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話風不知不覺就變了,顧曙很快提出了早已成型的解決之道:“多少巨賈,雖家財萬貫,可心底惦記的仍是仕途一道,下官在想,適當‘捐官’也未嘗不可,給他們些虛銜,面子上好看,又能解府庫困乏,不知尚書令以為何?” 到底是把主意打到商人頭上去了,成去非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沉默有時,才淡淡道:“你前兩日跟我提及‘贖刑’,今天又想出個‘捐官’,治標不治本,這個道理,想必顧尚書清楚?!?/br> 官倉的案子塵埃落定,即便天子詔書已下,然國朝有“官當”先例,一眾獲罪之人便蠢蠢欲動,欲借“官當”來救身,這兩次朝會自又是分成幾派辯得烏煙瘴氣,雞飛狗跳,聽得天子藏一肚子火不好發作,好在以中書令、尚書令為首的一眾人力排眾議才扭轉局面,牽涉國本,不宜循“官當”之制。 聽他這不疾不徐的腔調,顧曙只好再度作答:“尚書令所想,當是正本清源,誠然是真正的解決之道,但本源在何處……” 說著忽覺不妥,遂換言道:“下官還是覺得此舉尚書令可再考量一番?!?/br> “你是兩頭作難,顧尚書?!背扇シ呛雒俺鲞@么一句,顧曙凜了一下,低首道:“再難難不過尚書令大人?!?/br> “我倒沒發覺,你如今說起這種場面話越來越順了,正本清源,顧尚書,你我本源就在一處,既然都心知肚明,還是各自努力吧!”成去非神色緩和許多,似有所思仍朝置放檔案的地方看去,腦中又動了動,目光重新落到顧曙身上: “統計四姓的家貲冊薄,我也再看看?!?/br> 第151章 暖閣里氤氳著龍誕香,皆起于顧未明寬衣解帶間, 身子底下是那雪白刺目少女的柔軟**, 她翹著微微腫脹的紅唇, 仿佛在無聲邀請著他的蹂=躪,顧未明貓一樣下腰,恨不能就這么生生揉碎了這少女,揉碎了這間暖閣。鼻端香氣索繞,耳畔喁喁低泣, 少女在他的馳騁之下, 已然昏厥過去,可他仍舊是無法餮飽的一頭獸, 丟開少女, 起身時無意間瞥向一旁的琉璃鏡瑪瑙盤上,映著他自己雪砌冰雕般的容顏,上頭則爬滿了早被情=欲腌透了的紅暈,紋云榻上、織金帳底、哪一處都可供他千種纏綿。顧未明把簾外清麗的少年一把拽至懷中,**正要瀑天瀑地毫無節制地潑下,外頭忽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顧未明眉頭微微一蹙, 并不理會, 只管拿利器去戳戮另一具身體,好舒緩他因服散而燃起的那一股股燠熱。 等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來,自少年身子里退出,這才隔著簾子懶懶問道:“何事?” 小廝不敢上前, 哪怕再是心腹之人,也只能干咽了兩口唾沫才道:“六公子,出事了!” 顧未明哼哼一笑,已把少女置于腿間,不住把玩著那兩點珊瑚,視若無睹的神情:“天塌了?” “不是,六公子,西仁里的事廷尉署開始插手了!” 顧未明手底一滯,朝少女光滑白膩的臀上狠狠拍了一掌,似是自語:“小東西到底給我惹出禍來了?!?/br> 話雖如此,心間倒無多少情緒,窸窸窣窣起了身,隨意撈過一件衣裳松松垮垮赤腳走了出來,這是一張痛快過后的臉,墨煙的眉毛,潤紅的唇片,以及,眉睫覆蓋下的眼睛,渺目煙視,欲=火漸漸如西天晚霞般點點褪盡,小廝迅速抬首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了頭,六公子雖慣常如此,然而下人們卻不得逾矩窺探,饒是在外頭聽了這半日的荒唐雜聲,此刻也只能低首等待訓話。 不料顧未明懶得放在心頭,命婢子們過來梳頭,那小廝卻不能不憂心:“六公子,此事做的極為利落,不知廷尉署竟如何得了風聲,公子有何吩咐,小人這就去辦?!?/br> 鏡中人冷冷嗤笑:“成去非是拿廷尉署當他的鷹犬之才,其心可誅,算計著把人都弄死,自己也就人莫予毒了,可惜他忘了一句話,人心不足蛇吞象?!闭f著在心里繼續默念道,成去非,你想動我,正是云霓之望,豈不知我亦等著看你如何作繭自縛,自掘墳墓! 小廝雖不太聽得懂,但大概意思倒也咂摸到了,只是不明白六公子發這么一通感慨,卻無真正實際動作,不免納罕,畢竟官倉的案子弄得天下皆知,就是六公子也一并受罰,已貶官外放,不過幾日就要啟程赴任。 “那……六公子就沒半點打算嗎?”小廝猶猶豫豫問道,顧未明不覺間已裝扮如新,施施然走到窗前,親自支起了窗子,讓一股股寒流趁勢而入,待深沉吸入一陣,輕蔑笑道: “他能奈我何?上回來家中找他的那個姑娘,怕是心愛得緊,如何在床上恣肆cao弄女人,只有他自己清楚,倘是為這類事,他自己也是沒臉?!闭f罷腦中浮現琬寧那嬌怯怯的扶風身段,只恨自己當日沒得手。那姑娘倒在其次,惡心成去非才是真。 輕飄飄露骨幾句,說得小廝跟著臉一紅,實難想象烏衣巷大公子那樣一種性情,床笫之間該是何等模樣,可見眾人習以拿他當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神人,人間一切俗事自是與大公子絕緣。不過轉念一想,六公子這話毫無道理,文不對題,那姑娘聽聞是隨殿下而來,自然就是大公子的人,何來沒臉之說?不過此等腹誹,也只能爛在肚里。 小廝本是得了驚天動地的消息而來,被顧未明三言兩語化成無關緊要的一陣風,就此散了,一時也無甚主意,見禮退了出來。 剛出園子沒幾步,瞧見顧曙自橋頭下來,眼皮直跳,長公子同六公子兩人,兄友卻難能弟恭,至少表面看上去便是這樣,兩人各自心腹卻不能看著過不去,見到彼此真正主人,這小廝仍是畢恭畢敬上前見了禮,顧曙似無意問道: “日子快到了,六公子所需一切事物可都備齊了?” 不傷脾胃的一句問候,小廝心知肚明,這是問六公子外放一事,忙答道:“已經打點好了,謝長公子關心?!?/br> 顧曙聞言輕笑一聲:“我自家人事,你何言謝字?” 小廝這才了悟自己糊涂至此,竟不經腦子扯出這么一句,趕緊賠不是道:“小人無心多嘴,說差了話,請長公子恕罪?!?/br> 永遠都這般云淡風輕,哪怕是在蕭索初冬,長公子面對著下人,也從不會讓人難堪,猶如惠風和暢的溶溶春日,自然是菩薩低眉的做派。小廝每每臨到此類情景,總要在腦中過一遍六公子那滿是不屑的一句“佛口蛇心”,不過于下人們,總歸受用不盡。 顧曙在探望過妻女后,便朝書房方向而來。他這書房的布置上倒和虞靜齋的書房有異曲同工之妙,務在簡,務在清,既不像顧子昭那般冗贅繁復,也不似成家大公子太過因陋就簡。如今四旁自有修竹百竿,以招清風,南面長松一株,可掛明月;老梅寒蹇,低植入窗,芳草縟苔,周于砌下。東屋置道法二家之書,西房置儒家典籍,中橫幾榻之外,雜置詩文名繪。從窗子這邊望出,又可見薜蘿滿墻,春夏兩季,時有鳥鳴嚶嚶間或期間,大可得天機活潑之趣。 案幾上一并陳著水晶鹿鎮紙、玉荷葉筆洗,青瓷兔形水盂、碧玉筆格等物件,一眼掃過去,顏色形狀搭配倒還算賞心悅目,顧曙凈了雙手,忽想起今日觀史青重修朱雀航,心底一時起意,也不需任何人伺候,親自拿了縑絹鋪開,所用之墨卻是他自己親制,其間除了多多加膠,另又下珍珠一兩、麝香半兩,可添香防蛀,一舉兩得。這般調制出來,自然是色點如漆,時人用墨,講究的正是漆煙明亮。 長橋臥波,橋身是煙,水便是白,計白當煙,奇趣乃出,顧曙正潛心于畫,外頭丁壺匆匆而入,見他此刻雅興正在頭上,猶豫著要不要開腔,卻聽顧曙笑道: “有一事,我得說你,我記得還是夏日里就提醒過你,給我備些秋毫,如今大雪都要下來了,也不見蹤影,看來我平日是太過好脾性,才慣得你們一個個都把我的話當秋風過耳?!?/br> 丁壺猛一拍額頭,連忙道:“小人罪過,竟把公子這等大事給忘了!” “算了,下不為例?!鳖櫴锸值c曳斫拂,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戟利劍森森然,他向來喜用疏體描繪丹青,力求筆不周而意周,一旁丁壺補道: “這會估摸著還能打得到秋兔,要不小人這就著人去?” 顧曙笑著搖首:“你不懂,作筆雖須用秋兔,但一定得仲秋取毫,孟秋去夏近,其毫焦而嫩,季秋去冬近,其毫脆而禿,惟八月寒暑調和,毫乃中用?!?/br> 丁壺聽得豁然開朗,細想還真是這么個道理,正想喟嘆,忽記起要緊之事,方才被長公子這番閑情雅致給打斷,好不易又續上:“公子,建康府衙那邊已經知會好,先前留的那份狀詞副本,縣令已呈給了廷尉署派去的人?!?/br> 說到這,丁壺不得不暗自欽佩長公子的細密之處,當初找人替這夫妻寫的狀詞,長公子竟有心于府衙留副本,這個案子只要是稍稍有些腦筋的,都知建康縣衙門定不好接手,可又因是京畿腹地之故,不敢隱瞞,唯有上報廷尉署才是唯一出路。想必長公子也是如許打算,不過恰逢官倉的案子攪得天翻地覆,這個案子自然要先壓一壓,待官倉事了,遣人去廷尉署旁敲側擊打聽一番,卻并無任何動靜。這邊顧曙正思量如何挑起,不意廷尉署忽就有了風聲,但就底下人所報來看,廷尉署當初是沒接到建康府衙上報的,這就奇了,王靖之最初跟自己委婉提及此事,以他剛貞性情,斷無挑撥他兄弟關系之意,不過希冀他這個做兄長的能起勸誡之功,外人只當他兄弟如塤如篪,最不濟也得是鬩墻外侮,豈不知越是他們這種人家,尺布斗粟,便大可要其性命。 如今廷尉署出面最好不過,顧曙也甚想知道此事個中曲折,那卷宗是如何半途不翼而飛,整個西仁里包括那對夫妻又是如何人間蒸發,顧子昭兇殘跋扈到如何田地,想到此,顧曙忽覺得心頭甚是愉快,末了收筆,緩緩落“歲在執徐孟冬既朔顧曙畫祝成伯淵”款,草書淋漓如急風回雪,再下押著“秋空霽?!钡挠?,自己端詳良久,方道: “這個事到此為止,后續就不用跟了,廷尉署那些人不是吃素的?!?/br> “公子,您說大公子是如何得知這事的呢?”丁壺忍不住探究,一肚子疑慮不解,案件既沒送到廷尉署,廷尉署卻聞風出動,這也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 顧曙還在打量這幅完成的丹青,一笑道:“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上回官倉的案子,最開始亦不起眼,也無礙終成風暴,大公子自是天生慧眼,無所不究,”說著朝手底佳作努了努嘴,“回頭把這送到成府?!?/br> “公子,不裱好再送嗎?”丁壺就勢瞧了幾眼,看不出名堂,卻也知道送人自然該更正式些,遂多問一句,顧曙輕輕錯了錯掌,玩味道:“畫一旦新裱,就失去這份本真了,不用多此一舉?!?/br> 丁壺又聽得一知半解,轉念想那成府的大公子脾性向來有異于常人,自不能以常情忖度,便點頭稱是,聽顧曙另吩咐道: “不要用錦盒,用普通木盒裝著送過去就行?!?/br> 總之,如何簡要如何來,丁壺聽出門道,心道果真合大公子性情,如此看來,給大公子送禮,倒似乎不是件難事,大約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這個道理,投其所好總不假。 話已說盡,丁壺應聲而出,顧曙坐定取過一卷書來,正是《左傳》,隨手一翻,恰停在“鄭伯克段于鄢”篇,嘴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喃喃道:“何至于此,何以回頭?” 一旁案幾上丹青卻寂靜如許,時人功業在上,筆墨間的香氣亦未散殆,置于蕓館看似無心的年輕尚書,尚沒等到天涯霜雪,心底卻已開始盼著來年的燕草如碧絲…… 第152章 雪是半夜落下來的,悄無聲息的, 一早推門, 便是個碎瓊亂玉的晶瑩世界。 出了石頭城, 往西北行進有約莫百十里,一路都是馬蹄甩出的梅花印,直到盡頭丘陵擋著,再無法多走一步,村落也就在眼前了。 鄭重站在正中央, 眉毛眼睛上落了一層薄雪, 身上的大氅也霧茫茫一片,不遠處煙壓壓跪了成群的百姓, 個個看不見臉上神情, 皆垂首瑟瑟不住顫抖著,不用看,鄭重也能想出那一副副神情。 勸過幾次,讓這些人起身,可百姓仍只愿跪著,鄭重無法, 打了個手勢, 手下便把里頭年長的幾位找尋出來, 往外一一牽出,身后忽就一陣sao動,人們終揚起了臉龐,有憤怒, 有不甘,有錯愕,鄭重掃視一圈,并未發話,扭頭丟了個眼神,手下會意,押著這幾人往屋子里去,等著他們的正是廷尉監吳冷西。 “爹!”突然,一個女子驚恐的叫聲在這陣sao動中響起。 前頭那幾人本已至門前,其中一位長者頓足回首,眾人便齊刷刷喚了聲“亭長!”,話音剛落,“反正是死!”一個青壯漢子忽一聲怒吼,“拼了吧!”他霍然起身,眼見就要往鄭重身上撲去,這邊眾衙役一擁而上,很快擒住這漢子,不知誰斷喝了一句“刁民!”,把他推搡至鄭重跟前,朝他腿窩一踹,漢子雙腿一軟撲通跪地,面上卻是不屈。 鄭重抬眼審視這漢子:“反正是死這話怎么說?誰要你們死了?” 漢子氣哼哼扭過頭去,一旁的衙役看不過,上前就要揚手,被鄭重用眼神止住,鄭重把目光放遠,望了望眾人:“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就是原西仁里的村民,而且你們這里頭除了莊姓夫婦及其近房二百余口人不在,剩下的都在這里了。諸位放心,我們是來找人的,不是殺人的?!?/br> 幾句話一說,方才還sao亂不止的人群死一般沉寂了,個個縛舌交唇,無人再言。 那漢子默了一下,忽抬臉道:“我們什么也不知道?!?/br> 鄭重眉毛一挑,上下看他幾眼,并未搭腔,只等著里頭吳冷西問完話,就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遂不急于這一時,命這漢子起身,仍回人群里,愿意跪就繼續跪著。這會鄭重想的卻是另一事,方才這漢子帶頭引亂,后頭那些個年輕人便躍躍欲試,可見今日帶人來是對的,民心一動,那就是要生亂的前奏,自古皆然,有一個領頭的,云集呼應,事情便是這么起來的,如此紛紛紜紜想了半日,等回過神,抖了抖大氅,來回踱起了步子,一陣風過,壓在枯枝敗葉上的雪簌簌而落,瞇得人眼有一瞬的不清,鄭重聽見后頭吱扭一聲,循聲望去,門開了,那幾位長者先行露面,已然換做一臉輕松,隨后而出的吳冷西倒神色平平。 “大人,回去嗎?”鄭重上前問道。 吳冷西點了點頭,轉臉吩咐道:“把他們帶回廷尉署?!闭f完系緊披風上馬,一行人見如此,紛紛跨上馬去,墨一樣的披風在疾馳中不斷向后翻飛,那些本長跪于地的百姓終顫顫起身,伸長脖子張望,直到廷尉署一眾人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 同官倉一案相比,此案并無任何側枝斜杈,所有罪責皆集中于顧未明一身。先是強擄莊氏夫婦一子一女,再持權要挾建康縣府衙小吏,令其在上報廷尉的中途不得不曲意遷就,毀莊氏夫婦狀詞及府衙出具的案牘文書。卻不料莊氏一脈在西仁里亦屬大姓,眾房頭見遲遲等不來府衙一點消息,族里有些見識的,便出主意要讓此事直達上聽,直達上聽,自然是準備向巡城御史告狀,或者是直接跑去建康撾登聞鼓。 只不過尚未能行,某日夜里,西仁里忽現一隊人馬,連夜把莊氏一族二百余人活埋坑殺,上至耄耋,下至嬰孩,無一幸免。周圍鄰里雖聞聲響,卻抱頭縮頸不敢問津,直到這一眾人揚長而去。剩余百姓自知西仁里既得罪烏衣巷顧家人,怕顧家人就此屠村,待人一走,竟連夜拖兒帶女一并從西仁里外逃避難。 等到廷尉署安撫人心,軟硬兼施,村中幾位年長老人,終吐實情。吳冷西不敢有絲毫耽擱,得了事情真相后立刻趕往烏衣巷,見到成去非時把事情原原本本說透,卻看成去非臉色越發難看,似在極力忍著不發作,已然氣到了極點。 他本以為不過是顧未明一時yin=欲作祟,惹得西仁里百姓避之不及,跑到一邊躲幾日,不想顧未明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殘民害理! “你立刻給今上寫奏呈,請求三司會審,廷尉不要一肩擔了,讓建康縣府衙有司也寫份折子?!背扇シ敲嫔幊?,想了半日,才咬牙道,“除此,遣人去挖那埋尸坑,到時人證物證一定要保證齊全了!看他如何抵賴!” 一席話說完,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憎惡還是痛心,諸此種種,交雜在一處,只有一事確定,顧未明是非殺不可了!國朝之法,對百姓極其嚴厲,對權貴則反其道而行,政之亂由此始矣! “大人,倘如此都不能……”吳冷西眨了眨眼,意思非常清楚,但聽成去非冷笑一聲,“二百多條無辜性命,就在奈何橋上頭等著他,他也是讀過幾天書的,更該知道自作孽,豈可活!” 吳冷西心底亦明了,殺顧未明一人,對江左其余浮華子弟自大有警戒之效,但顧未明畢竟是烏衣巷出身,如今放眼江左,無出四姓右者,殺顧未明似乎也不是一件易事。 三司會審把御史中丞、司隸校尉卷進來,不過意在加大籌碼,以沈復周云行為人之中正,倒無須擔心掣肘處,唯一擔憂的,仍在四姓自身,吳冷西滿腹心事出來,剛到府門,就見福伯正問候前來的虞歸塵,吳冷西忙上前見禮,客套幾句仍匆匆去了。 廷尉監大人出入成府,不足為奇,虞歸塵本是來探望書倩母子,見方才吳冷西神色有恙,便朝成去非書房這邊來,門口小廝看到他,只行禮并未上前幫忙解大氅,虞歸塵不禁問道:“還沒圍出暖閣?” 小廝嘆氣搖首:“還請虞公子勸一勸,大公子一坐就是數個時辰,如今天一日比一日寒,這樣不是長法?!?/br> 成家大公子習于冷,不挨進臘月里,是圍不起這暖閣的,府里上下皆知,雖難能猜測他到底是如何忍受這天寒地凍,且還要讀書落筆的,但無人能勸卻是不爭事實,倒讓眾人也漸漸習以為常,就是家仆們尚可燒幾塊木炭來取暖,不用聳肩縮背,戰戰兢兢,而大公子也只可作歲寒知松柏的解釋了。 里頭倒沒想象的那般涼,虞歸塵還是解了大氅掛到外室的屏風上。成去非已聽到他聲響,等他近身坐了,問道:“去看過璨兒和桃符了?” “我在門口看見了子熾?!庇輾w塵含蓄道,成去非揚聲命外頭的人奉茶,這才接言:“你可還記得兩個月前,在建康縣府衙所遇一事?!?/br> 聽他忽提起這茬,虞歸塵略一回想,點頭道:“記得,是子昭所為?” 成去非神情陰郁,比外頭彤云密布的天色好不到哪去,虞歸塵察覺到這其中變故,接過這邊婢子送來的手爐,猶疑問道:“出什么事了?” “他不僅奪人子女,更把人族里二百余口老老少少殺得一干二凈,你說他就是死上幾回能贖其罪?”成去非雙眼冷冷盯著前方,兩句話道盡事態。 虞歸塵心頭一震,端起的那盞茶一時也飲不下去,好半日才道:“太過了,怎會糊涂至此?”此話一出,方有些后悔,無關痛癢不甚相干,他并無意淡化此事,不過尋不出更為妥當的言辭罷了。 “你們都當他是紈绔子弟,豈不知紈绔子弟也不是他這么當的!他這人說到底是狼心狗行,目無綱紀,目無君父,眼睛里什么都沒有!這回沒人救得了他!”成去非把茶盞重重往幾案上一放,腦中所掠場景竟停在當日他輕薄琬寧那一幕上,一想到她那無助柔弱的身子如何在千鈞一發之際竟迸出自殺的勇氣來,成去非便難抑心痛,彼時琬寧何其無辜,那尋常人家的女兒就不無辜了?那尋常人家當初的弄璋之喜就該被他這種所謂貴胄子弟生生摧毀? 民脂民膏養著他們這群人,到頭來生兒育女還要任其作踐,成去非想的頭皮發緊,手底不意碰翻茶盞,虞歸塵眼疾手快給截住了,抬首看他一眼:“法不容他,天更不能容他,可人心難測,多少人只會以為是你不容他?!?/br> 成去非同他對視有頃,冷清道:“我亦不能容他?!庇輾w塵一時無話,擱下手爐,一面起身一面道:“我去璨兒那邊,伯淵,還是盡快辟出暖閣,不說別的,就說你這一屋子書,一冷一熱,亦不利于長存,”說著順勢望過去,目光流連有時,最終無意落到他身畔一本并無名目的書冊上,隨即明白這當是那位賀姑娘為其謄錄的典籍,遂添一句,“那位小姑娘應也費了不少力氣?!?/br> 聽他說到琬寧,成去非心頭一陣松軟,竟難以接話,只默默頷首,目送他出門后,靜靜坐了半日,自己也起了身朝門口走去,外頭不知何時又開始飄的雪,他喊來婢子:“去二夫人那里,給虞公子送傘?!?/br> 說著走了出來,天色漸暗,此刻當是冷處偏佳,他不覺就走進了木葉閣,等回過神,自己也覺詫異,鬼使神差,大概說的便是這,成去非遙遙見里頭已經掌燈,遂舉步朝前去了。 琬寧正在閣內看四兒熏衣,坐在一側胡床上,兩手托著腮,那神情并不見無聊之色,反倒專注得很,四兒手熟,不時翻動,琬寧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我來幫你?!?/br> 兩人便低笑一陣,一齊忙絡。成去非輕咳一聲,示意這渾然不知的兩人,四兒抬首望去,見他身上布了層雪,這才知道外面又下起來,遂過來見禮,正要為他撣雪,卻見成去非只看著身后已起身但并不上前來的琬寧: “你來吧?!?/br> 第153章 四兒立即醒悟,忍著笑意, 連忙道:“奴婢去置茶?!?/br> 琬寧垂首走到他跟前, 低低問了聲:“外面是下雪了?”說著踮起腳來夠到他肩頭, 抬起手臂為他輕輕打下雪屑,手心濡濕了一片,便從袖管中掏出帕子,又替他拭了拭鬢角兩處,余光能察覺得出他那目光正落到自己身上, 只有佯裝不察, 等拾掇好,把帕子攤開置放在熏籠上, 猶豫問道:“大公子要坐下來么?” 成去非便坐到她方才的位置:“你再去搬來一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