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第75章 橘園的長燈注定又要燃一夜。 成去非的覺自鐘山一事后,比往日更減,他本就是少眠之人,如今,夜間攬衣斜臥榻邊,有時不到一個時辰,就要醒,他也自知這般下去,自己縱然是鐵打的利器,也會損壞,便聽了杳娘的建議,每日服安神湯,似乎也有些功效,可亦有難以成眠的長夜。 “兄長,”去之立在門外行禮,成去非抬首看了他一眼,手中筆滯了滯:“去之,夜深了,為何不歇息?” 去之笑了笑,走上前來:“我見燈還亮著,猜兄長還不曾安置,遂想來找兄長敘話?!?/br> 成去非聞言便把筆放下,動了動筋骨,換了個姿勢,比平日隨意些:“少年之人,要善養精氣,以后不要睡太晚?!?/br> 燭影里,兄長面容輪廓分明,便是一身布衣亦難擋其神秀天姿,去之愈看愈仰慕得緊,更覺放眼江左,真是無人能出兄長左右。 “怎么了,去之?”成去非見幼弟的目光入神,灼灼閃著。 去之輕輕搖首,目光落到案幾上,兄長手底攤開的正是《漢書》。 成氏自有一套家學傳統,其子弟自幼便要“誦孝經、論語、周易、毛詩、尚書等”,十分看重傳統經學,其中以《春秋》為主,《尚書》次之,除卻經學,史學亦在成氏家學里占有極重的地位。 成若敖在世時,便尤為喜愛研讀《漢書》,這習慣自然也傳承下來。 “弟還不曾開始認真讀《漢書》,”去之趁勢輕輕把書取過來,垂眸翻了翻。 待翻到刑法志章節,便道:“弟聽聞,前一陣官糧沉船的案子,是廷尉署鄭重審理的,聽說他也喜讀《漢書》,且精通刑法志?!?/br> “《漢書》有十志,這里頭,能通刑法志,便可進廷尉署當職;通藝文志,便能梳理清諸子百家的脈絡;而指點江山,離不開地理志;五行之學,又和當下學術聯系緊密,所以不可缺五行志;至于食貨志,更是實實在在的學問,田制、戶籍、賦稅、貨幣、鹽鐵如此種種,哪一樣都牽扯著朝廷政務。雖為史,卻又不止是史?!背扇シ茄普T,有心教導,去之聽得也十分用心,不時頷首。 “兄長所言,弟謹記?!?/br> “鄭重那幾人,雖出身寒苦了些,卻肯下功夫學,又經俗世磨礪,在廷尉署當差,再合適不過?!?/br> 成去之靜靜聆聽著,待兄長說完,才道:“大將軍一事后,坊間有傳言,說廷尉署乃兄長私人,大將軍到底不敵烏衣巷,弟其實想的不是這,而是廷尉署日后能為兄長做什么?” 一本《漢書》,去之能從刑法志入手,且論及到鄭重身上去,意味著他早已開始研讀,并有相當的前瞻與敏銳,成去非忽然意識到,他的幼弟,可以致仕了。 “你覺得廷尉署日后能有何作為?”成去非有意考量他,反問道。 “猶如當日三千死士?!背扇ブ闲珠L的目光,語調鏗然。 幼弟果真日漸長大,亦不辜負他如許厚愛。 “兄長欲有作為,必用酷吏,引為鷹犬,兄長是重臣,是能臣,大將軍罪已遭誅,兄長便當行陽謀,可一陰一陽方為道,廷尉署便是那另一極?!?/br> 少年意氣當拿云,眼前的少年,骨骼初成,心思漸密,好似新生的荊棘,刺雖柔軟,可終究是刺,遲早會堅硬如斯,定能傷人。 成去非那些隱藏極深的,卻借他口,言簡意賅,直抵要害,仿佛這一眼,一下看到了路的盡頭。 “去之,你遠甚兄長?!彼靡环N極為復雜的眼神注視著幼弟,莫名讓去之有了一絲畏意,猶疑了剎那:“兄長,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 成去非無聲搖首,看他目中明顯多了搖擺不定,遂追問一句: “去之,你可知兄長意欲何為?” 成去之眨了眨眼,目光復又落到那本《漢書》上,語調了忽浮上幾許哀傷:“兄長和父親其實并不一樣,兄長在乎的,不是弟這種俗人能忖度,弟唯愿長伴兄長,為兄長排憂?!?/br> 眼前好像又回到鐘山之事的前夜,父親靜靜倘在那里,他怕極了,他實在是怕他們都要和父親一樣,整個成家都要和父親一樣,永遠地睡在漆煙的地下,沒有翻身的機會。 直到鐘山事了,他才重新擁有清白的睡眠。 “去之,我累了,你也歇息吧?!背扇シ巧焓衷谒珙^摩挲一陣,成去之緩緩起身,鄭重行了禮,退至門前時,忽想起二哥同二嫂閑話時提及的一事,他雖還不是很了解,直覺卻認為十分有道理,怔了片刻,被成去非看見,遂問: “去之,你還有他事?” 去之回神,勉強笑道:“桃符會笑了,兄長有空去看看他?!?/br> 原是這事,成去非默默點頭,除卻家宴,他確是不夠關心桃符,許是心底覺得桃符畢竟是嬰孩,有一眾人細心照看,又有璨兒這個良母,無須顧念,沒想到去之連這個都知道提醒自己了。 “兄長,”去之依然立在那看著自己,成去非輕笑:“還有事?” 去之眉頭攢在一處,含糊不清道:“兄長也該有自己的子嗣,即便不是正室所初,”說到這,無端想到自己,唯恐再說便失言,及時打住,默默離開了。 良久,成去非都覺得心底是冷的,如今,他沒了父親,來路已斷。尚無子嗣,是他同父親兩代人的遺憾。而閨中妻,則形同虛設,殿下是真正的目冷心冷。他想起少年時隨母親去靈隱寺禮佛,那座上觀音寶相,頭戴天冠,身著□□,姿容典麗。佛性雖猶如水中月,可見而不可取,但觀音的模樣,則是確切地告訴眾生:一切隨緣,一切依法,又一切如空虛之意。 當真貼合殿下性情,卻絕無無半分慈悲。 他的兩任妻,交錯在一起,仿佛冰上燃起的火海,而他則置身于浩淼的荒野上,和誰都無法相依。 成去非慢慢起身,取下燈罩,吹滅了那突突躍動的燭火。心中不辨悲喜,榻上錦衾寒,可日子分明剛入秋。和衣而臥,聽著外頭園子里的蟲鳴,眼睛忽有些疼意,他漸漸失去了思考的力氣。 耳邊濤鳴忽遠忽近,眼前細浪忽濁忽清,身底慢慢好似發酵出一股近似醉酒的懸空感,他忽然覺得自己焦渴如斯,置于困境,已如病獸。 昏沉睡意中,便有一襲熾熱嬌弱的軀體蛇一般滑入懷中,仿佛只需一只手,便能拿捏住懷中人所有的柔軟,底下猶如洪水泛濫,他扯下礙事的褻褲,指尖很快就在那片水草豐茂的幽深中迷了路,他只得翻下身子,讓她全部承受著自己,接納著自己。 明明是纖不可支的單薄腰腹,卻偏又充滿著遒勁的韌性,他一下一下貪得無厭地狠狠地撞擊著,猶如裘馬輕狂的絕望,只能同她骨血交纏,看著她眼中盡是初承歡的懵懂,似娛還痛,白玉般的身子盡在自己掌間…… 醒過來時,恰不曾耽擱早朝,成去非皺眉看了看身子底下,輕吁一聲,到底有些恍惚,他甚少有夢,就是年少時,也不曾如此,夢中人的溫存仿佛還留在腹間不散,那張臉也清晰印在腦海。 胸腔里裹著的這顆心,莫名悸動一陣,成去非喚人打來冷水,盥洗一番,換上朝服,出橘園時,尚且需要挑燈,他下意識看了看仍淹沒在微醺天色中的木葉閣,身側并無他人,照樣掠過一絲尷尬。 好在出了烏衣巷,他頭腦思緒漸漸恢復平日冷靜清明。 官糧沉船,牽連方山津,扯到顧家顧未明,他上呈的折子措辭明確:損失要顧家補上,且顧未明停職罰俸一年,一并又降了官職。至于津關兩處關稅,連帶著務必要細查一番,正是整肅章程的一個機會。 查出來的官員,他早已給想好了去路,瘴氣叢生的雷州,恐怕不等到目的地,便要死一批。這番行事,下手快,處置重,尚書令親查,無人敢敷衍。 證據鑿鑿,朝野上下不好說什么,私下里卻不能不議論。顧未明于眾人前,忽這般丟了臉面,心底恨恨,下了朝,待人散后,在官道上截住了最后出來的成去非。 “大公子欲行大將軍故事?” 言辭不恭至極,顧未明眉眼藏著針尖般的笑,成去非卻連看他也不看,只管目不斜視往前走。 身后顧未明幾步趕上,側身擋住了去路:“成伯淵什么時候也學會了栽贓陷害?怎么,眼下就想著掃清四姓,你便能一步登天了?” 成去非冷冷瞧著他,他仍是慣常的傲慢模樣,嘴角那一縷笑意格外冷酷:“成伯淵只敢拿我開刀么?真有本事,拿了江左所有人,我開先河算什么,半截身已入土的老東西大有人在!” 好囂張的模樣,成去非見他猖狂至此,更不想理會,錯開身子要走,仍被他攔著:“我告訴你,那船官糧,我都嫌它窮酸,你若想,”說到這,故意壓重了“若”字,“拿我,好歹換個說辭,真嫌污了我這身份……” “你還記得身份,真是難得,也好,你有一年的時間來好好思量你的身份?!背扇シ墙K于接話,“你歇一年和歇十年,沒多大區別,回府養著吧?!?/br> 顧未明怒火走到眉梢,忽又化作一股冷笑:“這江左,手都伸有多長,你比我清楚,查吧查吧,我就看你能拿下幾個,最后別查到你成家自己人頭上去!” 一陣風掠過去,兩人皆衣袂飛舞,成去非只覺寒意透骨,顧未明那末了的一句,直擊心坎,他靜靜抬眼注視著眼前人: 端的一副好皮囊,四姓的貴公子,骨子里卻早已爛透了,可嘆的是,腐爛的,不只眼前人。 “成去非,”顧未明越發過分,挑著桃花眼直呼起他的名諱,“過河拆橋也太心急了些,你想做什么,我清楚,可你要是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哼,別忘了,這些老家伙都還沒死,你還是先熬死他們再做春秋大夢吧!” 這便是顧子昭的厲害處。 他精明,他陰毒,一番惡語相向,把藥下得又狠又準,直戳心尖,偏還要有恃無恐地讓他成去非知道,讓他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全盤收下那些扎心的話,自己消化去。 這般精明聰穎的人,偏偏是個無恥之徒,他一身本事,任性浪費,絕不肯為任何人所用,什么人倫綱常,什么功業不朽,全都是虛幻泡影,唯有懷中美人,口腹佳肴,才是切切實實可知可感,誰都馴服不了他顧未明! 成去非冷冷瞧著他那張太過俊美的面龐上,已經扭曲了的笑靨,像是一張丑陋的面具附在魂魄之上,頭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身后還是順風又送來幾句:“成去非,你別忘了,離了烏衣巷,你可什么都不是!烏衣巷捧得了你,也照樣摔得死你!” 恨不能挫骨揚灰的這一句,久久回蕩在狹長的官道上空,聽得人心底怒火亂竄。成去非神情漠然,沒有駐足,沒有回首,他從一開始就清楚,眼前這條路,他無需回首,永遠都是。原地徒留顧未明一臉的不甘,他很少這般失態,視線里遠去的那襲身影,無論如何冷酷,都依然這般美麗。 成去非并沒有急著回府。 涼氣習習隨谷風而來,秋意漸近。成去非順著石板小徑往郊外走,很快看到鄉野人家,對澗菜圃葵花數十株,如碧竿懸球,金燈列仗,饒有生趣。牽?;先思一h笆,亦油油然如青帷翠幛。 待又走一段,大片良田躍入眼簾,他駐足于埂間,四目望去,木葉微脫,人煙俱渺。事發半載多,這一季收成已過,遠處有野火順風而起,映得秋色灼灼,煙火氣息慢慢彌漫開來。 身后銅鈴叮當作響,有牧童高歌的聲音,成去非看他悠游自在,一張胖臉險要把眼睛擠沒,竟也不怕生,目光瞧過來,憨憨一笑,口中的歌聲不斷: “老牛老牛你莫回頭,山清水秀任你留……” 調子悠揚,成去非聽得順耳,心緒平復許多:“這牛你放得好??!” “我是替大人家放牛,”牧童笑嘻嘻指著田地說,“這里都是大人們的地,我天天都來這里放牛?!?/br> 本是天真無心的話,卻引起了成去非的注意。 “這里都是大人的田?” 牧童甕聲甕氣應了一聲,成去非上前幾步,和顏道:“你可知是哪家大人的田?” 牧童揚起胖臉,茫然無緒地看著他,撓了撓腦袋,半晌才嘟囔道:“大人就是大人??!” 到底只是鄉間稚童,問不出什么,那牧童也不再理會他,言罷又唱起來,黃牛一搖三晃,朝草木深處去了。 歌聲漸遠,鈴鐺聲也漸遠,成去非佇立風中,四下打量了許久,才往回走。 剛進府,趙器就迎了上來: “大公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為公主備好了,芳寒已回過話,說公主,明日一早便啟程……” 正回稟著此事,那邊芳寒順著水榭迤邐而來,遠遠瞧見成去非,遂加快了步子,朝這邊趕來。 “大公子,”芳寒見了禮,“公主命奴婢來傳個話,給精舍至少要捐十萬錢,府上準備的,差了些?!?/br> 聽她溫文軟語說得輕松,趙器忍不住皺了皺眉,不由望向成去非。十萬錢,這是瘋了么?雖說江左禮佛之風甚重,捐錢給精舍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十萬錢世家大族許不算什么,可府上向來節儉,公主看著冷性冷情,萬事不放心上,可花起錢來一點也不含糊,下嫁烏衣巷的這兩年,這是第幾次捐錢了? 蔓蔓枝枝聯想許多,趙器見成去非沉默片刻,才朝自己比了個手勢: “你去找福伯杳娘,再支錢給公主?!?/br> 芳寒見成去非應下來,便施禮去了。 “大公子,這……”趙器罕有聽了命令再多嘴的時候,他亦是素樸慣的人,雖深知殿下絕不是自己能非議的人,可一想到那十萬錢,不清不楚地就莫名給了那些僧人,到底意難平。 成去非默然不響,寺院什么情況,他早年在會稽生活便有所耳聞目睹。就是母親,也十分向佛。光是免去納稅一樣,就引得多少人家甘愿把男丁往寺院里頭送。 而身邊,虞家人性好釋典,崇修佛寺,每一年供給沙門以數百萬錢毫不吝嗇。有眾寺產者不在少數,并不遜于一些江左世家。 至于暗處得一些東西,更是不可說。 什么樣的佛要這般普度眾生?成去非不無嘲諷地想道,目光越發冷峻,只揚手沖趙器擺了擺手。 待途經木葉閣,方又想起昨夜那荒唐的夢,圣人說,君子慎獨,他自問一向無愧于心。夢中之事,便是圣人也無解罷? 正凝神想著,四兒自園子里正出來準備去取澡豆,見他駐足在那,便先過來行禮:“問大公子安?!闭f罷正要走,被成去非叫?。?/br> “賀姑娘可還好?” 四兒忙折身回來答話:“姑娘身子恢復如常,飲食上也頗為留意,大公子勿念?!?/br> 成去非微微頷首,暗忖著何時跟她提及此事,卻聽四兒又道: “姑娘身子雖恢復了,可精氣神卻不是很好,本做的好好的女紅,突然拿剪子又給絞了……”話剛說完,四兒便懊悔自己怎么竟一時多起嘴來,后頭聲音一下軟了下去。 那半成型的香包立刻浮上心頭,說得成去非更覺該再掂量些時日才能開口。 等又過幾日,虞府秋芙蓉開了,成去非公務纏身,卻也抽出半日的功夫,偕同去之幾個去了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