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可曾好些?” 見她雙唇蠕動似有話要說,他只能彎下身子湊上前,只覺耳畔一陣微弱的氣流籠下來:“您來了,我便好了……” 成去非心底一怔,面上有些不自在,岔開她的胡話,轉身對四兒道:“大夫就在園子外頭候著,喊他進來再診斷?!?/br> 話音剛落,就聽琬寧忽又低低喚了一聲“煙雨jiejie”,語氣中委屈無限,隨即兩行清淚便順著眼角,滑到鬢角里去了。成去非回眸看她,猜她仍神志不清,拿起巾帕,幫她拭去那道道淚痕。 很快,大夫進來,仍是先前替父親看病的太醫,細細診了脈象,又去她瞳孔,折騰半日才道: “這一夜倘能挺過去,便無大礙了?!?/br> 成去非頃刻間便松弛下來,腦中再次躍出她方才那句話,無憑無據的,許是有幾分真,忽想起太醫至始至終也未講她到底身染何疾,遂問: “是瘟病么?” 太醫面露難色,仍是不能確定的神情:“看癥狀,是十分像,可就脈象來看,又像是郁結于心,困頓于情,實難辯偽,姑娘勝在年輕,能扛過這一劫也實屬不易?!?/br> 成去非道了謝,把人送出去,正猶疑著這一夜是否留下來,外頭趙器已經來尋自己了。 “鄭大人已等了兩個時辰,大公子是繼續讓他等,還是……”趙器是來要個準話的,暗暗留意了四下,猜那賀姑娘十有□□是轉危為安了。 園子里月已至中天,東風不止,成去非思量片刻,交待四兒一番,仍匆匆回了烏衣巷。 是日,馮兮還在官家用飯,建康兩大關津,治所其一在石頭津,其二便是在這了。賊曹劉普忽疾步而至,飛速丟了個眼色,朗聲道:“大理監鄭眾鄭大人來訪!” 竟是廷尉署直接來了人! 且還是個能上得了臺面的!馮兮心中了然,面上并未慌亂,有條不紊理了衣裳,整齊利落下階而迎:“鄭大人,有失遠迎!”鄭眾回了禮,跟著往屋里走: “馮大人,我就不說虛話了,我來正是為了那一船糧食。此事關系重大,幾百萬擔的糧食面都沒露,就這么喂了魚,今上震怒,”鄭眾說著比了個揖禮的手勢,馮兮默默頷首,心底卻清楚,面色不變靜候他說下去: “天災也好,*也罷,總得有個清楚說法好給今上交代,馮大人說呢?” 馮兮停了步子,正容看著鄭眾,眉頭微蹙:“茲事體大,兮自然清楚,鄭大人說怎么查便怎么查,斷案兮不擅長,只愿能助大人一臂之力?!?/br> 鄭眾挑眉一笑,伸出手來拍了拍馮兮的肩:“有馮大人這一句,我就放心了?!币徽Z剛了,便收了笑,別過臉,厲聲道: “來??!把沉船那日當值的人都帶上來!我先問兩句!” 說罷復又拾笑對馮兮道:“馮大人,要借貴地一用了?!?/br> 見他麻利甩了衣袖往大堂里疾步而去,馮兮霎時心下一凜,前大將軍的案子了結后,朝廷人事動蕩厲害,尤其是廷尉署換了一色的屠夫樣人物,審案自有一套腥風血雨,讓人不容小覷。這些人似乎是一夜之間便冒出來的,天知道那成家大公子是如何部署到這一層的…… 馮兮腦中盤算飛快,虧長公子早有籌劃,眼前鄭重完全不按程序走,直接在津關處就要刑訊逼供了么?這些人到底能使出什么手段,他倒要真開開眼了,想到這,暗自冷笑也跟著進了大堂。 雖是辦公的地方,馮兮卻有雅興,古玩器具擺放了好些,正中央竟還掛著一副前朝才子的真跡,鄭重剛進門便瞧見了,沒時間跟馮兮說這些虛話,徑直往那真跡下頭坐了。 帶上來的是直水簡述,一側馮兮安穩陪坐著,淡淡看了一眼,只聽鄭重問道:“那日是你當值?” “不,屬下是這方山津的直水,當值的有兩人,是屬下的人?!焙喪銎届o答道,鄭重銳利的目光投射過來: “人呢?” “回大人,那兩人畏罪自刎了?!?/br> “哦?”鄭重并無意外,“罪還未定怎么就自刎了?” “回大人,這二人釀成大禍,許是自知難逃一死,等屬下發現時,人已經死了?!?/br> “死得很及時啊,馮大人?”鄭重就勢轉臉看馮兮,馮兮目光里還存著驚詫,面帶薄怒并不接話,只瞪著底下簡述: “怎么回事?” 簡述咽了口唾液,垂首低顫著:“屬下還沒來得及稟報大人?!?/br> “看來馮大人還不知情,”鄭重眼神飄向兩人,“兩個當值的,居然能連夜毀船,任其沉水,死了人,又淹了糧,馮大人手底下能人還真不少?!?/br> 不等馮兮回應,鄭重又慢條斯理瞧著簡述:“你真不知內情?”他自然明白,當值的還不至于有那滔天的膽量。 簡述搖了搖頭。 鄭重便笑了:“廷尉署有件蓑衣,恐怕要給直水大人穿一穿了?!?/br> 繼而又換了清閑模樣看著馮兮:“聽聞馮大人這里的祁門紅茶妙得很,怎么?不舍得拿來會客?” 底下簡述早變了臉色,廷尉署的穿蓑衣,能叫人后悔打娘胎里出來!看簡述已呆若木雞,馮兮到底起了叢叢怒火,他鄭重把方山津當成什么地方了!石頭城誰人不知兩津牽扯烏衣巷重利,便是大公子本人來審案,也不能這么張揚跋扈! “鄭大人!”馮兮加重了嗓音,嘴角帶笑:“方山津雖比不過廷尉署,卻還是官家辦差的地方,你我各司其職,大人方才說要借地,如今地也借了,可要是濫用刑罰,還請大人思量?!闭f著拍了拍手,立刻有人入門而立,馮兮道:“給鄭大人上祁門紅茶醒神!鄭大人這會怕是糊涂了!” 倒也是個牙尖嘴利的人物,鄭重哼笑:“廷尉署從不濫用刑罰,馮大人這臟水潑得可真隨意。馮大人倘是見不得血腥氣,我就把人帶回去?!?/br> “鄭大人!”馮兮忽冷笑打斷他的話,“我有何所俱?馮兮家世也是讀過圣賢書的,民以食為天,要真是我底下有差錯,我馮兮愿受其罰!可要是有人想拿酷刑要挾,我馮兮也絕不會怕了!” 一席話鏗鏘有力,恰巧下人來奉茶,馮兮順勢起身親自端了往鄭重幾前重重一放:“大人用完茶就可以走了,不送!” 鄭重面不改色,靜靜瞧著他發完這通火,端了茶一飲而盡,手一擺:“來啊,帶簡述回廷尉署詳審!” 簡述朝馮兮這邊望了一眼,馮兮微微頷首,就此目送著去了。 四周突然就安靜下來,馮兮立了半晌才動了動身子,手心里不知何時沁的汗。到了廷尉署,一頓酷刑下來,簡述不死也要殘,唯盼他千萬不要昏了頭,忘了該說的話。 第73章 日子雖立了秋,暑氣仍重。這一日,鄭重算好下朝時間才往烏衣巷來,不巧路遇疾馳的馬車,也不避行人,一番強闖,驚得兩邊雞飛狗跳,眼看要撞上邊上總角女童,鄭重眼疾手快,一個錯身,竟直躍車上,一把扯住了韁繩,那駿馬忽受了驚直撂蹄子,險些翻了車駕。 “啪”地一聲清脆,鄭重臉上立刻多了幾道紅印,眼前小廝冷眼瞧著他,傲慢異常:“活膩了?” 這一掌不輕,臉還火辣辣地疼著,鄭重毫不變色,一聲冷笑:“百姓們見識少,不知道避讓,我怕臟了府上車馬?!?/br> “啪”又是清脆一記,小廝睨著眼:“還是一張巧嘴呢,我這打爛了它,看還能不能這么張狂!” 說著正要揚手,車里頭忽飄出一句話,嗓音懶懶的:“留個人拉一邊打去,先回府?!?/br> 語罷,趕車的下人揚起馬鞭噠噠啟程,而鄭重當真被那耀武揚威的小廝扯到街市熱鬧處,他也不掙,倒想著看這家奴如何囂張。小廝四處瞧了瞧圍觀的百姓,不緊不慢道: “今天這人驚了烏衣巷顧六公子的車駕,你們說,該不該受些教訓?” “該呀,打呀!” 四周響起起伏的叫好聲,方才那兩耳光力道不小,鄭重正覺脹疼,忽聽這么一句,心底突突直跳,顧家六公子他是沒見過的,也并不熟悉,這么看來,今日還真是無巧不成書了。 正凝神想著,不料又一巴掌直甩臉上,打得鄭重一個趔趄,幾乎沒站穩,人群中忽爆發出一陣潮涌般的掌聲,鄭重眼冒金星,嘴里一股咸腥,暗自罵了句那稀里糊涂的百姓,沖嘴角抹了一把,果真是出了血。 眼見那小廝又要上來打,鄭重早一把攥了他的胳膊肘,使了七分力氣,便摔得小廝嗷嗷直嚎,那小廝躺地上也不忘發狠,指著鄭重呲牙咧嘴: “好小子,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窮酸下賤胚子樣兒,惹到烏衣巷頭上來,就是你全家死絕都是輕的……” 罵戰正酣,忽一眼瞧見鄭重身后來人,便立刻閉了嘴,轉為一縷訕笑: “虞公子……” 鄭重回身抬首相看,正是虞歸塵緩緩而來,忙躬身行禮。 虞歸塵看他臉腫著,嘴角還滲著血,又看了看地上小廝,小廝掙扎起不來,是真摔重了,遂半撐著身子:“小人見過虞公子,還望公子體諒小人這腿腳不便?!?/br> “這是怎么了?”虞歸塵剛問,小廝連忙忍痛搶去話: “公子不知,這人攔了我家馬車,驚了六公子,小人正教訓他呢!” 虞歸塵看看鄭重,問小廝:“你可知他是誰?” 小廝眼波亂竄,仰首打量鄭重,一看就是粗人,煙眼瘦臉的……嘴上卻不敢輕易多言,虞歸塵淡淡道:“這是廷尉署的鄭大人,教訓的活,還輪不到你?!?/br> 小廝一陣懵然,心底明白虞歸塵這是要替這土包子出頭,遂趕緊賠笑道:“小人眼拙,沒認出大人,”說著目光投向了鄭重,“鄭大人,小人給您賠不是了,您定不跟小人這瞎了眼的計較?!?/br> 口風轉得極快,鄭重瞧他那一臉低伏做小的神情,暗罵一句狗奴才,也不理會他,只對虞歸塵說: “多謝公子解圍,卑職還要去成府,先告辭了?!?/br> “那就同行吧?!庇輾w塵道,鄭重這才知道原來他也要往成府去,遂擦了擦嘴角,臉仍火辣辣一片,整了整衣裳快步跟上。 一路上,虞歸塵并不問緣由,鄭重多少有些奇怪,到了成府,成去非竟還沒回來。虞歸塵便先去探望書倩母子,鄭重一人在聽事里候著。 一盞熱茶還不曾入口,門口有腳步聲,鄭重忙起身,進來的卻是成去之。愣了片刻,認出了他才行禮: “小公子?!?/br> “鄭大人?!背扇ブ笳餍砸娏硕Y,儼然主人姿態,鄭重暗自打量幾眼,眼前人氣度明顯和年齡不符,全無孩童的稚嫩,外頭早有傳言,成府小公子異常早慧,今日一見,果然出眾。 氣氛竟有些尷尬,鄭重不知該說點什么,那茶水也不好再飲。成去之倒正襟危坐,不露半點情緒,只吩咐說:“鄭大人用茶,不必拘禮?!?/br> 好在成去非很快回來,兩人都悉悉索索起身,又見虞歸塵緊隨其后,一一落了座,鄭重心下才明白,這兩人都是無需避諱的。 成去非一眼瞧見他那腫起來的臉,喚了一聲門外趙器:“備點活血化瘀的藥?!?/br> “大公子,一點小傷而已?!编嵵剡B忙欠身,“方山津沉糧一事,屬下已盤問出來了?!?/br> 成去非頷首示意他說下去。 “當日值勤的都已畏罪自刎,只能問這幾人的上司,也就是直水簡述,本不愿說真話,屬下只得用了重刑,終于吐了實情?!?/br> “人呢?死了?” “屬下雖用的刑重,倒不至于死人,屬下答應了他,招供的話,絕不牽扯他一家老小,”鄭重說得小心,留意著成去非神色,“可今日一早,簡述還是咬舌自盡了?!?/br> 室內鴉雀無聲,鄭重埋頭說下去:“他這一死,倒更讓屬下確定了供詞真偽。方山津收的稅,除了上交朝廷的,剩下的……” 鄭重似乎在醞釀措辭,在座幾人皆心知肚明,成去非打了個手勢,鄭重才繼續道:“錢有很大一部分劃到了顧六公子名下?!闭f到此,耳畔不禁回蕩起方才那馬車內似有若無的嗓音。 “顧家花銷大,尤其是顧六公子,底下這些人到了時候錢吃緊,沒到數目,便打起了官糧的主意?!编嵵貜膽阎刑土斯┰~出來,遞給成去非,“本來只想嚇唬嚇唬,沒想到過了火,出了這等大事,這幾人才嚇得畏罪自殺?!?/br> “船稅仍是早先顧公子定的那個價,除卻明面上的,剩下的還有兩層,一層是那長公子默許的,數目倒不大,而且只針對富商。另一層,便是顧六公子授意的了,錢不經長公子的手?!?/br> 供詞很清楚,事情來龍去脈倒也沒出成去非意料之中。船稅降過一次,那時父親還在世,降稅也是父親的授意,阿灰照辦。不過明降暗升,并不算稀奇。 “勒索官船的事,顧未明知道嗎?” “據簡述說,這事早有先例,他們一直專從商船身上揩油,只是以前沒出事,因此無需特殊上報,自行定奪而已。諸如此類,底下只需揣摩好上頭心意便可行事?!?/br> 好一個諸如此類,末了這句解釋才真正觸動了成去非,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事情竟到了這般田地,他顧未明根本不必開口,就有人什么事都打點好,即便是出了事,也務必咬死,讓線斷在自己這,絕不肯連累其主家…… 成去非心底一股暗火流竄,又覺齒冷可怖,室內一時沉寂下來,無人說話。 直到外頭趙器低聲提醒:“大公子,顧家長公子要見您?!?/br> “去之,你帶鄭大人先回避一下?!背扇シ莿恿藙由碜?,這邊示意趙器。 不多會兒,顧曙撩衣進來,看見虞歸塵也在,并不意外,彼此讓了禮,便開始直言: “曙來見尚書令大人,是為官糧沉船一事?!?/br> 唯有回稟要事,顧曙才會刻意換稱呼,虞歸塵緩緩起身,對兩人說道:“我府上還有事,先告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