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趙器,送虞公子?!背扇シ欠愿?,知道他欲避嫌,雖并無需要,但也不作挽留,仍命趙器送客。 顧曙外相清朗,平日多是和煦姿態,此刻正襟危坐了,倒多出幾分整肅。 “這案子是廷尉署查的,曙只能給提供便宜處,不方便插手,只是聽說死了人,曙是來要尸首的,對其家人也算有個交代?!?/br> “顧未明私扣關稅,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成去非反問一句,顧曙眼簾垂下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萎頓。 “是,我知道,和我能做什么,尚書令恐怕不能感同身受?!痹掚m是略有不敬,顧曙語氣卻仍如常。成去非自然知道顧府偏重顧六,阿灰心里難免有齟齬,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此刻,許是觸動痛處了,他印象中,阿灰是從未失過禮的。 成去非也不深究,繞開這一層,說道:“簡述自盡,想必你也能猜出原委,看著安頓吧?!?/br> 等顧曙起身,成去非才提一句:“船稅的事情,等過了這陣,需重議?!?/br> 果真任何事都休想糊弄過去,顧曙暗自思忖,口中應下來,匆匆去了。 待顧曙一走,成去非亦安排好鄭重也離了府。他一人沉思良久,眼前猶如鋪開一張密網,如魑魅魍魎,而他不能就此被困,剝繭抽絲,他得一樣樣來,好比江河淤積了百年的塵沙,清理又怎能是一日之功? 目光無意落到那一排典籍上,驀然想起琬寧,這幾日四兒一天兩次來稟事,既是好轉,便無甚需要擔憂的,成去非自然又念及她那句渾話,嘴角不由浮上一絲笑,為她那幾分癡氣,想到這,便換了衣裳往靛花巷去了。 剛進院子,就見一抹鵝黃身影兒坐于窗前,那一團顏色,跟早春剛抽枝的柳芽般鮮亮嬌嫩。成去非本還有一剎的錯覺,再看一眼,確是琬寧,她平日穿的素凈,今日這打扮自有少女的活潑靈動,多半是婢子為其張羅的,成去非兀自一笑,斂衣上了臺階。 “賀姑娘如今感覺如何?大安了么?”他乍然出現,琬寧只覺一陣難言的驚喜一下涌了上來,紅了臉,緩緩起身見了禮。 這身衣裳果真挑人,愈顯得她眉似春山,眼如秋水,真是大姑娘了。成去非見她仍是嫌清瘦,自有弱柳扶風之態,這才體會出虞靜齋那句“一望便知是有情人”的意思。 琬寧只含羞點頭,眼波流轉旖旎,才蜻蜓點水般掠過他面龐,復又垂首,成去非這才發覺她雙手是背身后的,也不多問,只繼續道: “既然病愈,就回府吧?!?/br> 也算守信了,成去非折身往外走,吩咐婢子進來收拾東西。 四兒剛進來,便瞧見琬寧正彎腰往奩盒里裝什么東西,仔細辨認兩眼,竟是男子所佩的香包,不過還沒完工罷了。 四兒遂朝園子里張望一番,會心一笑,這位賀姑娘心之所寄,定是她們大公子了。 而琬寧怔怔注視著手底這物件,心底又覺甜蜜又似帶憂愁,竟不舍得放進去,猶豫半日,掏出自己的帕子,仔細包了起來,一并置于袖間才安心。 出來時,成去非伸手扶她上車,琬寧不敢用力,一顆心就躍在喉間似的,剛借力上去,沒想到袖間東西滑落,她并未看見,只鉆進馬車,安安靜靜坐了下來。 成去非俯身替她撿起,只見帕子一角露出那香包半邊,是男子所佩之物,他頓了片刻,仍給裹好,待坐到她面前時才道: “賀姑娘的東西?!?/br> 琬寧見此物,臉大紅,接過后便緊緊攥在雙手間,一副局促模樣。成去非面上自是難言的神情,低聲問了句: “賀姑娘有鐘意的人了?” 如此直白的問話,琬寧更聽得坐立不安,緊抿著唇,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倘真有,不用羞于啟齒,府上自會為姑娘出一份力?!背扇シ遣幌滩坏厝岳^續著,琬寧聞言,張皇抬首,一臉的失措,盡落成去非眼中,他心里到底是有數,靜靜同她對視,也不避諱。 只聽他低笑一聲:“姑娘的意中人,就在眼前,是么?” 第74章 琬寧被他驟然點破心事,聽得身子發緊,漫出無限羞怯,又夾雜著莫名的愧意,竟默無以對,好半晌,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矢口否認: “不是,我對公子不敢作非分之想?!?/br> 這措辭,模棱兩可間盡是不誠。成去非見她手中物攥得愈發緊,便伸出手,把琬寧一只手握于掌間,只覺那頭一顫,意欲抽身,隨即用了幾分力,仍緊緊抓住不放,琬寧拗不過他,整個人都在輕顫不止。 “我且問你,這個時候,比你幼年在書房,你的兄長或者是其他長輩執你手授業時何如?”成去非依然凝視著她,琬寧不解其意,覺得那目光無處不在,壓得她抬不起頭。 “你讀圣人之書,自然知道孔子所云‘好德如好色’,孟子言‘食色,性也’,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賢賢易色,乃人之本性,圣人言情言理,《關雎》里頭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反之亦然,這是圣人決不欺人處,你卻要說不敢作非分之想,難道真不是‘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他有意拿儒家的話逼她,可一番言辭正色下去,任是有再多柔情蜜意,也冷卻人心,琬寧發覺他說起教來,竟遠甚那些儒生,亦能作長篇大論。 不覺間,成去非已放開她手,“發乎情,是不能不喜,止乎禮,即如此刻,你我對坐,不及亂言,才合圣人之道,不過,姑娘既不是中意于我,也好?!闭f著迎上她緩緩抬起的臉,微微蹙了一下眉: “我本不想提此事讓你難為情,但大夫說你郁結于心,困頓于情,我亦有不忍心處,你倘是男子,我大可帶在身邊歷練,當有作為?!?/br> 他這一席話,倒是出自真情實意,他甚少言及私人情感,更喜公事公辦,此刻同她講了,不過想要劃清界限,于她,也是大有益處,死心這種事,還是趁早的好。 “你隨殿下來府上,身份界定也未嘗不能改,如今,既已到出閣的年紀,我不能再因私心留你,你放心,我答應你,定會給尋一門你自己愿意的親事?!?/br> 成去非自覺生平頭一次對人好言好語,極有耐心,卻見琬寧目中漸露哀傷,她動也不動地望著自己,有些難以置信的模樣,終喃喃輕語道: “我本無貪心之念,可公子您卻有碎玉之刑??!” 這一句是伴著熱淚一起落下來的。 直刺得成去非面上不自在,這不是他的不忍心處,而是極殘忍面,硬生生要折斷她念想,他本可以佯做不知,無須點破,可一場病,偏讓他唯恐她情根深重,她既有身世之苦,再添紅塵嗔怨,不過雪上加霜,會傷了自己。 而她,應再通脫些,既是阮氏唯一傳人,去著書立言,留下吉光片羽,才是真的不負阮家教誨。 “琬寧,”他不禁喚她乳名,斟酌著措辭,“來日方長……”話到一半,琬寧忽輕聲打斷他的話:“大公子,我懂您的意思,謝您替我想的長遠?!?/br> 外頭小廝一聲長吁,原是到了烏衣巷,成去非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先行下了車,伸手等著扶她下來,卻見琬寧小心靠著馬車橫木,自己下了馬車,欠身行了個禮,便要抬腳入府,成去非一把拉住她: “倘是覺得那些話不中聽,便當我失言沒說過?!?/br> 琬寧心頭一酸,不知他此刻又作此等溫存語為何,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冷酷之意,還是其他,便輕輕掙開手,低首朝前去了。 只留成去非一時佇立在那,心間也惘惘,身后忽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轉身一看,正是步芳。 “大公子?!辈椒家娏硕Y,見他神情游離,便又添了句:“卑職已聽說,上頭的林子,烏衣巷的確有圈占的打算?!?/br> 成去非收回思緒,念及前一日趙器所報,便往書房方向走:“去里頭說?!?/br> 造園子的,打棺木的,各色明目,林林總總,成去非想不出但凡有些好處的地方,還有沒被占的。 早年他在會稽,江左大族們尤喜會稽的秀美,莊園產業遍布其間。他母族沈氏的園子更是數不勝數,為會稽之首。時至如今,他仍記得那處建在翠隱峰半腰的山莊,云霧繚繞,宛若仙境。 “大公子,這事一時管不得,退而求其次,倒有一法,”步芳看他凝神,不知他是否還在聽,刻意頓了頓,待成去非目光投過來,才繼續道: “其實林子也不是不能砍,畢竟用處多,只要砍的有度,及時補上新的樹苗,還是能留住土的?!?/br> “何為有度?誰來定這個度?誰又來守這個度?上頭林子不能再伐了,此時不止,難道要等著明年再發水?”成去非很果決,“至于新苗,回頭撥錢買了種上,十年樹木,不是朝夕長起來的?!?/br> 步芳只得硬著頭皮道:“您本家幾位族親也打算新造亭子,卑職去考察時,正巧碰見了下人們……” “那正好,就從他們開始?!背扇シ强此质且桓睉n心忡忡的模樣,便說:“你只管跟我說實情,有法子就說法子,不要總是苦著一張臉?!?/br> 一語既了,一些事忽就翻入腦海,成去非瞇了瞇眼,一時沉默。 “卑職其實是想說另一事,不知大公子是否知情?!辈椒颊剂恐绾伍_口,倘是別的事,他總是有什么說什么,只是一牽扯這些大姓世家,那話,總覺得輾轉不順。 而如今情形,竟似乎件件都能和江左扯上干系了。以前那大將軍在時,怎么沒這感觸呢?步芳小心開了口: “卑職斗膽問一句,前大將軍伏誅,他那些園子都去了哪兒?” 成去非聽出蹊蹺,以步芳的性子,絕不會輕易過問職責之外的事情。 “按著旨意,都充了公?!?/br> “大將軍可有一處園子叫聽雪園?” 成去非心中一動,這聽雪園是前大將軍名下三大園之一,久負盛名,江左園林的典范,當初還不曾審理案子,今上便要把這園子賞他,被他推辭。步芳知道這園子,倒也不足為奇。 “卑職和伐木的下人閑聊時,無意得知,這些材木要送聽雪園,那里頭的燕子樓,要重建?!辈椒歼@才說得順暢起來。 成去非頓時起了警覺:“哪家的人?” “溫家?!?/br> 成去非一時竟又無話可說,太尉自摔折了腿,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能否熬得到冬天都還是未知數。前幾日去探望,太尉果真是糊涂了不少,仿佛一盞快要耗盡的油燈,幾個月前那還算硬朗的老人,轉眼已作茍延殘喘。 有些事,怕是要等到故人長絕了。 那些園子,精巧豪奢,他怎能不知眾人的心思,當初的打算是讓富商競價買下,錢充國庫,江左雖富庶,富庶的是哪些人他卻最清楚。而來日方長,國庫空虛,他不能任由下去,就像這場暴雨,竟就讓他徹底體會沒錢的短處。 “我知道了?!痹S久,成去非才接上話,再看步芳,卻留意他神色忽扭捏幾分,便問: “還有何事開不了口?” 只見步芳動了動,似乎想從懷中掏出什么,卻又止了動作,頗為靦腆的模樣: “大公子,卑職,卑職老母先前托大公子給卑職說一門親事,卑職,卑職……” 成去非看他吞吐異常,和平日完全迥異,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怎么,看中哪家姑娘了?” 步芳臉竟一紅,遂慢慢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原是幅畫卷,用紅繩仔細打結系著,步芳善丹青,難不成把姑娘畫下來了?成去非打量他一眼,淡笑道: “你今日原不是為了來給我說上頭林子的事?!?/br> 這話說得步芳臉更紅得像蝦子,否認不得,又承認不得,只把畫卷小心解了: “卑職斗膽,那日在府上見到一位姑娘,心……甚悅之……遂,遂把姑娘的模樣畫了下來,卑職并不知姑娘姓名?!辈椒计鋵嵰寻抵写蛱?,府上的姑娘皆已出閣,倘萬一是府上的姑娘,他便是再有愛慕之情,也斷然不敢提出來的。 成去非垂眸掃視,暗自一驚,那畫中人模樣,分明就是琬寧,心底說不出是何滋味,仿佛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再抬首看步芳,滿面抑制不住的歡喜之情,腦中只不明白,步芳是如何認識琬寧的? “你怎么認得這個姑娘?”成去非看著那畫卷問。 步芳老實答道:“有一次在府上橋頭,偶然遇到,卑職,卑職見過那姑娘,便,便再難能忘記,斗膽來求大公子……” 他一臉的懇切,滿含期盼地望著成去非,成去非避了避目光,心中一下犯難,這才方對自己同琬寧提及的婚事云云,有了一絲悔意。 “步芳,這位姑娘確是我府上的人,只是,”成去非頓了頓,“男女之事,兩情相悅總最佳,你且先等一等,待問過那姑娘的意思,再給你回話?!?/br> 照理,倒也不是什么重話,卻聽得步芳一陣難堪,仿佛自己冒失心急,到底有幾分不宜。但這些日子,揣在心頭,也的確是日夜難熬,十分記掛。 “卑職聽大公子的……”步芳尷尬地收起了那畫卷,起身行禮,“卑職就先,先回了?!?/br> 目送步芳退出去,成去非一陣頭疼,只得抽出書架上一沓簡冊,揉了揉眉心才翻閱起來。外頭天色不知不覺暗下去,來人悄然無息,他自然察覺不出。 等他抬筆寫字,余光才瞥見人影,見公主冷冷清清立在門前,正注視著自己。 燭光映墨,濃不可化,眼前人倒有幾分不真實,成去非垂下眼眸淺淺一笑,模糊得很:“公主有事?” “我近日讀經,不解處甚多,因此,欲去廬山一趟?!惫饕琅f遠遠地立在那,“勞煩你打點行程所需,我亦欲給廬山精舍捐些錢財,也勞你費心?!?/br> 聽之不禁暗嘆,他清楚她是從不需要征詢任何人的,不過是拿好了主意,他照辦而已。而捐錢一事,不是公主獨好,成去非心底又有所觸動。 “我會安排妥當,公主勿念?!痹捯埠啙?,外頭夜風漸起,有聲音打著窗紙,成去非目送公主身影離開,怔思片刻,忽念及韋蘭叢來,那人來去遽然,好似不曾存在過一般,連帶那早夭的女嬰,都一并是不真實的,就好似飄然而去的殿下,似乎同他也無半點瓜葛。 真正有牽連的,竟是那位阮氏留下的孤女,成去非不禁起身朝外頭走去,他如今仍沒從橘園搬走,一墻之隔,便是琬寧居所,他抬首,仰面看著漫天的繁星,心底不住思量,他到底要如何跟她開口?又如何應對步芳?他本是出于關心,替步芳老母親分憂,眼下,實實在在變成他的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