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第95章 一連幾日, 琬寧臥在床上,支離瘦骨,褥間受著那灼灼之痛,因冬日的緣故, 傷好的慢,神思乍醒乍倦, 得片刻清明時, 已是百念俱灰。 等到朦朧中聽到外頭爆竹聲響,她伸出細弱的手臂拉住四兒的衣袖, 低聲問:“是不是到除夜了?” “是, 姑娘, 你想要什么,告訴奴婢?!彼膬罕情g酸楚, 伏在她身側替她掖著被角,自罹禍起,連著數日琬寧滴水未進,明明身上那傷定能疼得教人□□, 四兒為其上藥時尚且不忍直視,卻見她一聲不吭, 只把被子硬生生咬爛了。 好在這幾日,能吃些松軟粥湯, 卻也進的不多。四兒終聽她說出這些天來頭一句話,心中既喜且悲,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不是散花天女, 無由參維摩病里之禪,還須勸酒文君,始能療司馬渴中之疾,這世上的事,反之亦然。 待成去非來時,已是后半夜,外室空無一人,唯燭火嗤嗤燃著,案幾上的食點似乎也未曾有人動過,自有說不出的寥落。 朝廷雖已休假,但開春土斷一事即將開始,諸多事宜仍須他cao勞擬定,另有一眾瑣事,他又不得不事必躬親,每日竟只剩一個時辰的覺,直到今日,才算徹底有了閑暇。 期間他不是沒有考慮過親來探望,卻又深覺時機欠佳,有些事,似乎早了不成,晚了亦難行,捱到這一日,他自己亦是身乏神危,倦容明顯。 內室里頭靜謐異常,四兒坐在床榻下頭蒲墊上,以手支頤,目中已有惺忪之態,卻不敢大意,不時起身抬首去看看琬寧,見她鼻息沉穩,才稍稍安定下心,余光掠掠,似有人來到身側,仰面一看,正是成去非,四兒面色一變,堪堪就要起身見禮,成去非無聲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慌張。 “你回自己屋子守歲去吧,這里我來守?!彼曇魤旱脴O低,透著說不出的疲憊。 四兒眼中閃過一絲猶疑,卻不敢忤逆他,愀然起身:“大公子有事就傳喚奴婢?!?/br> 室中獨剩他倆人,成去非跪坐在四兒方才用的蒲墊上,這才靜靜打量起榻上人:她仍蹙著眉,面帶病容,仿佛那一日的痛苦依舊吞噬其身,讓她此刻在睡夢中仍不能全然松弛下來。 是他剛愎不仁,對她輕加笞辱,以皂隸待之,卻終釀大錯,切實讓他懂何為如刺在心,如鯁在喉,此刻便是身處枯魚之肆,無人能援。 “一切罪責,盡在我一身,我不該疑你懷清履潔,以禮自持。錯既已鑄,便無可挽回,不能不怨,我今日來,不是為得你原諒,只為我當日所犯過錯,僅此而已?!?/br> 字字從肺腑中流出,這聲音愧疚、煎熬,卻也暗有幾許覆水難收的冷酷,于他,是百味陳雜,而琬寧并不曾聽見,他喉底忽煙熏火燎竟再也說不出一字來,細長蕭疏的影子垂下來,孑然而立。 空氣似乎便就此僵冷凝滯,她仍在沉睡,咫尺之間,仿佛隔霧。 如此靜坐許久,成去非想伸手輕撫她熟睡中面龐,剛一探出,琬寧忽動了動身子,眉頭擰著,咳出兩聲,這一咳,仍牽痛其傷,便迷迷糊糊醒來,成去非見狀,那只手便頹然而落,收了回來。 琬寧微微側過臉,見是他在跟前,反而平靜許多,或許哀傷太甚,便積郁于中,只待毒液蒸干竭澤而死,再泄不出絲毫情緒了。 “你……”成去非迎上她那空洞的眼神,好似盲人失道于荒野,不再是他熟悉的那雙含情帶怯的美麗眼眸,剩下的話瞬間梗在那,這般場景自摻雜著馥郁、易碎、令人難忘的心酸。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卻不能不來?!背扇シ窃S久才再度開口,見她置若罔聞,仿佛死了一般的模樣,自己因連日cao勞而深陷的眼窩中便鎖了一道難言的痛苦,如夜般幽煙。 他心底充斥著一股股狂躁的愧意,好像五臟六腑都被她那眼神剜了一遍,聲音便蒼白如死,壓抑到深淵最底:“當日你為何不肯說出實情,我,我從未如此虧欠他人,亦從未鑄這般大錯,琬寧……” 這最后一聲低喚,情難自禁,他是沒經過這般濃稠的悔恨時刻,無須他人指責,自己便難能面對心底疾風驟雨般的戰栗,即便如此,他仍得克制如斯,薄唇緊閉,手底不穩,顫著去覆她雙眼,齒間苦澀: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br> 琬寧慢慢把他手放下,成去非垂眸看到那片鞭痕猶深的印記,眼底直跳,兩人靜默半晌,她一直這樣看著他,終輕輕道: “我本不信的,如今,倒覺尋常?!?/br> 眼角不覺又溢出兩滴淚來,成去非聽言手指微微曲了一下,凝眉問她:“你本不信什么?” “坊間云大公子殺妻,就埋在府里的樹下,說成府哪一棵長得最好,便是因為那底下有尸骨滋養?!辩幝曇籼撊?,心底直顫,見他果真變了神色。 他不語,只同她默默對視著,眼底是不加掩飾的刻骨陰冷,好半日,那眼神漸漸陷入一片虛無縹緲之中,他緩緩垂下眼眸,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 “知我罪我,惟其春秋?!?/br> 他并未替自己辯解,亦沒有正面承認,留下這句模棱兩可的話,便是他為人的最好注腳,又像是自述其志,琬寧察覺到他言語中的一絲孤寂,再想那日他幾乎要殺了自己的狠厲,更覺眼前人的可怖可憐之處,心底翻江倒海,忍不住撐起身子伏在榻邊嘔吐起來。 因進食少,她不過吐些清水,背上覆過來一只略帶涼意的手,隔著小衣傳遞過來,她心中登時煩悶,顫顫躲開了,卻也不肯說出口傷人的話。 成去非自有察覺,一時心頭惘惘,收住了手。 卻見琬寧忽抬眸軟軟望他一眼,虛虛笑道:“大公子志在四方,蓬矢?;?,分寸光陰,不應虛擲,您還留在這做什么呢?” 她并無諷刺挖苦之意,只說得平常,他終還是再能看到她秋水般的眼眸,蕩著清清水波,卻絕不是在滌洗他不可饒恕的錯誤。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您還要做什么呢?我的命,始終都在您手中,怎么死,只在于您一念之間。倘真想殺我,請,”琬寧聲音驟然顫了起來,眸中露出成去非熟悉的哀傷: “請勿再羞辱,刑不上大夫,為其近乎君,且所以養廉恥也,故士可殺不可辱。我雖是女子,且看在阮氏終是儒學世家的份上,成全些臉面,我定當感激公子?!?/br> 語之柔弱,其辭也堅,琬寧說完潸然淚下,癡癡望著自己受傷的那只手,臉上的淚如斷線的珠子: “您也是讀圣賢書的人,不是么?” 這一句的哀慟不言自喻,成去非心下凜凜,面上說不出的復雜:“是我對不住你,我方才說了,禍由我出,無可彌補,我今日來,不是想要你寬宥,你也不必這樣做?!?/br> 琬寧木木看著他起身離去,陡生悲辛,自己大約是仍管不住這顆心罷? 正兀自煎熬,卻見他又折身而返,只是手中多了把剪刀,正是當日她刺傷他那把,想必他是留心了,從花架那取過來的。 琬寧目中一驚,不知他要做什么,轉念一想,心底涼透,眼眶狠狠一酸:“您這是讓我自裁么?還是親自動手?這樣也好,至少能保全人臉面?!?/br> 說著便咬牙直起身子,目中迸出一絲光芒來,因身子虛弱的緣故,且又心潮起伏,這一番動作,就引得她嬌喘不止,成去非不無失落地望著她: “你到底把我當什么人了……” 他從不肯輕易表達自己的失望,只此一瞬,看得琬寧心底又是一陣悸動,又酸又苦,怔怔瞧著他抬手朝發間摸去,抽掉了簪子頭冠,一頭青絲便泄下來,琬寧驀然想起有一回,他讓她為他梳發,那冰冰涼涼的柔軟發絲仿佛仍掬于手間,可又是這般明顯的物是人非。 那兩道修長的劍眉被隱去一角,卻仍難掩他慣有的冷厲,琬寧一動不動地凝望著他,似在辨析他的意圖,等明白過來,未及驚呼,為時已晚,成去非已絞掉一縷,徑直朝她走來,就勢坐到她身側。 他特意牽她那只受傷的左手,垂下了眼眸,青絲遮掩間琬寧看不清他神色,只聽他低語道:“是我暴殄天物,釀下大錯,讓阮姑娘蒙不白之冤,成去非唯割發代首而已?!?/br> 那縷青絲被他塞進左手間,虛虛一握,琬寧在他手中禁不住顫抖了一下,抬首間,他一雙寒目不知何時早隱忍得泛紅,那聲音依舊冷,死一般冷: “再過幾日,便是家父祭日,亦是阮姑娘的傷心時候,還請你努力加餐飯,勿太過悲慟,我犯的錯,恐只能做到這一步,你大可恨我?!?/br> 他呼吸漸重,卻很快穩穩起了身,這一次,終是徹底走掉了。 琬寧攤開手心,望著那縷青絲,慢慢捂住了唇,肩頭抑制不住地抖動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割發代首,在古代是很重的自我處罰了,在士大夫階層,也大概僅次于死刑一類了。 至于最后大公子說的話,化“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是最樸實無華的一句詩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第96章 鳳凰四年仲春, 天子例行親耕。 親耕一事,每年的仲春亥日前一月,先由殿中報請耕耤日及從耕三公九卿官員名單,大鴻臚主持各項事宜。而教坊司則選取優伶扮風云雷雨等各神, 另召集附近兩縣百余農人。 耕耤當日,清晨, 英奴著禮服乘龍輦出太極殿, 司馬門鳴鐘。 到了先農壇,去具服殿盥手, 后至西側先農神壇祭拜先農。祭拜事畢, 英奴到具服殿更換龍袍準備親耕, 朝臣們皆跪奏請天子出。 英奴所用犁雕刻有行龍,右手執耒, 左手執鞭,耆老二人牽耕牛,大鴻臚宣布儀式開始,如此步行三次, 就算事了。余下則是以尚書令為首的各官再如法炮制一遍。 整個過程極為繁瑣,英奴卻覺得格外有趣, 如此一番下來,不覺厭倦, 教坊司的優伶進獻的五谷,被他握于手中,仿佛這樣, 便真的和天下黎民有了切身的瓜葛,身子里升騰起一方熱血來。 太平歌一起,英奴在眾人簇擁下回宮。成去非被太常許允叫住,便放慢步子留在后面。許允垂首壓低了聲音,余光卻是往后瞥的:“大人,那邊幾個農人嚷著要見您,不好阻攔,還請您略略移步,以查事端?!?/br> 果真有人目光朝這邊覷來,成去非徑直朝農人們走去。親耕事了,這些人本該由教坊司遣回,此刻卻仍留了幾人,皆年歲較長者。 “這位就是尚書令成大人?!痹S允輕咳一聲,自覺往后退了幾步。 那面目黧煙的老者上前一步,拱手行了禮:“小民認得大人,大人是上回治河被喚作大公子的……” 許允不由皺眉打斷了他:“無禮!有事說事,不得無禮套近乎?!背扇シ遣o不悅,揚手示意老人繼續說下去。 “小民斗膽問大人,大人能為小民做主嗎?”老人滿目的猶疑,許允挑眉看了看他,老人囁嚅半晌,才說:“小民不敢隱瞞,上次水災見大人日夜不歇,覺得大人可靠,這才斗膽想請大人做主?!?/br> “去年田淹了后,朝廷給了糧,可卻把田給沒收了說算是買的,現如今改成了莊園,倘不做大人們的佃客,小民們能勉強捱過今年,明年就得餓著呀!”老人絮絮叨叨滿臉的茫然無措,定定瞅著成去非,“大人,小老兒知道做大人的佃客倒能省了官府的課役,是好事,可小民家里那塊田尚算肥沃,實在是舍不得?!?/br> 聽老人這么說,成去非忽記起嘉平末年的那個春,在田間偶遇的農人,也是這般說辭,好似能做世家的佃客,倒成求之不得的了。 “老人家那塊田倘是收成尋常,是不是就打算去做佃客了?”成去非反問,老人面有難色,一時難以回答,只訕訕看著成去非。 “朝廷放糧撥款,是為救災,并沒有買田一說。老人家所說此事,我知道了,且先回去?!?/br> 說罷往四下里看了看,一切擺設還未全部撤去,如夢一場,可惜演戲的,看戲的,皆已退場。 許允看出些眉目,小心打量成去非臉色,眼下土斷迫在眉睫犯他大忌,便也沒了言語。心里卻存疑,這些平頭百姓,倒讓他開了眼,竟敢越級無數直接找到成去非眼前來,趁著天子春耕的機會,點名道姓要見尚書令,日后豈還了得?今日倘不是成去非在場,他不敢硬攔,否則,怎能讓這些人如此張狂? 不由念及史冊上歷來農民起事的典故,知道越是這等人造起反越是心狠手辣,無所顧忌,眼中不禁浮起深深的厭惡。 前頭成去非一路緩行,身側跟著尚書郎李祜。 他本該早料到的,平白出了糧,怎么能吃這個虧?這個劫打得好,發一次水災,自耕農便要破產,一時解決掉的燃眉之急,不過是日后更大的隱憂而已。 “叔子,你方才也聽到了,那老農的意思,仿佛是說,土地倘貧瘠,倒不如不要,去做佃客,你如何看此事?” 尚書郎一職是寒素之品,李祜二十歲舉孝廉為郎,早在成若敖為尚書令時,便入尚書臺,一直跟著太傅歷練,其人安分守己,兢兢業業,平日話并不多。 “食者,民之本,百姓十分重視土地,自古皆然,可大人既然這么問,便是心有存疑,下官給大人算清一筆帳,大人自會明白其中緣由?!?/br> 李祜身子微微伏了伏,才繼續道:“下官出身平民之家,是家中長男,十三歲那年家父病逝,家中一切事宜便落在下官身上,對每年要向官府完糧納稅之事,還算清楚?!?/br> 成去非微微頷首,步子放得更緩了,世家自會免一切賦役,更遑論烏衣巷四姓,他平日里難知具體數字亦不足為奇。 “我朝田有田租,戶有戶賦,丁有口錢,先說田租,每畝征稅三斗,表面上看似乎輕微,實則不然,戶賦中,丁男除綢布絹各二丈、絲三兩,綿八兩,祿絹八尺,另還要交租米五石,祿米二石,合計起來,便為八石四斗,這戶賦中加的租米、祿米與田稅實為重合,如此一算,不可謂不重,下官雖家道不振,但多少要比尋常百姓好些,尚覺不堪重役,何況普通黎民?” 李祜的話點到此為止,余下的留給成去非思量,江左大族除卻自本族無須納稅,無須賦役,另可蔭庇親屬,高者可蔭九族,低者尚可蔭三世,這其中就包括了依附于世家的佃客,李祜的話弦外之音,成去非已全然領略,這才明白為何祖皇帝晚年的土斷收效甚微,癥結便在于此了,自祖皇帝后,歷經兩朝,再無土斷之計,如今江左土地兼并之禍早已傷及軍國大政。 一朝之積弊,猶如野草,向來都是瘋長,拼力革除,尚且不盡,稍有懈怠,滿目盡是。靜齋曾言,土斷之計,不過猶薪柴之火,能添則添,火堆自然會再度熊熊燃燒,可一旦火種徹底熄滅,添再多的柴,也無事于補,就看他成去非從各處著眼,能為社稷準備多少薪柴了。 “薄賦斂,省徭役,以寬民力,方可富國安家,這正是下官的切身體會?!崩铎锖鲚p嘆,這個道理尚書令難道不懂?只是知與行,隔著的是人心,他不能再往深里說,尚書令雖一心求變,可其根基到底是立在烏衣巷上頭,想到這,李祜便憂心忡忡望了成去非一眼: 烏衣巷大公子,終究同故去太傅是不同的。 一直到尚書臺辦公事了,成去非回了烏衣巷,才遣趙器去顧府找阿灰。 那邊顧曙也是剛回到家中,見趙器后腳就到,一陣納罕,倘有事為何方才在尚書臺未曾提及呢?雖這么想,顧曙一點也不耽誤,官服未除便同趙器去了。 “大公子?!鳖櫴镏t謙一笑,行了禮,看成去非示意,便坐了下來。 成去非擱筆直言:“去年洪澇賑災一事,雖說是由你家大人全權主持,可下頭具體事宜都是你cao辦,我聽言拿糧換了地,可有此事?” “大公子是聽何人所言?”顧曙仍掛著笑,鎮定得很,“確有換田的人家,不過皆出于自愿,大公子豈會不知這其中原委?!?/br> 這一句倒和李祜所言貼合到一處了。 阿灰好一個氣定從容,氣氛沉寂下來,成去非低首寫了一行什么,復又抬眼問他:“我朝一品官員家里可占地多少?普通百姓又能占地多少?” 顧曙眼波起了漣漪,收了笑:“官員是五十頃,大約合成五千多畝,而百姓則是七十畝。雖說朝廷的規矩如此,可江左地促,實際占不了這些數目?!?/br> 江左地促,是實情,可山山水水本是國之所有,世家們封山占水,與民爭利,卻是不爭的事實。 “一品二品大員又可蔭庇多少戶僮客?” “五十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