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他忽受她這么一推,已察覺出是她那份不言而喻的難堪使然,便把她攬起抱于懷間,不讓她躲著自己,低聲道了句:“什么也沒發生,你不要害怕?!?/br> 琬寧卻仍是抗拒,淚光瑩瑩地想要掙脫,成去非不肯松開她,耐心哄著:“日后就不打算見我了么?既是因想我想的快要死了才遭此禍,眼下,我就在這,怎么反倒膽怯了?” 琬寧被他說的更為憂懼,卻又有那么一絲溫柔的酸楚,一時既尋不到說辭,亦開不了口,恍恍看著他熟悉的眼睛,終軟軟伏在他懷間緊貼著他那溫暖的胸膛哭倒。 淚水很快濡濕了成去非的衣裳,他回應著她的依賴,手底又緊了兩分,她柔軟胸脯下的那顆心,仿佛已是挨著自己而跳,亦或者,這顆心,不知自何時而起,便只為自己而蓬勃躍動著? 純情即墜,他到底是憐惜她,只能拿她最熟知的道理開導她:“圣人說,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阮家之禍你且能咬牙隱忍至今,難道一個登徒浪子便能讓你就此一蹶不振?更何況,事情沒你想的那么糟,你倘是以為我會在意,輕看你,便也是小瞧我了,錯在他,不在你,但你倘是此事而郁結于心,我才要怪你?!?/br> 一席話說得琬寧哭得更厲害,她原不知他竟也有如此體貼人的時刻,這一腔話且不論真假,他肯對她講了,便是救她于囹圄。 待她稍稍安定些,成去非方道:“你身上有傷,我幫你涂些藥?!闭f著先拿帕子替她抹了淚,重新蘸了藥膏,仔細替她涂上,琬寧這才意識到自己穿著松散,忙想掩住,成去非知道她害羞,輕按了一下她肩頭:“上好藥再穿衣裳?!?/br> 抹完忽又想起她口中舌傷,剛才那一陣嘔吐怕把藥也給吐沒了,遂四下里看了看,床頭正放著一小瓷瓶金瘡藥,便拿過來,捏了她下顎,琬寧不由張開了嘴,分明覺得窘迫,微微扭了頭想要避開。 成去非輕輕拍了拍她臉頰,道:“嫌不雅觀么?虧你力氣小,咬舌自盡又沒什么經驗,否則成了小啞巴,我這日后同你只能筆硯相交了?!?/br> 他罕有地跟她說起玩笑話,仍擒住了她下巴,這回琬寧倒順從了,由著他細細看去,等他指尖滑進口內,輕輕涂抹一陣,琬寧只覺生了無數津液又想要嘔出來,卻只能死死忍著,唯恐吐到他身上去。 等一切事畢,成去非把藥重歸原位,不想琬寧忽輕扯了扯自己衣袖,他垂眸看她:“何事?” 琬寧怯怯看他一眼,只覺他是自己良藥,這一番溫存下來竟把那苦楚全然驅趕,那股幾欲折殺她的羞恥也消散大半。 成去非不知她意圖何在,便還是倚到她身邊來,卻見琬寧低首拿起帕子替自己拭起手來,她一下下的,捧了寶物般,面上滾著紅霞,不言不語的,成去非也不說話,看著她弄,完事了,才說: “日后不可如此魯莽行事,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你想你一個姑娘家,天煙往外跑總是不妥的,毛詩里說,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你哪來的這份孤勇呢?”話說間自然又聯想到四兒學來的那句話,心頭倒有些惘然,少頃,淡淡道: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之,你可記住了?” 說罷頗含意味地看了看她,似在辨析她是否聽懂了自己弦外之音,果然,她如他所想,教他失望,只吐字不清點了點頭,拉過他手,在他掌間比劃出幾個字來: 我不敢了。 成去非一笑放手,并不認真糾察,自己怕也是一時無心之口,情動于斯,想必如那東逝長波,西垂殘照,風里微燈,草頭懸露,剎那而已,到底是難賦深情。 遂緩緩起身,輕聲道:“你好好歇息,勿要胡思亂想,明日再來看你?!?/br> 第116章 天氣晴好, 往西北的輜重要趕在天冷前送到。邊境苦寒,雖就近開墾不少荒地,因連著兩年收成極差,不得不從江南大量補給。 度支尚書親自過問此事, 碼頭裝運時便格外留心。當日,轉運使王靖之一早就來了, 眾人有條不紊各自干活, 他視察了幾圈,聽那些漢子一壁甩著力氣嘴里一壁扯著閑話, 不過是說昨日飲了何等好酒, 酒館里的小娘子如何的俊俏嘴巴卻厲害, 有人笑得猥瑣:“你他娘的一天到底盡想著快活,巴不得那小娘子吸干了陽氣, 好早日見你色鬼老爹!” “你他娘的才要做鬼!”這人隨即回罵道,不過卻又咂摸咂摸嘴,不知在回味著什么,莫名笑了兩聲, 擠眉弄眼的,“要說找女人快活算個屁啊, 如今找個男人泄火才是本事,那些個大戶人家都興這個, 你他娘的要再敢拿我老爹扯淡,信不信我把你辦了!” 本是無聊鬼扯,不想這話一出, 惹惱了對方,眼見就要擼了袖子干架,王靖之早聽得這一通粗鄙之言腦袋疼,遂斷喝道: “工錢不想要了是不是?” 這話一出,人立刻蔫了,悻悻而散,不過仍有人好奇嘀咕:“這找女人就罷了,找男人……男人跟男人,不惡心的慌么?” “你不知道??!烏衣巷顧家的六公子可好這一口呢!上回去那老章家丟了幾百錢,就把老章那一對孿生子搶了去,嘖嘖,老章家婆娘要哭瞎了呦!” “造孽??!烏衣巷……”鄰人還想湊話,不想這些早入了王靖之的耳,忽聽話風往顧家身上拉扯,厲聲叱呵給打斷了: “你們是嫌命太長了?!” 王靖之嗓音雄渾,此刻發了全力,不亞于滾滾驚雷,嚇得眾人忙噤了聲,再不敢扯東扯西,只埋頭干活。 可王靖之心底卻不再平靜,細估摸著方才的話,不由皺了皺眉頭,抬首向四下看了幾圈,眼見著差不多可以出發了,才下了船,只見迎面走來兩人,居然是朝大船的方向。 這兩人正是吳冷西和鄭重。 他并不認得兩人,吳冷西卻早把這里一切情況摸透,還沒近身,已連連朝他作揖道:“王大人?!?/br> 王靖之正納罕來人眼生,一側已有人附在耳旁輕聲道:“這白衣的是尚書令同門,廷尉署吳冷西,那一個是下屬鄭重?!?/br> 早聽聞尚書令有一布衣同門入了廷尉署,不想竟是個白面書生。再看那鄭重,面相普通,只一雙眼睛,鷹隼般,讓人過目不忘。 大清早廷尉的人找到這里來,很不尋常,王靖之剛回了禮,吳冷西也不繞彎子,自報家門后,定睛掃了掃四處,問道:“請問大人,這船是要出發了?” “正是,此刻風向極有利,是個好日子?!蓖蹙钢畡傉f完,上頭就傳來幾聲號子,吳冷西仰面瞧了瞧,這一船輜重果然不少,正色道:“勞煩大人下令,這船還不能走?!?/br> 王靖之不免起疑,只先揚手示意了一下,卻聽吳冷西又說: “還要勞煩大人,讓人把東西再卸下來?!?/br> 看他說的易,王靖之心底嘆氣,笑道:“吳大人恐怕不知道,這一裝一卸實在不易,不知吳大人是要做什么,如果有問題,我自當協助?!?/br> 身旁幾個隨從早看不慣了,面上便有幾分傲意,哪里冒出的小白臉,一張嘴說得輕巧,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主兒。吳冷西察覺出諸位對自己的不滿,笑了笑: “我知道這其中辛苦,只是這批輜重事關緊要,倘無事,損失我來擔,倘有事,恐怕這船暫時要擱淺了?!闭f罷再行了禮致歉,“還望王大人見諒?!?/br> 王靖之偏又是個極認真的,話頭仍不肯松,萬事都得有個章法,日后誰來都能隨便插一腳,豈不亂套? “我想知道吳大人為何要重驗?這批輜重聽聞正是尚書令授意,不少一道程序?!?/br> 這番話也在有意試探,王靖之唯恐此人是出于私心莫名來搗亂,碼頭運糧,廷尉署如今都管到這上頭來了? “大人秉公而行,冷西本無權插手,只是重驗糧草,也實屬大公子授意,”吳冷西邊說邊掏了官牒文書,遞給了王靖之,王靖之搭眼看了仍還給吳冷西,又聽他道:“大人看這樣可好,只需先卸下幾袋糧食供我檢驗?!?/br> 吳冷西早聽出他話里意思,無非想讓自己明白:尚書令下達的命令,他們執行得很守規矩,縱然他吳冷西是其同門,也不能隨意改弦更張。 倒也是個拗性子,吳冷西遂好言商量了一通。 果然,看他說的懇切,王靖之愿意妥協讓步,既是尚書令讓來查,他亦想知道這里是不是真有什么貓膩,便命人扛下一袋來,比了個手勢,來人拿著剪刀把袋子打開,拽著底下兩角,猛一發勁兒,那糧食便一泄如柱散在了眼前。 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鼻而來,嗆得人直掩面。王靖之心底一沉,定睛往地上仔細一看,這哪里還能稱得上糧食!眾人一看,也紛紛變了臉色,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吳冷西面色平靜,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望了望王靖之,果然,臉色已難看得很,不等他開口,王靖之吼了一聲: “再來一袋!” 慌得人連忙又給卸下一袋,不等眼睛瞧見,那嗆人的味兒一出來,王靖之就知道糟了,不等吳冷西開口,已轉身朝那船上大聲道: “這一批輜重全部卸貨!就地重驗!” 很快,眼前糧食越積越高,只聽來回的腳步聲,糧食的傾瀉聲,竟無一人開口說話。王靖之立在大太陽里頭,不多會兒,便曬出一臉油,他一直失神盯著如山的糧草,還是吳冷西率先打破僵局: “今日多謝大人配合?!?/br> 眼前觸目驚心,王靖之這才明白吳冷西要重驗的緣由,也清楚尚書令很快就要知曉此事,以他性情,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前方的戰士浴血沙場,后方竟輸送發了芽生了霉的糧食! “吳大人,這,多虧吳大人來得及時,否則,后果真是不堪設想?!蓖蹙钢幻驵皣@,一面納罕怎么忽然就摸查到這里來的呢?正想著,面上不由多了幾分薄怒,看著手下一眾人質問道: “裝貨時你們眼睛呢?就是眼瞎了,這么大的味兒,鼻子也瞎了么!” 他一生氣,粗話便滔滔而出。 眾人紛紛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只顧著又扛又卸的,干活拿錢,誰管得了那個閑事?橫豎不是他們吃這糧食。 吳冷西不置可否,吩咐鄭重去查這批輜重的審核流程,自己則拜別王靖之,往烏衣巷去了。 這些糧食,里面不乏少數色鮮飽滿的,吳冷西已留意,那些袋子全都標了特殊記號。如不出所料,好的是給將領們用的,而一般士兵只能吃那發霉稀爛的,一層一層瞞著,恐怕誰也不敢捅到將軍面前去,定是有人暗中壓著,否則,西北軍里大有成家的人在,豈會不知? 吏治、軍隊……哪一樣不棘手?吳冷西一路想,一路謀劃著下步該如何查,并未留意四周。不遠處虞府門前送出一批客人,皆是貴客要員,上了馬車朝這邊過來,吳冷西聽到馬蹄聲,往邊上避讓,待他們過去,才繼續前行。 過虞府時,余光瞥見似乎有人立在階上,憑直覺,有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于是坦然側眸望了一眼。果真,階上立著的是位長者和一年輕人,年輕公子是顧曙,雖只在成府打過一次照面,也并無交流,他還是一眼認出來了。至于那位長者,他并不認得,而顧曙在玄學上頗有造詣,看兩人洽談甚歡,另一人恐怕就是虞仲素了。 既然無意碰了目光,吳冷西遙遙行了禮就準備走,不想被顧曙叫住,他只能上前。 “我來引見,這位是靜齋兄的父親虞大人,”顧曙笑道,吳冷西了然,果然被自己猜中,“這,便是大公子同門,水鏡先生高足吳冷西,吳大人?!?/br> 吳冷西深深拜了下去,虞仲素則虛扶一下,上下打量一番,只道:“后生可畏?!?/br> “虞大人過獎了?!眳抢湮髯匀幻靼?,自己出身寒微,根本就入不了這些人的眼,倘不是老師和師哥的緣故,怕這些人壓根不會正眼看自己。至于場面上的客套,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便如此,這兩人叫住自己,想必也不是太閑的緣故。 正要走,顧曙悠悠問了一句:“吳大人這是要去成府?糧倉的案子可有了眉目?” 這案子大公子交待得隱秘,知道的人應該不多,不過顧曙經常出入成府,他知道也不足為奇。吳冷西回答得簡明輕快:“案子簡單,并不難查,下官正是準備告知尚書令可以結案了?!?/br> 顧曙便順勢道:“不耽誤吳大人,請?!?/br> 不知為何,吳冷西人雖已走了,卻依然感覺后背上如芒在刺,仿佛那兩人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身上一般。他有意往小里說,心底清楚得很,這個案子,僅僅是個開始罷了。 天何時變的臉,竟也不曾留意,一陣長風過,就有雨點落下來。吳冷西剛疾步踏上了臺階,雨勢就大了起來。福伯看是他,忙命人過來撐傘往聽事相送。 到了聽事,成去非已遣人過來讓去書房,小廝忙不迭又給送到書房。 因天色忽然暗下來,書房里燈火幽明,成去非正持燈仰面看著一幅輿圖。吳冷西多瞧了幾眼,那輪廓他也萬分熟悉,正是大西北。 目光情不自禁移到了書房正中央那幾個字上:落日胡塵未斷。 真一手蒼勁好字,心底不禁感慨萬千,怕就是這幾字一直激勵著師哥前行的吧…… 第117章 成去非轉過身來, 正碰上他出神,自己便先坐了下來。 外頭墨云翻滾,風狂雨驟,一地落紅, 似乎一下就讓人辨不出時辰了,成去非上下打量了他, 問道: “淋著了么?” 吳冷西緩過神來, 忙道:“謝師哥關心,來得趕巧, 不曾淋雨, ”說著看向那句“落入胡塵未斷”, 笑道,“上回來竟沒著意這幅字, 當真是龍躍天門,虎臥鳳閣,冷西敬求墨寶?!?/br> 本是偶得斷章,自藏他萬里河山的崢嶸雄心。成去非低笑:“又不是頭一回見, 你想要什么字?” “師哥牽掛邊關,也贈我幾字吧?!眳抢湮髡f的認真, 成去非便丟給他一個眼神,吳冷西會意, 先從懷中掏出閔明月的那份遺稿,上次未呈,這回倒可姑且一看。等遞到成去非手中, 才挽了袖子,悠悠研起墨來。 “這是從閔明月家中搜來的,桑榆算是個聰明孩子,給藏了起來,”吳冷西道,“她無意提及之前也有人來找閔明月的遺物,想必官倉里頭也是知道內情的,閔明月有隨筆記錄的習慣。我擔心有人盯梢桑榆,果不其然,那日夜里真被人拖去了?!?/br> 成去非手底一滯:“人呢?” “師哥不用擔心,我自然給救了下來,可惜讓那些人跑了?!眳抢湮鞑粺o遺憾。 成去非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她原來的家是不能住了?!?/br> “師哥,我把她和閔母安排到我那里去了,我看她是個勤快姑娘,粗活細活都不在話下,當個使喚丫頭正好,遂擅做主張,把你府上先前遣去的家仆送回來兩個,師哥,您看這樣行么?” 成去非笑道:“送回來兩個?她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能當雙人用?” 吳冷西也笑:“別小看了她,聽她自己說,有一次閔明月患痢疾,還是她給咬牙背過去的?!?/br> “她倒是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成去非笑著搖首,吳冷西接言道:“怕也是實情,這姑娘骨頭硬得很,被打得鼻青臉腫幾乎沒了人樣,竟撐著不掉一滴淚,她說了,倘師哥給她家洗刷了冤情,日后愿為師哥上刀山下火海?!?/br> 這話更教成去非失笑:“看不出她一身的江湖草莽氣,有恩必報,可敬,可敬?!?/br> 吳冷西笑而不語,對桑榆這個粗使丫頭格外滿意,手腳麻利心眼活,又重情義,雖說偶爾聒噪了些,總歸是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