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琬寧只好依言照辦, 適逢四兒把熱茶送進來,她接過來,親手給他奉上,卻把胡床挪到熏籠另一側,成去非見狀略示不悅,指了指自己身側:“坐到我這里來?!?/br> 說著起身把那胡床弄來, 問道:“可還用得慣?” 琬寧偏頭想了想, 判斷不出好壞來, 只道:“很方便?!?/br> “是么?上回有人往府里送來幾具繩床,拿來給你試試?!背扇シ切Φ?,“總正襟危坐也累?!?/br> 外頭雪落無聲,暖閣中如春, 他忽說起這些瑣碎事情,琬寧心底稀奇,抬眸定定望著他,疑心問道:“大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平白無故就冒出這么一句,成去非不知她腦子在想什么,是如何從自己稀松無奇的話里判別的,遂反詰道:“看來我須冷語相向,你才覺得相安無事?” 琬寧看出他并不是認真的神色,竟忍不住笑了幾聲,隨即覺得失禮,臉便慢慢發起燙來,低首輕語:“不是的,我喜歡聽大公子講這些?!?/br> “嗯,”成去非也跟著她翻動上頭衣衫,“日后我的衣裳拿這邊來熏,請你多費心?!?/br> 這就怪了,他并不愛熏衣的,下人們有所提及,忽要送她這里算什么呢?琬寧一時無法捉摸透他那份心思,答應下來,兩人靜了片刻,唯手底偶爾相觸,琬寧便自覺往一邊避避,醞釀半日才問: “大公子近日吃的可好?睡的可好?” 她掛心他這些事,可又無法天天問候,此刻好不易相見,自然想要問一問。 “你想這半天,就找出這么兩句話?”成去非笑問,“你是詩禮人家的姑娘,好歹也尋思出些文雅蘊藉的?!?/br> 琬寧被他說的臉上紅潮又起,還是細聲道:“大公子不愛聽?” “那倒不是,只是覺得你怎么變得跟杳娘福伯一樣了?!背扇シ且恍?,“他們翻來覆去總好問這些,尤其是杳娘,自我年幼起,這類話就不曾斷過,即便是我母親,也無這些話總跟我講?!?/br> 一時間,他話多了起來,琬寧聽得心底跌宕,忽就想起來還是寒食前后,他曾提及他母親的祭日,此刻再度言此,引得她欲要探究,可她的心是不敢揭開的春帷,戚戚于他隱藏過深的情緒,不覺間眉尖便蹙了起來。 “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成去非側眸看著她,緩緩伸出手來覆在她近己的一只手上,“我不過閑話幾句,你又想到什么了?” 這樣的雪夜大概就合該他同她如此接膝交言,成去非漫漫想著,輕拍了她幾下,忽起身朝外走去,外室空無一人,但凡他過來,伺候的婢子便要跑得無影無蹤,就是四兒也十分知趣,卻不敢離太遠,豎著一雙耳朵,時刻聽著里頭動靜,果真,聽到成去非一聲呼喚,四兒忙忙趕過來,征詢地看著他。 “去燙兩角酒來?!?/br> 難得見他主動要飲酒,四兒一喜,很快轉憂:“大公子,前一陣您下了禁酒令,說今年糧食歉收,府里不準備酒,只用茶替……” 他倒是真給忘記了,微微一愣:“剩的也沒了?” “奴婢問一問?!彼膬耗貌粶蕦嶋H情況,只得折身去張羅。 既是大公子提了,好似鐵樹開花,便是那龍肝鳳腦,家仆們也甘愿上天入地給尋出來。后院一時不著意那酒,反倒議起大公子為何突然貪杯,許是這雪天亦感無趣落寞,須熏熏然才得快意,許是滿腹煩事無從排遣,須醉意朦朧才能解憂。如此口舌,不一而足,惹得四兒直跺腳:“勞煩諸位給我酒!休要大公子久等!” 最終找出的雖不過是尋常黃酒,四兒卻仍歡喜不已:“如此甚好,黃酒才最宜燙著喝?!闭f著命人幫忙弄了爐杯配套,一并送到時,見大公子正往外來,趕緊道:“請大公子將就些?!?/br> 說著把一切備好,這才退了出去。 成去非示意琬寧坐到小幾這邊來,琬寧想起上回自己病酒一事,仍覺難堪,訥訥道:“我不勝酒力……” “知道,不是有我么?許你撒潑耍賴?!背扇シ切Φ?,“你什么樣我沒見過?”腦中也自然想到當日那一幕,她如何嬌嗔如晚云,如何一圈呢語一圈笑,關不住的眉睫,羽翼一樣翩躚著,此刻體味,再看眼前人,已然滿面嬌羞,卻還是照他所說,同他相對坐了,成去非為緩她尷尬,便提及一事: “昔日陳思王常發奇想,他有一柄鴨頭形狀的杓子,把它放在九曲酒池里,心里想讓何人飲酒,鴨頭就旋轉到那個人的方向。另做了一柄鵲尾形狀的杓子,柄長而直,置之酒樽。凡他欲勸飲者,在酒杯上旋轉杓子,則尾指其人。只是不知這兩物今日流落何方,聽來倒還算有趣?!?/br> 琬寧點點頭,嫣然笑道:“這個典故我聽過的?!?/br> “你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成去非邊為她燙酒,邊道,“這個時候,便是聽過也該說沒聽過,藏拙不懂么?多少也給我留些顏面?!?/br> 莫名就是一頓搶白,琬寧低首想了片刻,吞吐道:“大公子當我沒聽過就是了?!?/br> 成去非哼笑一聲,把酒遞了過來:“差不多了,暖暖身子?!?/br> 不想琬寧雖接了去,卻又道:“我并不冷的,大公子冷么?” “我這點興致,你誓不敗光不罷休?!背扇シ菗u首嘆道,“如何拿你當解語花?” 琬寧默默小啜一口,低聲道:“大公子并不需解語花?!?/br> 她眉眼間有寂寂之色,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闌珊凋零,成去非避而不接,一時情悵,竟有些搦管愧無詞的意味,口中更無話可撫慰,只能淡淡問:“這是在怨我?” 琬寧忽抬首沖他淺淺一笑:“大公子為何總以為我在怨您?俯仰由人,無以為怨?!?/br> 手底酒盞一片溫熱,眼前良人心頭又有幾分熱意?琬寧不肯再去細想,總歸是兩人緣慳,只愿像此刻,她同他,能對飲小酌,說上幾句毫無章法的閑話,就已經很好。 外面的這場雪,要是能一直落下去也會很好。 “俯仰由人,這還不叫怨么?”成去非哂笑,“這世上的人,有幾個能無須俯仰他人的?不俯仰于人,也有可能俯仰于時,說到底,還是俯仰于人?!?/br> 琬寧隨口問道:“大公子也是么?” 一語觸及心事,成去非慢慢品著酒,此刻并不加隱瞞,卻又把話說得晦澀:“成敗利鈍,不是我所能逆睹的?!?/br> 此間沉郁頓挫,非朝夕可解,成去非無謂她是否聽得懂,琬寧卻還要問:“大公子在意成敗么?” 成去非抬眼看她:“成敗不是在意或不在意,就能改變的,人事需盡,天意自難能違?!?/br> 這話倒不像他慣有的,琬寧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思忖道:“大公子可不是聽天由命之人?!币贸扇シ切?,“是了,我只畏天知命?!?/br> 琬寧不知這有何可笑之處,怔怔看他半日,忽回過神,覺得自己失態,忙起身去書架那里把卷《楚辭》取來,認真捧在手間,坐到了他身側。 “你這是做什么?”成去非遮袖飲酒抬眸瞥她一眼。 “給大公子下酒?!辩幯谥诤J抿唇竊笑,耳朵雖都已紅透,聲音也嬌軟到無由,但心間歡喜到底難掩。 成去非點頭:“有客無酒,有酒無肴,皆為憾事,不過小娘子如此風雅,日后就是你我二人牛衣對泣,有一杯濁酒,有一卷《離sao》,足矣?!?/br> 琬寧忽想起一事,問道:“人都說痛飲酒,熟讀《離sao》,便可為名士,是真的么?” “你看,做名士不過易如拾芥,你倘練出海量,也能為江左名士?!背扇シ浅脛荻号龓拙?,琬寧不由嗔他一眼,眉眼便活了起來,自有別于她清愁如露的風致,她甚少有如此嬌俏可人的時候,成去非便繼續道: “你不是要為我下酒么?讀吧?!?/br> “大公子要聽什么?”琬寧緩緩翻閱,成去非凝神看著她,“《天問》吧?!?/br> 琬寧笑道:“為何想聽《天問》?” “因你身量實在是矮,每每仰首看我,可不就好比天問?”成去非看她終入榖,也忍不住笑了,琬寧把書一合,唇角微微上翹:“堯長舜短,可他們都是英名的君主,大公子以貌取人,不是大丈夫所為?!?/br> 她伶牙俐齒起來,自然是才辯無雙,成去非只好告饒:“我不敢得罪小娘子,當初諸葛孔明舌辯群儒,你該在的,好擋他青史留名?!?/br> 琬寧噗嗤一笑,紅著臉胡亂翻著手底書籍,目光落在《漁父》篇,忽有所得,遂輕聲道:“妾來為夫君念這一篇?!?/br> 頭一回聽她鄭重喊“夫君”,成去非心底略略一動,漸漸收了笑,等聽下半日,仍浸在她柔軟綿長的嗓音里,竟覺不比那采蓮女子一口的樂府小調差,遂朝她傾了傾身子,低首也去尋那文字,兩人離得極近,彼此呼吸似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琬寧稍有慌亂,幸虧他已問道: “怎么就挑了這篇?” 琬寧輕輕搖首:“因我不知孰對孰錯?!?/br> 說著抬眸打量他一眼,復又垂下:“獨醒還是同夢,大約自屈子起,就一直是世人的兩難抉擇?!?/br> 成去非一笑:“圣人不凝滯與物,我以為你知道呢,”他隨手在她云鬢上輕掠過,把那支木簪重新插上,“你真的不知?” “請大公子為我解惑?!辩幷?,成去非審視她有時,把書拿在自己手中,笑道,“無對無錯,只在人心,漁父講權變,屈子守高志,就是圣人也說,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而屈子的可貴在于,并不是等天時地利才做出正確的選擇,而是于己無益有害之際仍持守正確的道路?!?/br> “大公子是哪一種?”琬寧忽癡癡問,成去非把書往她懷中一丟,“你原是想試探我,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哪一種也不是,我只是我,如此而已?!?/br> 琬寧低首喃喃,細如蚊蚋:“無論大公子是哪一種,妾都會陪著您的?!?/br> 這一句并未讓成去非聽清,他只揉了揉伊人肩頭,目光卻向四下看去:“你這里未免太寒素了,正是青春好年華,多些活潑趣味才好?;仡^我讓人給你添些物件,你喜歡什么,說來聽聽?!?/br> 他的手不知何時垂落下來,捏了捏她掌心,琬寧任由他摩挲著,只道:“黃鶴戒露,非有意于輪軒;爰居避風,本無情于鐘鼓;蝸牛之角,蚊目之睫,皆足以容身,連闥洞房,赤墀青鎖,非妾所愿也?!?/br> 聽她拿前人文章述志,成去非又微微一哂:“我不要你這么懂事,這回按我的意思辦,當然,我的俸祿也不足以給小娘子大興雕梁繡戶,畫棟飛甍,不過給你置辦些閨房器物還是負擔得起的?!?/br> 兩人還正在閑話,外頭小廝隔著簾子道:“大公子,二夫人留了虞公子用晚膳,請您過去?!?/br> 成去非應了一聲,窸窸窣窣起了身,卻按住琬寧,只在她額間落了點水一吻:“待我晚上再過來,你大可再思想思想拿什么文章來刁難我?!?/br> 說完垂目見她赧然不語,無聲一笑就此去了。 第154章 三司會審顧未明濫殺庶民的消息,走得飛快, 從吳冷西上表奏請, 到天子下旨, 不必逾夜。國朝草創之初,江左世家便特蒙優渥,鐘鼎之家,翠繞珠圍,亦漸生諸多驕蹇不法風氣, 也屬常態。雖案起于烏衣巷第一紈绔顧未明, 時人并不是十分驚訝,但如此不察臧否, 不擇是非, 大肆草薙禽狝,也實在讓人觸目崩心。茶余酒后,以佐閑談的非此案莫屬。然而眾人仍處于官倉大案的余韻中不曾品咂摸透,只道中樞及其各大州郡在公糧轉運入倉看守各個方面綱紀為之一清,一時人人自危,唯受池魚之災, 于天家于社稷是莫大好事, 但世家蒙災, 終不是江左高門所希冀。這緊跟而來的竟又牽扯到烏衣巷,照慣例,時人倒恨不能外放述職,大有利可圖, 但顧未明則連黜幾級,是為貶官外放,且又是嶺南這等荒煙蔓草之地,已然可窺天心厭棄之深。 就在這昏昏慘慘之際,顧未明本該即日啟程,卻不想平地再起風波,一時只得暫且留京,等候會審結果。眾人心中多有猜測,聚在一處,難保能忍得住不竊竊私議幾句,大約風口皆指向顧未明此劫到底是否能逃,前有成去甫戴罪在身,后接踵而來顧未明枉害百姓,以此兩件,雖不致讓人就此生出烏衣巷大廈將傾之感慨,但已足夠引得時人側目。 因大雪之故,綴朝幾日,雪停復朝,東堂不過商議的是西北軍國大事,諸如開春征兵屯田戍邊等一眾雜務。又有大尚書呈奏考課法,百官商議,查缺補漏,不一而足。直到散朝,也不見天子提將此事,一時懸而未決,下朝之際,礙于光祿大夫顧勉定是心緒難寧,不便左右聚集,遂緘口不談,一哄而散。 光祿大夫為人向來是寡言守愚,既無周家主事者的朗健豪情,也無虞家主事者的宗主氣魄,更不用說能比肩先太傅成若敖的雍容決斷,總之,他四平八穩,反倒平淡無奇,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樗櫟庸材”,固然乃自謙之辭,時人卻深以為意。 顧勉從官道出來,誰人也不理會,徑自驅車回了烏衣巷。顧曙就坐在他對面,竭力維持著父子之間該有的距離,以及那份慣有的疏離與冷淡,然而他的神情,依然和煦如常。 直到馬車停在家門口,顧勉先行下車,沒走幾步,忽回首看著顧曙:“你六弟的事情,你事先一點都不知情?” 父親有意換成“六弟”這樣的稱呼,顧曙聽得厭煩,卻只是順從地搖了搖頭:“兒如何能未卜先知,父親也無須太過見風是雨?!鳖櫭闱扑肷?,冷哼一聲摔袖而去,顧曙半躬著身子行禮,待父親走遠,才徐徐直起腰,兩眼冷冷望著前方,多日不見的日光折射著檐下冰錐,在他這個角度,碎成水晶的光芒,分外美麗,倘是平日,他定會仔細挪步,來研究日照,這是他的天分。他在此立了良久,終改了主意,仍專注眼前,并不知那邊一株瓊樹后庶母劉氏已觀望他多時,直到見他朝空中比劃起來,才默默折身而去。 許多年前一件舊事,顧曙在試圖攥住那一把陽光時,忽就記了起來。就是這樣的雪后初晴,彼時母親尚在,他在書房習完大字出來,見庶弟正在屋中案前發愣,心生奇怪便湊上前看,發現子昭手底正在胡亂摩擦著一幅字把玩。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的作品,心下肅肅,默默讀來,是《易》中一篇《勞謙君子》。記得庶母最喜此篇,不禁默然。而子昭不知何時已經抬起了眼,正在瞧自己的表情,眼含笑意,卻又不是笑意。顧曙想,這個中只有說不出的嘲諷罷了。因為在庶弟的眼中,世間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解讀出高尚有序的意義。 念及此不禁蹙眉,而子昭見狀終于笑出了聲,挑起眼眉問,兄長為何苦惱?顧子昭那時尚且還能喚他一聲“兄長”,如今想來竟邈若山河。 他向來待人溫恭藹然,面對庶弟此問卻騰起一絲計較的意思來,他斂容道:謙者,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君子勞謙而萬民服,故曰有終。說著反問起子昭,父親此書,弟如何玩笑對待? 子昭眨眨眼,又低下頭去瞧那幅字,無謂一笑:不就是一幅字嗎?父親那里多的是,更何況,這是他贈與我的,我愛怎樣就怎樣。顧曙聞言一陣愀然,父親竟從未贈字給他,就是他練習大字時想蒙父親指點一二,父親也總有推脫不盡的理由,倘這字是父親給他的,他定會愛如珍寶,可惜父親從不給他這樣的機會。他的父親無須倚閭而望,他便自能伯俞泣仗,然而,這一切,并不為他人所需要。 只是他沒想到子昭忽隨手就將那幅字投入一旁火勢正旺的爐膛里?;鹧鎻乃种芯碜呷彳浀募垙?,發出呼呼的聲響,把燒焦的殘骸吹出窗外,吹進殘雪仍堆積的江左大地。小小的煙點漸漸消失在一片炫目的純白中,看上去就像大雁扇著翅膀飛遠了。 庶母劉氏何時走到他們身側的,顧曙并不知曉,看見的那一刻急忙行禮,劉氏止住他,微微笑道:阿灰訓得很好。顧曙一聽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心道剛剛自己那番尊卑之言竟全被庶母聽了去,著實糟得很了。父親素來喜愛庶母,他十分擔憂自己所言會不會被庶母學給父親聽去,從而使他母子二人處境更是雪上加霜,他自己倒無所謂,倘連累母親,那便是他的罪愆。 一旁子昭同庶母對望一眼,隨即喚了聲“母親”,庶母并未應聲,只對自己道,阿灰且去溫書,我有些話與你六弟講。 他忙應下,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在門口略一遲疑,不及掩門,而聽到里面傳出了劉氏清冷嚴厲的聲音。聲音雖輕,語調卻沉,更不容抗拒辯駁。 她說跪下。 顧曙心中狠狠一驚,再不肯做停留,悄聲掩門離去。 那一聲“跪下”只要憶及仍重重叩在心頭,然而,他的母親早已不在,盡管她端莊持重的性情從不因任何人的冷漠而化為自怨自艾,盡管她在教育子女時,總是那般安定而不輕躁,詳審而不疏率,是為人母的最佳典范,東風化雨,嘉言懿行,但伊人已逝,冢前楊柳都已有一人環抱之粗。他目睹她備受的煎熬,即使他從不曾見她稍有流露。而后來子昭亦曾含笑提醒:日后要喚夫人,阿灰。 “爹爹!”身后傳來宛如黃鶯打啼的一聲嬌呼,顧曙回首,見女兒張開手臂正朝自己跑來,身后則跟著已快要再度臨盆的妻子沈氏和一眾侍女,顧曙一面抱起女兒,在她粉嫩的面頰上輕啄幾下,一面去挽沈氏的手,笑道:“今日可還好?”沈氏行動多有不便,此刻嬌喘微微,只緊緊依在他身側,目光落在他懷中女童身上:“阿瑜總愛四下亂跑,夫君要好好教導她?!?/br> 說著卻很快岔開了話,四下看了看,方低聲問:“妾聽聞子昭犯了事,可是真的?” 顧曙輕應一聲,仍在逗著阿瑜,沈氏眉頭不禁皺了皺:“夫君萬不可袖手,以免傷父親的心?!?/br> “媛容不必掛心,該如何做,我自然清楚?!鳖櫴餂_她溫柔笑道,下意識朝父親書房方向看了一眼,他知道,此刻,那自己也并無多少機會親臨的地方,顧家父子又一次同處一室,只是不知這一次的心境又當如何? 書房中,顧未明果真如顧曙所料,他跪在地上,大約這樣的跪地不起,他亦是習慣的,他的母親是個嚴厲的人,也僅僅對他這般。 “子昭,你過來?!鳖櫭悴恢^了多久,才向他招手,顧未明跪得兩腿酸麻,起身時費了些功夫,不過他愛整潔愛漂亮,仍要先輕輕拂去灰塵,才愿意往顧勉那邊去。 顧勉待他近身,卻揚手便劈下一掌,他素來太過鐘愛這個兒子,總覺得這個兒子聰穎似天人,而顧未明確實也如此,敏慧夙成。而他的胡作非為,在顧勉看來,也不過是恃才傲物而已,直到此刻,掌聲的余音似還在,顧未明半邊臉麻得厲害,不著一言垂下雙目,又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