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我多問一句,你府上現在有多少畝地?又有多少蔭戶?”成去非的語氣不覺透著涼意。 顧曙這才明白他問話目的所在,斂了笑,神色平靜:“顧家確是有幾處園子,可也還都在規格之內。倘有逾矩處,曙怕是也無權整頓,還望大公子體諒?!?/br> 一番話說的在情在理,顧府的園子不僅在建康,會稽、江陵、宣城等風景優美處皆置產業。子昭未致仕前,經常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入山林,便十分引人注目,百姓竟誤以為是盜賊。 “阿灰,”成去非忽向他投來淡淡一瞥,“你身居高職,也是年少成名的人物,靜齋曾說你堪比王佐之才,正是朝廷脊梁,倘連你也覺得你府上那些園子是在規格之內,又云逾矩無奈,盡是些避重就輕的意思,當日東堂之上,你拿云的心志是兒戲么?” 顧曙沉默,半日方抬首看成去非:“曙自知疥癬之疾他日便是肘腋之患,圣人說‘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才,有財斯有用’,曙專管度支計量,怎會不知這其中利害?方才所言,卻亦出肺腑,不過道實情而已?!?/br> “你既知道,便更無可推咎,我朝立國以來,土無一日不兼,地無一日不并,千里之堤毀于蟻xue,你我自當迎難而上,父兄漸老,正是我輩大有為時,”成去非話至此,便不給他任何回旋的余地: “烏衣巷四姓,你來主持大局清查,就先從我家里開始?!?/br> 成去非自有人不能拒之威,幾句下來,顧曙只覺脊背發涼,成去非果真是成去非,這么一塊燙手的熱山芋輕而易舉地就拋到自己懷里了,心底一陣喟嘆。 這差事他兩頭得罪不起,尚書令已發話,從自家府邸開始清查,姿態已經擺在那兒,他敷衍不起成去非,更何況自太傅在時成家就以節儉著稱,想必可查不多。而查四姓,明擺著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他又認真不得,如此煎熬想了半晌,也沒了回應。 成去非緩緩起身,朝窗子那走去,看外頭一地春光,和煦溫柔,烏衣巷悠游的日子遠勝這春光自在,窗子那忽灌進一股春風,吹得他袍角翩翩。 “我知道這差事不好辦,難處你我皆知,卻不得不行,這大概便是圣人所言,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有勞你了?!?/br> 事到如今,顧曙也只能領命而出,外頭冒了新芽的枝椏間灑下明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目,顧曙駐足片刻抬首看了看,大步去了。 阿灰那一襲清逸身影很快消失,這樣好的春日,注定要辜負了。 他們這一代人,慵倦的高門子弟此刻斜冠簪花,曲水流觴,是要臥候胡虜騎兵踏塵南下的殺伐,還是在等忍無可忍的百姓揭竿而起,砍下那大好頭顱血濺這一幅江左畫卷? 成去非微微瞇起眼,冥想許久,等回神方喚來趙器,低聲吩咐了: “替我去看看賀姑娘,問四兒她飲食起居可還都好,告訴她,春光正盛,姑娘倘想踏青散心,盡管去,用心照料便好?!?/br> 第97章 清明這日, 顧曙從雞籠山下來時,半路就落了雨,兩旁往來皆是走馬嬉游踏青的浮華少年,他不曾帶傘, 只得在一家酒棧檐下駐足避雨。不遠處忽起sao亂,顧曙循聲望去, 人們圍作一團不知發生了何事。 雨勢不小, 油紙傘挨挨擠擠在一處,推搡間難免有些刮碰, 有人低聲笑罵起來。人影挪閃間, 顧曙似乎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心里一跳,起身借了把傘徑直走過去。 中間果然困著一個人。 竟是那位賀姑娘。 琬寧渾身濕漉漉地立在那里, 兀自淋著雨,懷中抱了東西,用油紙布裹著。身邊掌柜模樣的人,手里正抖著一個鐲子:“怎還敢說不是假的?看你也是正經姑娘家, 怎好拿個假鐲子騙人?” 那鐲子幾乎要甩到她臉上,她只紅著臉, 也不見爭辯,極力忍住淚, 身子早已濕透,愈發顯得雪清玉瘦,容顏憔悴。 上回靛花巷一遇, 恍如昨日,顧曙上前一把擒穩那人的手甩了出去,冷冷道:“你要傷到這位姑娘了?!?/br> 這人一掙,斜眼瞥他:“怎么?你是來出頭的?” 琬寧怯怯抬首認出顧曙,如此,更覺窘迫,這邊顧曙早立于身側替她擋了雨,柔聲寬慰:“賀姑娘你不要怕?!?/br> 話音剛落,那人要過來拉扯顧曙,顧曙心底嫌惡,目光直直掃過去:“你最好離我遠一點?!彼庇腥绱肆鑵柕臅r候,這人被這眼神攝住,嘴里卻仍大聲嚷嚷著: “這姑娘買了東西不帶錢,拿個假玉鐲子來抵,公子既然要出頭,就拿錢來!” 琬寧迎上顧曙征詢的目光,身邊人早竊竊私語議論開,對著兩人指指點點,琬寧噙著淚緩緩垂下了頭。顧曙心底一沉,難道她真拿了假鐲子? “你把鐲子拿過來?!?/br> 等接過鐲子,只消一眼,顧曙已瞧出眉目,確實低劣,并不難看出。見顧曙神色有恙,那人抓住時機抱怨:“沒想到姑娘家這般歹心,我小店能掙幾個錢,趁著這陰天下雨的來行騙,連香燭紙錢祭奠爺娘的東西都拿來哄,也不怕遭了天譴!” “就是,就是,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姑娘也來騙,有什么意思呢?”周圍一片附和,不過都在等著看熱鬧。 “賀姑娘,這是你的東西?”顧曙仍不能信,琬寧眉眼低垂羞愧異常,只默默頷首。 她這副模樣,讓人心疼尚且不及,誰哪里會忍心再責怪?顧曙暗自嘆氣,自腰間解了配飾,揚了揚:“拿這個抵,看清楚了?!?/br> 這人登時來了精神,正忙著去接,卻見顧曙手一收:“這位姑娘沒必要貪你這些東西,不過哪里出了差錯罷了,錯不在她,可你咄咄逼人,對姑娘十分不敬,我要你賠罪?!?/br> 聽得眼前人一愣,還欲爭辯:“哎?明明就是這位姑娘不對……” 顧曙輕飄飄打斷他:“我說她無錯,她便無錯,你賠還是不賠?” 這人見顧曙雖生著一張清秀俊雅的臉,語氣尋常,倒還有幾分和氣,但就是不知哪里透著讓人說不上來的畏懼之心,再仔細打量他通身的打扮,頓時沒了底氣,對琬寧作了一長揖,皮笑rou不笑的: “沖撞了姑娘,還請姑娘海涵,不跟小人計較?!?/br> 顧曙這才把配飾拋了出去,這人慌里慌張一把抱住,只聽顧曙淡淡問: “夠不夠?” “夠了,夠了!”這人拿了仔細一瞧,心底直跳,忙連連答應著,歡天喜地地去了,既然有人解了圍,看客們也漸漸四下散去,意猶未盡似的。 再看琬寧,衣裳濕透緊貼其身,總不是樣子。加之雨天緣故,天色暗的快,顧曙身上也濕了大半邊,空氣中仍有幾分寒意,只得領她先進了酒肆,命人生了火先取暖。 一面因避嫌,一面擔心琬寧怕生面上不自在,顧曙在門外候著,一招手,便有跑腿的小廝顛顛跑了過來: “去一趟烏衣巷顧府,要快,讓人備一輛車來,另再帶套五姑娘的新衣裳來,你只管告訴管家這些,就說是長公子吩咐的,且去吧,到那自有賞錢?!?/br> “小人哪敢拿烏衣巷的錢,公子盡管放心!”小廝笑道,行過禮折身便竄了出去。 顧曙卻細想這事覺得蹊蹺得很。 成府能缺什么東西,她竟要親自跑一趟來買,居然還拿著個假鐲子換,她那里怎么會有假鐲子?顧曙輾轉想半晌,驀然反應過來,眸子一冷,便抱肩沉沉朝外望了望,天色愈來愈暗,幾聲春雷自遠處悶悶而起,看來這雨有的下了。 不多時,底下來人告訴車馬到了,并把衣裳捎了過來。顧曙這才回神,輕輕叩門問:“賀姑娘,先換上干爽衣裳,我再送你回府?!?/br> 吱呀一聲,門開了,顧曙見她臉上紅潮一直不退,再看身子仍濕著,怕受了涼,把衣裳遞了過去,輕聲道:“這是家里五meimei的,委屈賀姑娘?!?/br> 琬寧聽得心頭發熱,他柔聲細語的,天生帶著讓人受用的一股勁,她眨了眨濕潤的眼,喉間哽咽,有點發疼,無聲接過了衣裳,閉門的剎那,熱淚到底是落了下來。 不大的功夫,琬寧換好衣裳出來,身上這件做工精美,顏色亮,本該襯得人活潑些,她穿著卻更顯出那份清愁,讓人心軟。 “我也正要回烏衣巷?!鳖櫴镞叴蛄克?,邊拿起一邊的傘,驀然想到她應不清楚自己身份,莞爾一笑:“我是烏衣巷顧家的人,賀姑娘不必害怕?!?/br> 琬寧這才稍稍抬眉看了看他,一雙明眸里仍是水光朦朧。 顧曙心底一陣悸動,腦海中又閃出她那日纏綿病榻的模樣,竟不好直視這雙眼睛。 等出了酒棧,正欲扶她上車,忽覺方才的話不妥,遂問:“險些忘記了,賀姑娘是要回烏衣巷嗎?還是,”他輕掠過她懷中東西,“要去雞籠山?” 他如兄長般和煦,句句顧念自己,琬寧早不知道這般溫情為何物,此刻心潮涌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含淚點了點頭。 顧曙輕嘆:“賀姑娘今日怕去不成了,我送你回成府可好?” 見她默然應允,先道了句:“唐突姑娘?!辈派斐鍪直鄯鏊宪?。 待兩人坐定,顧曙有意避開目光,掀了一角簾子往外探去,怕讓她難為情。倒是琬寧心底掙扎片刻,猶豫望向他:“請顧公子不要說出去?!闭f完自己又覺羞愧,好似做了天大的錯事。她確是受了驚嚇,明明就是宮里賞的東西,怎么就變成了假的?自從賞下來,她就沒動過,直到今日悄悄跑出來換紙錢蠟燭,她一心想著去雞籠山,即便阮氏族人尸骨尚不知散落何方,可那一處到底有其祖先衣冠冢,是她能尋到的根。 前幾日,趙器忽來傳話,說成去非許她出門踏青,她珍惜這機會難得,不想碰上這事,身陷囹圄,竟束手無策。 顧曙回身看她,立刻會意,遂想說些告慰的話,卻覺得哪一句似乎都不夠妥當,只能道了個“好”字。 琬寧嘴角微微一動,牽扯出淺淺的凄楚笑意,自是感激他方才解圍,又見他竟不問緣由,只管答應,更覺此人面善可親,不知該如何道謝才好。 她笑容淡,楚楚動人,看得顧曙心底又是一蕩,盡是些酸楚的溫柔抵著心尖,一**的,猶如細浪拍打著河岸。 “那個鐲子,我……”琬寧不善解釋,總怕讓人覺得欲蓋彌彰,顧曙見她欲言又止,一副煎熬的樣子,輕柔問:“你也不知怎么忽就成假的了?是么?” 琬寧怔怔瞧著他,不知他如何猜到的,輕應了一聲。 這就對了,她純真不懂市井世故,被人一時詐住不難想象,顧曙心底長舒一口氣,既然如此,其他不知便無謂了。剛卸下些擔憂,抬眸卻見眼前人面色不知何時變了,眉頭緊蹙,眼眶又紅了起來。 顧曙目不轉睛留意著她神情的變化,越來越凝重,眼淚不覺掉落下來,顧曙正要撫慰,琬寧忽一把掀了簾子往外探去。 “公子,請停車!”她語氣焦急,忽就布了滿面的不安。 馬車正行至橋上,水面已然燈光點點,有一艘畫舫就在附近,她直勾勾地望著那粼粼波光,屏氣凝神,終于再次捕捉到那微弱的歌聲,而此刻,馬車已停了下來,她腦中只剩那歌聲,兀自跳了馬車,從橋上一路疾走往河岸去。 趕車的小廝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竟直直往那水里淌,自己公子也跟了過去,只得趕緊把馬車往邊上???,在那岸邊張望著。 幸虧那船停得離河岸近,水也不深,琬寧不知哪來的力氣,縱然水中有阻力,卻絲毫不礙她奮力往前淌著,直到靠近了那畫舫,沖著坐在船頭的那一襲背影,顫顫喚了一聲: “是煙雨jiejie嗎?” 船頭那人似乎魔怔了,竟無反應,嘴里仍唱著琬寧無比熟悉的歌謠,琬寧再也忍不住,兩手攀上了船舷,一聲炸雷滾過,雨勢忽就大了起來,她任由雨水打的臉疼,哭了起來: “煙雨jiejie,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我呀,我是琬寧,我是琬寧啊……”說著早已泣不成聲,風雨聲夾雜著凄凄的嗚咽,終于驚醒眼前人。 煙雨緩緩回首,臉上的濃妝已被雨水沖刷掉許多,露出琬寧熟悉的清麗面龐。 “你是……”煙雨難以置信地望著底下這個滿臉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的女孩,好半晌才說話,“你是琬寧……琬寧!” 琬寧只管嗚嗚地哭著,這邊煙雨身子一癱,趴在那船頭,把琬寧往懷中緊緊摟住,也縱聲哭了起來。 身后顧曙小半截身子立在水里泡著,回想當日情形,才知那不是胡話,船頭和她相擁而哭的女孩就是她的煙雨jiejie。眼前情形是故人重逢的凄涼,顧曙本不是如此心軟的人,此刻心底顫得厲害,眼中只有那嬌弱的一抹身影在這漫天的凄風苦雨里,孤苦無依到極處。 “琬寧,你,”煙雨心頭清醒過來,松開她,溫柔拭去琬寧臉上的淚,“你怎么會在這里?” 琬寧攥住煙雨的手腕,不曾來得及回答,船內就有人出來,大聲呵斥了幾句,扯起煙雨便往回推搡,整個河面頃刻間揚起琬寧的凄厲尖叫:“不要害我煙雨jiejie!不要!” 她驚恐到幾近崩潰,兩手空空舞著,目光里忽就布滿了絕望。 眼見船要走,琬寧在水里拼命往前追,腳底一歪,倒在水中嗆了幾口水。煙雨則瘋了般掙著身子只為再多看她幾眼,嗓子也喊啞了,嘴里不??拗骸扮?,回去吧!回去,回去呀!” 琬寧哪里能聽得進去,眼睛哭得已看不清前方情形,還要追,身后顧曙大步趕過來,一邊拉住失魂落魄的琬寧,一邊揚聲質問那船上亂扯的人: “這是哪家的游船?今日倘是敢走,我查出來定不輕饒!” 船上人本就淋著雨不耐煩,以為遇見兩個瘋子,猛然推了煙雨一把,煙雨便摔到了地上,這人狠狠罵了幾句,硬是拽著煙雨的一把青絲不顧其疼痛哀嚎給拖了進去,琬寧見狀,險些暈厥,身子癱在顧曙懷中,慟哭不已。 顧曙面上很少動怒,此刻恨不能立刻把這船拖岸上燒了,一手緊緊擁著琬寧,四下看了看,那船要往東南向靠岸,這邊小廝早撐著傘趟過來替兩人擋著雨:“公子,先上來吧,別淋壞了身子!” 幾人還都在水里,琬寧哭聲漸弱,渾身顫得厲害,癱軟在顧曙懷中,這半日的掙命,漸漸沒了力氣,顧曙猶疑片刻,厲聲吩咐著小廝: “你解了一匹馬,朝秦淮河東南去,從河道監那給我要幾個人,把那船給我攔下來!查清楚是哪家的船!船上喚作煙雨的姑娘一定給我帶回府!” 說罷攔腰抱起了琬寧,在其耳畔低低道了句:“曙不得已,唯有唐突姑娘了?!?/br> 等上了馬車,兩人皆被河水雨水弄得狼狽不堪,顧曙一時尋不到東西替她擦拭,卻見她抱著肩把臉深深埋在兩膝間,已沒了聲息,不像方才那般激烈。 他只覺心底陣陣發緊,疼得他一股無明業火,大可燒了這整條秦淮河,卻只能無措地望著她,動了動唇,竟無話可說,唯恐她受了風寒,親自駕車往烏衣巷去了。 方才那一幕,他猜不出琬寧如何同那位姑娘分開的,她不是蔣家的表小姐么?那位姑娘一看身份便知是誰家府上買來的倡優,賀姑娘怎么會認識她呢?看樣子,仿佛情同姐妹……顧曙腦中紛亂,到了成府緩緩停住了馬車,才掀起簾子。 她仍蜷縮成一團,悄無聲息,一眼看過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顧她仍蜷縮成一團,悄無聲息,一眼看過去,竟不像是一具活物,顧曙倒抽一口氣,頓了片刻: “賀姑娘,到了?!?/br> 單薄的身子動了動,琬寧抬起臉來,滿面全是淚,一頭青絲濕漉紛亂附在臉頰上,越發襯的那青絲烏煙,面如梨花。 顧曙只覺那股熱流再次不可抑制地升騰而起,不免忘情,竟想伸出手去輕撫那滿臉的淚水,只見琬寧闔了眼,guntang的淚再度簌簌而下,無須觸及,便灼得他心痛,最終按捺住了這股沖動,他不能趁她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