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府上門庭若市,虞府的花園品種多,花色佳,連帶著清談,曲水流觴,算得上是盛事了。 虞歸塵的書房在西南角。十來步深的庭院,鋪著一徑青石板,一孔月洞門隔成內外兩進。外院僅幾步,兩面墻爬滿了常春藤,內院中央一棵老榆樹,樹下是一具石桌,四具石繡墩。月洞門上鑿了兩字“蕉風”,典型世家風范。 窗子是開著的,逸出半竿翠竹來。 室內并無人,成去非隨意翻了翻案幾上典籍,瞥見一側的畫卷,打開來看,是一幅紫藤。桌角上有研好的墨,成去非提筆就勢在空白處寫了一行小字: 風拂紫藤花亂。 “大公子,我家大人請您去園子?!庇行⊙绢^恭恭敬敬在門外輕喚他。 “靜齋人呢?”他整整衣裳,緩步而出。 小丫頭不由笑了:“公子正在后院親自為您修花,供您插瓶用?!苯笳l人不知大公子同虞十七情誼,就是府上下人言及,也是自帶欣喜。 園子熱鬧,成去非略略掃了眾人一眼,既有長者,也有年輕子弟,正都散在虞仲則身側,議論取名一事。這處園子是新翻修的,景變了,名字自然也要動的。 “這一處新栽桃樹,待來年春日,便可如紅云懸浮,諸位可有佳名,請賜教?!庇葜賱t捋須笑道,眾人交頭接耳議論開,很快有人提議道: “可謂桃蹊?!?/br> “桃蹊,這多多少少有些俗媚了?!?/br> “蟠桃園如何?” “有新意,卻嫌直露?!?/br> “不如仙都貼切些?” “字面貼切,意境卻模棱了?!?/br> 顧曙聽了,心里默念幾遍,又上下打量著景,腦中早過一陣春風,落得紅雨繽紛,遂含笑道:“曙忽得二字,不如‘天香’?!?/br> 眾人聽見回味片刻,等會了意,立刻一片贊揚聲,“天香”得自“仙都”,卻要高古許多,眾人服氣,皆笑言阿灰果有才子氣,顧曙笑而不言,連連作揖以示謙遜。 又到一處,卻是幾株美人蕉立在一旁,倒有些娟閣味道。眾人見成去非難得在,便笑議推他取名,又唯恐他搪塞,正巧虞歸塵朝這邊來,倒好勸說。 “伯淵,這一處,等你賜名?!?/br> “靜齋,你也來想一想?!?/br> 風雅趣事,正是江左眾人所鐘,成去非此刻并不想拂諸人雅興,倒比眾人想得利落,并未推辭,而是看了看四下地勢,又打量幾番那幾株高挺的美人蕉,便反其意而行,只道: “此處稍稍隆起,應眼下時節,取‘待霜’如何?” 眾人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紛紛稱嘆:“伯淵出其不意,用字奇也?!?/br> 成去非向來對此類事只求大面上過得去便可,并不上心,眼看著移步換景,趙器已穿過人群而來,附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成去非神色照舊,向虞仲則幾位長者微微打了個揖: “府上有急事,去非不得不先行一步?!?/br> 諸人知挽留不住,彼此客套幾句,仍繼續賞園取名。成去非出了虞府,一個箭步上了馬,直往城北奔去。 建康城北疏曠爽達,因秋日緣故,頑蘿巷卻有幾分荒落之意。巷口兀立著一株古槐,上頭有三五鴉雀躁鳴,成去非勒馬徘徊片刻,若有所思,目光收回時,已瞧見從巷子里走出的溫青君。 “大公子,請隨我來?!睖厍嗑碇露Y,成去非下了馬,早有小廝牽過了韁繩把馬拉走。 溫青君是典型江左少年子弟,衣飾華美,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矜貴得緊。此刻神情多了幾分焦慮,一路也不見說話,等到了一處院落,才說: “祖父不肯在府上養病,這是處老宅子,倒也幽靜,家父在里面等候多時,大公子,請?!?/br> 引至一室前,溫青君不再往前,成去非會意提步拾級而上,剛進屋子,似曾相識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本以為是藥材的氣味。 繞過屏風,溫靖聽見動靜已起身來迎客,成去非一眼瞥見榻上人,竟有剎那恍惚,仿佛再睹父親當日情形,這邊先給溫靖行了禮,低聲道:“溫大人?!?/br> “伯淵來了,”溫靖眉頭緊皺,又俯下身去,在太尉跟前柔聲低喚:“父親,是伯淵,他已到了?!?/br> 溫濟之果真艱難睜了眼,費力揚了揚手,溫靖便退了出去。 成去非自然得靠上前去,便在床榻前跪坐了下來。 “伯淵,”這一聲,也分外熟悉,成去非接住那伸出的手臂,枯干無力,輕微的肌膚相觸,如古樹擦掌,粗糙不適。 太尉氣短,成去非只得容他先喘上半晌,待理順了氣,榻上人發出的聲音干涸而沙?。?/br> “吾家子弟,不過中人之資,倘生變革,惟愿伯淵顧念舊情……”那雙本已灰蒙的眼眸,突然就迸出一絲光亮,投在成去非身上。 他心底驚愕,微微揚眉,看著榻上老人,又聽他徐徐說道: “年少時,病老別離俱覺遙不可及,而今竟多已歷盡,只空待一死,復命歸根,本不該憂慮子孫之事,卻奈何常情難斷……”盡管語調緩慢,太尉仍不可遏止地再次喘起來。 成去非依然不語,手忽被握緊,太尉的眼眸又亮幾分:“伯淵,我只托付這一事,你,能答應我否?” 眼前長者,曾是他一度信任依賴的人,太尉歷經幾朝,又怎能不深諳人心?他到底是察覺了些什么,方這般急急找來自己托付? 殷殷的目光壓在頭頂,他似乎不得不應允,氣氛寂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抬首,低低道:“我答應您?!?/br> 太尉嘴角便泛起絲絲笑,在成去非看來竟莫名有幾分凄涼味道,直到最后一句低喃猶如耳語:“伯淵,你珍重……” 榻上人再沒了言語,只剩渾濁粗重的喘息。 這個時候,他才回想起剛進來的那一刻,空氣中不是藥材的味道,而是死亡的氣息。 府上曾真切存在過的同樣氣息。他的發妻,他的父親,都是一樣的。 這樣的場景,時隔并不長,便再次親臨,成去非心底多少有些戚戚然。 回到府上時,暮色漸漸下來,他仍在思索太尉那番大有深意的言辭,再抬首間,府上燈火已亮了起來,自然也有木葉閣的。 這才仔細一算,離步芳提及彼事竟不覺數十日過去,他做事從不喜拖泥帶水,如今,卻仍覺棘手。 本都進了園子,臨近石階,剛撩了衣襟,不知為何,他又放下手去,折身往外走,沒走幾步,恰迎上一人影挑燈而來,成去非已辨出是琬寧,她似乎沒留意到自己,怕驟然驚到她,便有意輕咳一聲提醒。 果然,琬寧循聲望過來,把燈挑高些,見是他,不似先前又羞又畏,只覺心頭滿是說不出的酸楚哀緒,尤其是隱約覺得他仍是尋常冷淡模樣,一顆心又撲撲直跳。 她款款見了禮,聽他沒言語,并不知他仍在思量著措辭,便鼓起勇氣先問道:“您用過飯了么?” 天知道她竟掛心他這個,府上下人提及過,大公子忙于政務,飲食睡眠皆不甚為意,別人無心之語,卻入了她的心,渾然不覺就想到這句,放了膽子問。 成去非見她嬌嬌羞羞的,忽問出這么一句,自有難言的脈脈溫情,隨口就扯了謊:“用過了,這些日子身子可養好了?” 琬寧低應一聲,聽他話中是關切之辭,到底是欣喜,雖那語氣聽起來,更像是無心一問。 “外頭涼,進去我有些話想和姑娘商量?!背扇シ且槐谡f,一壁取過她手中長燈,在前面引路,上臺階時特意為她停了停,等進了屋子,才把長燈遞與婢女。 一眼瞧見條案上,鋪陳著紙張,便說:“你大病初愈,應休養一段時日,勞心費神的事,日后再做也不遲?!?/br> 琬寧走了過去,把它收拾一番,心底只想著不知哪一日就斷了這機會,心境竟同當日他對她起了殺機般沉重而迫急,那時候,她也是沒日沒夜抄錄典籍的。 唯恐活不到明日。 他拿那些話來錐其心刺其骨,并不比當日的生死存亡好過多少。 倒也不見得就對他有多少情深義重,只是一想到倘是離他而去,便好比命似江芷,斷根而去,讓人惶惶而不安,就是老死府中,似乎都是極好的歸宿了。 她是削肩細腰,留背影給成去非,在燭影中看,更添少女特有的無辜和純潔,成去非驀然就想起夢中她那模樣,星眼朦朧,仰著小臉,整個身子都交付于他,他自背后咬住她肩頭的狠勁陡然上來,成去非險些都要以為那真實發生過,而不只是一場綺夢。 “我先前,”成去非艱難開口,他被忽如其來的意念沖擊得近乎難堪,倘上一回是事出有因,那么眼前呢,明明她穿戴整齊,一層一層的衣裳,仿佛他用目光便能剝開了,這豈不是禽獸之行么? 琬寧轉過身,滿是毫無防備的目光,怯怯望著他,成去非看得心底沉沉,自有愧意。 “底下一個河道監察來府上稟事時,無意遇到你,遂來向我提此事?!彼M量說得隱晦,不想太過直白,琬寧本聽得混沌,漸漸聽出個中意味,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淚一下便涌了上來,扭頭死死咬住了唇,一言不發。 成去非早料到是這個結果,便說:“你不肯,我自會回絕?!?/br> 沒想到候了半晌,琬寧忽回眸問:“您看那人好么?” 成去非很是意外,只能接口道:“步蘭石是個厚道人?!?/br> “大公子既然覺得好,那便是好,我答應了?!辩幠抗獾湎聛?,聲音仿佛溺了水一般令人窒息。 第76章 嗶嗶啵啵,燭花響了一陣,成去非伸出手,輕輕罩住那團搖曳的光,腔調淡到無由:“我不答應?!?/br> 他就在眼前,可依然太過遙遠,琬寧癡癡瞧著他,心間是不解,無奈問道:“我不明白……” 成去非的聲音便冷起來:“你想明白什么?” “明白我緣何出爾反爾?”他扭過頭看著她,“明白我為何多此一舉?” 這般寡情的眼角眉梢,讓琬寧不由想起那則模糊的傳言,烏衣巷成去非的第一任妻,是被他親手鴆殺的……窗外風聲漸盛,琬寧只覺得心底一陣兵荒馬亂,霎時悲從中來。 “我不答應,是因你在賭氣?!背扇シ悄抗庵北葡蛩?“你還不曾見過步蘭石,也不曾靜心細想,信口開河,任性而為,你以為是在跟我賭氣?你不過是跟自己賭氣。你不是讀圣人書的嗎?敏思慎行,你哪一點有讀圣賢書的樣子?” 琬寧莫名其妙挨一頓搶白,心中委屈,卻又無從開口反駁,更何況,他那話仿佛還真是句句在理,顯得她愚昧而不自知,可這事,明明就是他開的頭。 “我只是,不懂您……”她緩緩道出真心,“我不知您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教人無所適從……” 成去非眼眸閃爍,冷冷笑出一聲:“我無須你懂,你也懂不了什么,步蘭石配你足矣,不過眼下我變了主意,我不能讓他娶了個心如死灰的美人回去當神仙供著,這于他毫無益處,只落得一場空歡喜?!?/br> 一番話下來,里里外外都是在貶斥她,烏衣巷大公子當真深諳如何拿捏人心,能為他所用的那些人,真讓人艷羨,琬寧不無凄楚地想,可嘆她不是男兒身,倘是,許也能得他青眼。 “那,但憑大公子做主?!彼龑嵲跓o力同他周旋,算是繳械投降,答應是錯,不答應,又不知是不是另一番說辭,她為難不已,先前,是誰言自己也是他的人?總之,理都在他身上罷了。 不覺面上有幾分傷感,成去非默默注視她片刻,才折身朝她欺近兩步,琬寧本低垂著眼眸,忽瞥見他一角衣裳飄忽到跟前,離自己極近,呼吸便自然急促幾分,眼波慌慌,想要抬首看他又不敢。 他的聲音是驟然壓下來的,唇畔熱氣直往她脖頸間傾吐著:“有一日,我問你,晚上肯不肯留下來,你跟見著鬼似的就跑了,何時但憑我做主過?” 明明是曖昧略帶輕薄之意的話,他偏用一種極為冷清的調子說出,更讓人難以捉摸,他對她來說,確實猶如天書一般不解,就像此刻,她不知他端著怎樣的一顆心,攪得她心神大亂,而他,依然是那高高在上的一尊無情無欲的像。這么想著,琬寧的身子好似斷翅的一尾蝶,無助輕顫著。 “是因為怕我,才說這么軟弱的話?當日讓你改一個字,你又倔又癡,頗有風骨的架勢,怎么此刻就全然不見了?”成去非仍不離身,仔細端詳著她面上小獸般警惕又柔弱不堪的眼神,而他,是不動聲色的獵人,無須布下天羅地網,她注定便是他的人,從一開始,阮家的覆亡便埋下的種子,期期艾艾的,在他府上扎下根來。 他再次捉住她的右手,就著燭火打量:“除卻你擅長的,也許日后還有其他的事需要姑娘為我做,我的私心,就在于此了?!?/br> 眼前人是風雨飄搖里的一朵嬌花,他能護得周全,亦可隨時折斷,她柔中的韌性,皆在那可笑又可敬的信仰上頭,而于他,他完全有把握控制得住她所有的軟肋,讓她匍匐此生,都只能為他一人忠貞不二。 他審視著她,評估著她,竟毋要算計,剝離種種身份之外,她只是人世遺留的小小孤女,不是高門韋氏,亦非天家至尊,不蔓不枝,干干凈凈,也配得他一縷私心。 這其中肅殺冷酷的意味,琬寧自渾然不知,只察覺出他一只手不知何時掐住自己腰肢,另一只手依舊握緊她的手,卻反將過來,往自己胸口覆去,直激得她戰栗不穩。 “你可見過寺院中那低首的佛?你可知佛為何低首?”成去非嘴里問著話,琬寧思緒則早已凝滯,努力尋回只言片語: “佛低首是為見眾生?!?/br> 成去非一顆心在她掌下,雖隔著衣衫,也強有力地突突直跳,眼中卻重覆霜雪,用一種極為冷靜的腔調告訴她: “佛低首是為見我心?!?/br> 他話中自有深意,而琬寧則失神凝視著他的臉龐,無暇顧及他有意打的機鋒,只看得見他清晰的唇峰,澄瑩似冰,離自己如此之近,可供她此刻頂禮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