也許有你不知道的。成去非,你想方設法想殺我,終如你所愿,你可以走了?!?/br>
    成去非腦中來不及細想他所言三事,擰眉注視著他:“顧未明,你不是糊涂之人,到了此刻,怎還會說出這種糊涂話?你到今日還認定是我想殺你?你錯了,是國法要殺你,是天道要殺你?!?/br>
    顧未明不禁仰首大笑,他那素來光潔俊美的面龐因此而扭曲,忽又停將下來,死勁盯住成去非:“你難道就不沾‘術’?成去非,不要標榜過高,水至清則無魚,況且你也不是一池子清水。你別忘了,你的根在烏衣巷,生于斯,長于斯,有些事情,你撇不干凈,中領軍不是你成家人?爾不聞‘成家軍’一說?”

    說著偏過頭去,聲音里浮起一絲毒辣:“你走吧,成伯淵,我自會在前頭等著你?!?/br>
    成去非半晌無言,站了起來,剛一轉身,忽聞顧未明又道:“那個賀琬寧,到底是你什么人?”

    成去非不意他最后卻問出這句,只略一駐足并不回首,淡淡道:“情之所鐘?!?/br>
    也不管顧未明神情是何反應,自己仍系好衣帶,大步朝外走去了。

    那獄官見成去非過來,忙一路又把他領出甬道,臨到門口,趕緊在他上頭撐開了傘,冷點冰雹一般砸在臉上,成去非緊了緊氅衣,側首道了句:“今日多謝?!豹z官連連謙讓,目送他上了馬車,這才長舒一口氣來,不禁仰面瞧了瞧頂上烏漆一片天空,兀自喟嘆:“又變天嘍……”

    第158章

    就在成去非的馬車已駛出幾里遠時,隱約聽見后頭有人呼喊, 趙器忙勒停馬, 仔細辨別了一番, 扭頭朝后望去,什么也瞧不見,不過噠噠的馬蹄聲倒越來越近,來人近身,一把掀掉雨帽, 把玻璃燈舉高了, 趙器才大致看清是送成去非出來的獄官,忙敲了敲外壁:“大公子……”

    簾子掀開一角, 風雨隨之灌入, 成去非上下看了獄官一眼,那獄官頗為狼狽,雨水順著臉頰蜿蜒直下,此刻也顧不上,只道:“罪官托下官來告知公子幾句話,他原話是這么說的:既然是情之所鐘, 便有了這第四件, 阿灰書房里有這姑娘的小像, 正是阿灰親筆所作,上回宴會,這姑娘也是先去的阿灰書房?!?/br>
    獄官一字不差把顧未明所囑咐的道盡,成去非聽言, 不由彎了彎嘴角,事到如今,他其實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訴自己她是清白懂事的好姑娘,當初隱瞞身世是不得已為之,后來的諸多情意,他能察覺得到,自是發于真心,她并不是虛偽之人,那么,如照顧未明所言,又是何故?他不信顧曙不過來家中偶爾見她兩回,就情根深種,他們都不是這種人,再想當日宴會種種,才忽覺事情曲折間不知隱藏了些什么。

    “就這些?”成去非問,那獄官點點頭,成去非便又問:“閣下可知道我是誰?”那獄官搖首道:“下官一介無名小吏,自然不識貴人府邸何處?!?/br>
    “可知罪官口中阿灰是何人?”成去非似是滿意,繼續發問。

    獄官抹了一把雨水,謹慎道:“下官出于道義替那將死之人傳句話罷了,并不知這阿灰是何人,這些話,下官既傳達了,自然是說過就忘記,什么也不知道?!?/br>
    “閣下很會說話,這樣最好,多謝?!背扇シ锹月允疽?,擊了擊掌,趙器遂揚鞭而去。

    成去非端坐如常,仔細思想一番,忽覺毫無意趣。他是成家的大公子,并非她一人夫君,她倘真是懷了異心,這一回便不是一頓鞭子能過去的。只是他不肯再輕易犯錯,一次足矣,可顧未明的確不是喜隨意扯謊之人,情之所鐘,所以才有了第四件,成去非越品摸著這句,越覺齒冷,心底不由冷冷一哂,她一個孤身少女,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些何許心術,他拭目以待。

    然而最要緊的還是那三事,成去非閉目冥思起來,車子何時停的烏衣巷,竟渾然不知,還是趙器見他遲遲不下車,這才敲打提醒:“大公子,到家了?!?/br>
    家字瞬間微微刺痛了成去非的心,他的二弟遠在西北,他的幼弟留守禁宮;他的妻,無心無情;而他的雙親,此刻長眠于雞籠山上,冢臥凄風苦雨間。他的女兒,那一團柔軟的小身子,不曾開口喚他一聲“爹爹”,早化枯骨。

    哪怕是失去父親的那一剎,他都不曾有如許悲哀,他沒有時間悲哀,唯有忘卻。成去非打簾而下,回首望一眼,仍是無邊的夜色,等轉過身來,就看見福伯半趿著鞋子慌慌過來:“大公子可淋著雨沒?出去這么久,可又餓了?”

    福伯老了。

    成去非借著燈光,見他兩鬢盡是花白之色,略一回想,竟是已近古稀,也好,福伯確是有福之人,他比父親要長壽的多,成去非從未像此刻這般思念父親,哪怕是逢著家父的祭日,也不曾有這般憂傷之情。

    “福伯,你有兩個兒子對么?”成去非嘆息一聲,“他們還都在鄉下種田?”

    福伯略一愣怔,不知大公子今日怎么就提起這事,忙道:“是的,大公子好記性?!?/br>
    “我記得有一年,曾來過家中給送些田里所產蔬果,我看那兩個哥哥,身強力壯……”話至此,成去非忽又打消念頭,禁軍當真就是好去處?兩人一看皆是憨厚之人,他不能把自以為是的好意就此塞給福伯,安安樂樂做個田家翁不好么?

    福伯還在專心等著他的后話,見他又奇奇怪怪停住,一時支吾問道:“大公子?”

    “哦,”成去非回神,“我是說兩個哥哥身強力壯,田里的營生自然不在話下?!?/br>
    說罷深深看著福伯,是了,眼前這蒼然老者,也是他的家人,無論多晚,會替他守一盞明燈,照亮他歸家的路;無論多老,也會在他露面的那一刻過來噓寒問暖。

    福伯卻覺今晚的成去非舉動言辭多有怪異處,好在老人并不會多想,仍絮叨問他的大公子是冷是餓,成去非這回認真道:“確是餓了,看著弄些什么送書房來吧?!?/br>
    說著卻不是朝書房方向走,而是朝虞書倩母子園中去了。

    遠遠望見那團柔和燈光,成去非莞爾一笑,提袍拾級而上,剛進門便聽到書倩淡然的聲音:“錯了,再背?!?/br>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不稼不穡,不稼不穡……”桃符稚嫩的聲音就此卡在這句“不稼不穡”上,無論如何努力,也續不上下一句。

    成去非朝婢子們打了個手勢,就站在簾外候半日,只聽書倩忽幽幽嘆息:“你伯父三歲時莫說是毛詩,就是《春秋》也背下來了,你的舅舅,三歲亦能誦詩,你的小叔父,更是了不起,桃符,你該如何自處?”

    桃符聽言,小臉皺到一處,眉頭不展,很快道:“請母親再給兒片刻功夫?!闭f著打開眼前那本毛詩,小身板挺得筆直,如此默默記了有時,抬首看了看一臉平和的母親,再次揚聲背了起來,這回果真流暢許多,一口氣背完,一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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