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一時四下寂寂,兩人沒了話,良久,成去非放了手底文稿,抬首漫聲道:“天下之福,莫大于無欲,天下之禍,無大于不知足,這么一個草芥般的小吏,尚且戰戰栗栗,日慎一日,兢兢業業,如霆如雷,卻不知廟堂之上,有多少人不知何為在其位,謀其政?!?/br> 感慨唏噓中自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無奈,吳冷西已研好墨,又替他置放一對紅酸枝鎮尺,無聲看了看他,成去非起身朝幾案走去,挑了管紫毫,那筆尖如錐利如刀,他向來用的最為順手,遂蘸了飽滿的墨,提筆寫下一句: 情往上郡,心留雁門。 只此八字,帶著他一貫的剛勁鋒芒,一筆筆遠甚這一室燭光,字里行間浸yin的是他自少年起便不曾冷卻的拿云心事——雄心自不可摧于弱情,壯圖自不可終于哀志。 這一句,和壁上掛著的那一句,儼然成了當下心境的最佳注腳。 吳冷西只覺一室忽明,目中盡是言無不盡的贊賞。 然而這一筆,也終究是他不能縱情金戈鐵馬的隱隱缺憾,以墨書紙,注定抵不過那四面邊角,抵不過那霜里羌管,長煙里的落日不知何時才能再度為師哥而圓…… 吳冷西心底輕嘆,這才提起要事: “我今日去了碼頭重驗輜重?!?/br> 刻意留白處,成去非目光泠然已望向他: “不能運了,是不是?” 吳冷西迎上他森冷雙眸,默默頷首。 少頃,才道:“綠蒙蒙一片,鐵銹生花般,芽子發了老長,味道嗆人難忍,看上去,像是受過水的糧食?!?/br> 說著,吳冷西眼珠間或一轉,道:“那日審段文昌時,他提及您去年讓世家捐糧一事,有意穿鑿附會,不過也只是蜻蜓點水,略略說了幾句?!?/br> “他是話里有話,”成去非沉吟著,“這批輜重,為數不少,能弄來這般多的爛糧也不是容易事,石頭城官倉少的這幾百萬斛是從常熟那幾個郡縣運來的,”他撫額思忖半日,“把常熟官倉的賬簿拿來,你仔細對賬,每年京畿同底下糧倉的轉運,也是一筆壞賬,正好乘此查清,還有,段文昌既言及去年之事,你到牢里可再審?!?/br> “他已經不能開口了?!眳抢湮黝D了頓才道,成去非眉峰一動,吳冷西只好道:“他自己不知從哪私藏了毒酒,徹底讓自己說不了話……” 成去非嘴角扯了扯:“他這是在自保,到底還是惜命?!?/br> 吳冷西默想片刻,道:“倘如真像段文昌供詞所說,以往換糧直接變盜糧,那么這些壞掉的糧食自然還是有出處的?!?/br> 這話說的成去非心頭陡然一冷,他本是覺得這些人不該有這么大的膽子,社稷大本,食足為先,就是大廈也經不住千蟲蛀,倘真到了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主意打到官倉頭上,那么,如此行徑,真可謂國之賊了。 “繼續查,往細里查,往死里查,段文昌不是說了么?丟糧不是一回兩回了,何時把家底丟光,就天下太平了?!背扇シ悄恐虚W過一絲陰鷙,語調卻出奇地平靜。 “就按廷尉署的程序走?!彼院喴赓W,兩人目光交匯剎那,吳冷西稍稍有些猶豫,“師哥,往深里查,會查到哪些人頭上,您要有準備。這案子本身,其實并不是什么疑案難案,就說今日驗查輜重之事,想必您心中也差不多能猜出幾分,官倉一案的要害處,是查出來,您要如何辦?” 成去非漠然道:“查出實情,上呈天子,國有國法,該怎么辦就怎么辦?!?/br> 吳冷西微微皺眉:“您別忘了,還有‘八議’在那……” “‘八議’也不能叫該死的不死?!背扇シ禽p描淡寫帶過,“我聽聞你獨創三十六式,你是不是原先便認識石啟?” 忽言及此,更像是鈍刀割rou,吳冷西半日才輕聲道:“是,石啟的剝人皮之技,便是我傳授與他的?!?/br> 成去非遂看了他幾眼:“雖說三十六式有奇效,終究是太過陰毒,你要用的謹慎?!?/br> “是,我明白?!眳抢湮鞴е攽聛?,是啊,這般陰毒至斯的法子,怕是折磨死了對方,也該折自己的陽壽了,可要這么多的陽壽又有何用呢? 想到這,他瞇了瞇眼,似是罩上一層水霧,窸窣起身道:“冷西該告辭了?!?/br> 那幅字也早已晾干,他小心翼翼收起來,置于袖管間,再次道了謝,成去非挽留他:“正是該用晚飯的時辰,用完飯再走吧?!?/br> “不了,木師哥應還在家等我?!眳抢湮魍窬?,成去非也不強求,踱步跨出門,只覺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頗有幾分涼爽,再抬首間,滿月已游弋在浮云之間,天何時放晴的,他兩人竟渾然不知。 等把吳冷西送出橘園,他先去用飯,等折返回來,園子里變得更為清亮,月又升高幾分,游云散盡,大地盡是片片清輝。 成去非仰面瞧著那輪圓月,忽想起一事來,遂問趙器:“今日是中元節?” 趙器回道:“正是?!?/br> 心底卻納罕,大公子向來把日子算得清,哪有忘記時令節日的時候? 卻見成去非似乎仍在踟躕,更是納罕,也不敢多問,只道:“大公子有什么需要小人做的嗎?” “你備車,我要去趟青溪?!背扇シ且槐诜愿?,一壁朝木葉閣去了。 幾日下來,琬寧心緒漸平,舌傷亦有好轉,此刻習了半日字,有些倦怠,遂擱筆怔神看著那天上月,許久,方又提了筆,寫下一行昳麗小楷: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筆端殷殷,剛一落筆,就見四兒端著梅子湯進來,小聲沖她道:“大公子來了?!?/br> 琬寧正惆悵他山盟雖在,自己卻錦書難托,此刻是想起答應自己的事了么?一時不免又忐忑又歡喜,等他進來,才想起案幾上那一行字,只得手忙腳亂拿書掩住了。 這番舉動已落入成去非眼中,便有心逗弄她一句:“君子慎獨,入暗室而不欺,你在做什么?” 她不敢瞧他,只抿唇淺笑:“可我不是君子?!?/br> 說的成去非一怔,原她也是能伶俐應對人的,多少有那么絲活潑的意味,實在難得。她正是好年華,這樣才顯得那份生機,成去非便道: “今日是中元節,我帶你去放河燈。人背信則名不達,”話到這里有了停頓,他早一壁說著一壁悄然踱至書案旁,順手一掀,就看見了那一行字,低低笑了一聲,琬寧這才瞧見他已發覺,面上自然燙起來,見他竟又抽出來拿于手中,想上前阻止,又覺十分難為情,只聽成去非仍繼續方才未了的話: “不能留把柄給阮姑娘,”他端詳著這順眼的小楷,面上終露出一分霽色,“可阮姑娘倒是一堆把柄在我手上?!?/br> 也不等她說話,兀自走到她跟前來,只輕輕一托她下顎:“我看看傷好的如何了?” 琬寧終是覺得這個動作太不自在,細聲道了句:“好了,”怕他還要堅持看,忙叉開話,“您真要帶我去么?” 看她紅著臉癡癡傻傻的模樣,成去非漫不經心應了聲,他正一心兩用著,語氣不覺帶了敷衍的味道,琬寧敏感,神情寥落,在他跟前她早已漸漸學著如何察言觀色,一時竟沒了頭緒。 成去非瞥她一眼:“我正也想探探風俗,剛進來時讓四兒去準備河燈了,你要換衣裳么?” 第118章 “你發什么呆?”成去非見她不知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略表不滿,琬寧一羞,默默點了頭,只見四兒捧著一身衣裳進來, 成去非便道: “我在外頭等你?!?/br> 四兒一番侍弄下來,給琬寧扮成了儒生模樣, 清俊得很, 琬寧頭一回著男裝,亦覺新奇, 卻紅臉問四兒:“我會不會很丑呀……” “這多新鮮啊, 姑娘生的好, 穿什么都好看!”四兒說罷捂嘴竊笑,暗嘆虧大公子想的出來, 不過哪里有這樣的嬌書生呢? 琬寧低首看看自己,也忍不住抿著唇兒笑了,等偏頭想了想,那點笑意又不覺散了, 遂走到案幾前,把那一刀紙裁作兩片, 一片恭謹寫了祖父名諱,一片躑躅著如何下筆, 默想一陣,認真寫了幾個字,一一疊放好, 置于袖間,抬腳出來了。 外頭月光皎皎,因剛落過雨,空氣中不似白日里那般燥熱,風吹得人愜意。成去非回身就見她這般模樣朝自己走來,等她近了身,略一打量,他自己認蹬上馬,對琬寧道:“你坐車里?!闭f罷一扯韁繩,夾馬前去了。 趙器在前頭趕車,琬寧心底疑惑,既是坐馬車里頭,又何必換這衣裳呢?等車子行了幾里路,臨近十全街,琬寧聽見外面盡是人聲嬉鬧聲,遂悄悄打簾往外探了探。 真是熱鬧呀!她好奇地打量著四下,只見兩側商肆林立,行人如織,燈光映得白晝一般,將那些個商客交易看得一清二楚,不時有一兩聲挑高了的爭執聲,不過很快又被更大的笑聲淹沒了,琬寧留意到那些女子亦不過正常打扮,再想自己幼年時于上巳節出來游玩,似乎也沒刻意扮男裝,成去非為何讓自己穿成這樣…… 這么想著,不由微微翹了嘴,偷偷朝他身上望去,剛把目光落定,就聽前頭趙器一聲輕呵,勒停了馬車。原是人流太盛,馬車已不能行,琬寧不得不下車換作步行,抬眼看去,成去非也已翻身下馬,拉住韁繩正回眸尋她,待兩人碰了碰目光,才道: “到我這里來?!?/br> 琬寧正了正帽冠,走到他跟前,小聲問道:“大公子,為何我得穿這個……” “這樣他人好能少看你幾眼?!背扇シ请S意一答,眼底掠過賣蜜餞果子的攤鋪,便問:“想吃么?” 琬寧搖首,本無多少想吃的意思,很快轉念作罷,唯恐拂了他的好意,忙又改口道:“想吃?!?/br> 不料成去非卻淡淡道:“想吃也忍著吧,我身上沒帶錢出來?!?/br> 隨即朝后扭頭給趙器打了個眼色,趙器便疾步跟上來,把裝河燈的楊木盒子遞了過來,成去非示意琬寧:“你拿著它?!?/br> 琬寧面上正因他方才的話尷尬不已,恰巧這一舉動替她解圍,心底暗松一口氣,越發覺得這人行事真是讓人難以預料。 “大公子,我們要去桃葉渡么?”她跟在他身側,時不時被人擠碰一下,不知要在這鬧市里逛多久才算完。 成去非心思正在眼前一家收菜籽的老板娘身上,并未答話,把韁繩往她手中一放,上前問話去了。琬寧忙一手抱穩了木盒,一手緊緊攥住了韁繩,無奈她手細,覺得那韁繩分外粗糙,一截便能盈掌,她滿面憂愁地看著這馬,不覺往后掣了掣身子,皺眉細聲道:“你別亂跑,我牽不住你的?!?/br> “今年菜籽收成如何?一畝田能產多少斤?”那邊成去非正嫻熟鏟起一捧菜籽來,借著燈光仔細瞧了瞧,旋即錯開手指,任憑菜籽嘩嘩又漏了下去。 老板娘仰面打量他一眼,見他是大家公子樣,目中甚有嘲笑之意,不過還是正經答了話:“好了四百斤,歹了便三百,公子是要買還是賣?” 老板娘雖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婦人,卻自是干練異常,笑吟吟一壁瞥著成去非,一壁同過往行人搭著話。 “那多少斤可榨一斤油?”成去非避而不答,繼續問道,婦人當他是尋自己開心,便搪塞道:“這也是不好說的,要看成色?!?/br> 說罷側身同一農人打扮的過路客談起生意來,成去非聽她脆生生幾句便將買賣敲定,心下一時折服,遂仍同琬寧往前走馬觀花看著。 琬寧自然是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只當他向來是那垂紳正笏的股肱耳目,助天子燮理陰陽,這會見他事無巨細,也有受人冷眼的時候,未免覺得有趣。 正偷瞄著他,忽看見前頭有人頭攢動,聚在一處,不知做些什么,人群中時不時發出些笑聲來,忍不住湊近了,踮起腳來張望一番,原是幾人在那幕布后cao弄著影人,琬寧一時覺得此情此景在哪本書見過,凝神想了片刻,方想起這大約就是關中傳來的影子戲,不知何時傳到的建康…… “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奈何姍姍其來遲……”琬寧盯著那幕布上的女子剪影,不由念及漢武李夫人的典故來,輕輕念出了這幾句。 卻莫名覺得酸楚,說不清是為武帝還是為那李夫人,亦或者,兩者兼有之。成去非見她喃喃,淡笑道: “我以為阮姑娘傷春傷別,見此情景,當念屈子《招魂》,原是想起了傾國傾城歌?!?/br> 琬寧臉一紅,垂首道:“我見那女子人影,便自然想起術士為武帝招李夫人之魂舊事?!?/br> 成去非似是不屑,冷冷瞧了一眼那邊的影子戲,道:“《漢書》里頭這一段記得莫名,實不能讓人信服?!?/br> 琬寧腦中略略一轉,問道:“李延年性知音,善歌舞那段么?” “書果真都記在腦子里,”成去非似笑非笑看著她,“來,猜猜我為何說此段記得莫名,你倘解釋得對,我便重賞你可好?” 他依舊目光沉沉,琬寧難辨他心意,不敢輕言,成去非似乎看出她顧慮所在,牽過她手繼續往前徐步走著,待擠過這陣人流,方松開手道: “許你賣弄回聰明?!?/br> 這哪里像是好話,琬寧只摟緊了木盒,一言不發。 他忽笑道:“你是不是怕我的薪俸賞不了你什么貴重東西,的確是,金銀珠玉,我確實賞不起阮姑娘,不過,伊人不凡,也看不上這些東西罷?” 這句溢美之詞,本該讓人極為受用的,但自他口中說出,想必也難能真是這個意思,琬寧驚奇他這會調侃她起興,心想怕是這市井熱鬧,也自引他些輕松興致。 “你不是一直盼著我能待你青眼有加么?機會來了,人便要學會抓住,我知道你想的出,何必瞞著?”成去非輕輕笑著,見她仍不作聲,想必多半還是因為臉皮薄,受不住他這般激將。 夜風習習,不覺兩人已穿過鬧市,行人稍少,成去非忽想到一句俗語來,哼笑一聲:“你說還是不說?放心,定不會教你媚眼拋給了瞎子?!?/br> 琬寧不意他竟說出一句粗話來,面上紅得更厲害,側眸看著他,似怒還嗔道:“大公子,您……”卻也不知如何說他,成去非斂色目光幽深,“怎么,我只能陽春白雪么?” 這讓人無從接話,琬寧四顧看了,一時無奈,只在心底默念:您想聽,我說便是了。 “《漢書》里說,李延年起舞獻‘北方有佳人’一曲于武帝,武帝稱其‘善’,李夫人遂得寵幸。而《詩》有云: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梢妰A城并不是用來贊美女子的,武帝時詔書常引毛詩原文,且有漢一代,世人喜唱詩,哪有夸人用‘傾城’的呢?武帝更不能嘆曰‘善’,垂髫幼兒尚不學詩無以言,何況帝王?大公子言《漢書》此段不能讓人信服,說的是這個么?” 她輕聲細語的,唯恐驚動了天上月一般,成去非目中掠過一絲贊賞之意,并不做點評,仍繼續問:“那你說為何班固記如此一筆?” 琬寧緩緩搖首:“這個,我實不知,大公子知道么?”她不禁望了望他,成去非則仰面看那月華如練,道:“我也不知,許是留后人一縷遐思?!?/br> 說罷問她:“你該走累了,我扶你上馬?” 琬寧卻低聲道:“我方才說對了么?” 成去非縱身上馬,彎腰伸手猛然把她提了上來,琬寧驟落他懷間,只覺他鼻息沉沉掃了過來,連帶著那股溫熱的氣息,他低聲附在她耳畔道:“堪比解語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