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直到上頭忽然宣了旨,公主緩緩起身出列,她才驚醒,不由朝前方看去。這一側的成去非也跟著出列,眾人的目光紛紛被吸引,兩人同跪于階下。 琬寧只能看見一襲挺拔的背影,上頭內侍官的嗓音尖銳清亮,待圣旨宣讀完畢,她才知道前面那人就是成去非,和兄長一樣位列江左八俊的年輕人。 因這層緣故,她忍不住想將成去非看個清楚:這人自有一番冰肌玉骨的神,韻,眉峰冷峻醒目。 而長公主的婚事就此昭告天下,下嫁烏衣巷成家大公子,似乎也是眾望所歸。 琬寧這才明白阿玖的那句話,她們這是要回蔣家了?那以后呢?她也很快就要嫁人?那么再往后呢?她一時心亂如麻,只覺前途渺渺。直到宴會人散,她仍不可抑止地遙想那遠無法預測的未來。 夜闌人靜,但見銀河耿耿,湖心月白,閃爍作光,琬寧一人順著斷橋一路走回。 風吹竹動,階下石隙中的紡織娘唧唧叫著,若琵琶短弦,洞簫不調,只能添人愁緒。琬寧不禁駐足,皎月映高梧,觸景生情,不由潸然落淚。 正掏出帕子輕輕擦拭,只覺空氣中漾著一股似有若無的酒味,她心底疑惑,淚眼朦朧間就見一襲煙影擋到了面前,來不及驚呼,便被來人一把攬住腰,一手捂住了嘴往樹林里去。 一陣陣酒氣襲來,琬寧腦中登時掠過可怕的念頭,心底又驚又懼,使命掙扎,耳畔忽一陣熱浪:“是我,meimei!”說著揚手把她重新攬進懷中。 她身子一僵,后背抵在粗糲的樹干上,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人,借著月光清明,這輪廓,確是英王。 “噓……”英王稍稍松開她,以指點唇,不等她回應,便又緊緊擁她入懷,琬寧整張臉沒在他的大氅中,仿佛一處溫暖的洞xue。 酒的氣息和他身上說不上來的熏香混在一起,味道奇特而陌生,琬寧微微顫著,腦中回想著和他有關的片段,只覺莫名傷感,依然抗拒著想要推開他。 “meimei,容我這樣抱一抱你,不要拒絕我……”英王音色軟滑如綢,男子特有的氣息緊貼耳畔、脖頸,無處不在,琬寧默默閉了眼,眼角無聲滑淚,仿佛這懷抱來自至親至愛之人,而她,還在阮府。 英王感受到懷中人的順從,徐徐低首與她額頭相觸,呢喃如梁間燕: “meimei,等來年春暖,我帶你去放紙鳶,帶你去看桃花雨,只要你肯笑一笑,我便滿足了……” 這些話柔軟中有那么一縷哀傷,直戳人心,琬寧強抑嗚咽,她不懂他為何突然如此關愛,許是醉酒的緣故?但這一席話說的她難受至極,只想依偎在他溫暖的懷中大哭一場。 “meimei,容我好好看看你罷……”英王忽放開她,伸出雙手溫柔捧起她滿是淚的臉,微微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 “你瞧,meimei,你總是在傷心,沒有人知道你為何傷心,我,我也不知道……”他用手指替她拭去淚水,眼神不同平日的冷淡,反而交織著柔情與頹敗,琬寧不由瑟瑟欲往后退,卻被他一把拉回。 第8章 “周meimei別走!”他聲音里似帶焦渴。 琬寧于這一聲中重尋清明,費力掙扎,勉強同他對視:“王爺,您認錯人了?!?/br> 英王仍不肯放手,雙目凝視著她,兩人不覺動作有些大,彼此膠著,直到不遠處傳來一聲聲輕喚“賀姑娘”,琬寧趁他發怔的空,奮力一掙,疾步朝前面點點燈火走去。 原是巧衣提燈來尋她,這里離闕月齋近得很,宴會散時她要一個人走走,皋蘭阿九便先回住處。此刻,恐怕是見她遲遲不歸,所以才出來找。 “賀姑娘,”巧衣已瞧見她,快步上前迎去,等近了才發覺她呼吸急促,不知緣由,便輕輕扶住她,“秋涼寒氣重,姑娘趕緊回去?!?/br> 琬寧一顆心還在狂跳,兩頰失了火般燙,猶豫須臾,還是開了口:“方才在那邊我見著英王了,他醉得厲害,是不是應該遣人送他回去?” 巧衣一面聽一面留心她神色,果真有恙,不由自主聯想到那舊扳指,瞬間明白了什么,只安撫她:“英王向來酒量好,姑娘別擔心,即便是醉了,他身邊人找翻了天也會找著他的?!?/br> 見琬寧就此沉默,巧衣有意叉開話:“公主的親事定了,想必英王的也不遠了,烏衣巷倒是雙喜臨門,天大的恩典?!?/br> 巧衣的話,琬寧聽出暗示,心底茫然得厲害,公主要下嫁烏衣巷,那么她呢?蔣夫人會來接她么?回到蔣府,她日后又要去哪里呢? 她的心再次不可抑制地疼起來。 中秋沒過多久,氣溫急轉直下,嘉平三十二年的第一場雪在深秋早早落下,這一日輪到早朝,廷臣們頂著風雪,在司馬門前下馬換步行,還不曾來到太極殿,就被內侍官攔下,告知早朝取消,一眾人不免議論紛紛,一連多日不見今上,奏章壓了一沓又一沓,皇長子人又在西北,朝廷無主事者怎么能行呢? 正說著,漸漸有人發覺尚書令成若敖竟不在,尚書令乃百官之首,今上抱恙,他應該暫且監國才對……再一留神,尚書成去非也不在…… “大親王來了!”不知誰低聲提醒了一句,百官不禁把目光投向那風雪之中,果然,鵝毛大雪間,只見一襲紅色身影躍入眼簾,正是建康王。 建康王本就身形高大,一襲艷紅大氅,自簌簌落雪中來,更奪人眼目,百官彼此交換了眼神,一側內侍官早上前去,正要幫他撣雪,被他揮手攔下: “眾位同僚都立在這做什么?”建康王微笑看著四下,目光落到韋應物身上,移步上前行禮,“天寒地凍,韋公您怎么也來了?” 韋應物官居大司徒,年事已高,本朝慣例,三公有不上早朝的恩典。他既罕有地露面,想必今上不會太好,建康王如此想著,面上便斂了斂笑意。 “聽聞今上多日不朝,老臣心中難安,不想今日又難以面圣?!表f公蒼老渾厚的聲音徐徐響起,聽上去,依舊很有底氣,怕是還有的活頭,建康王若無其事打量他幾眼,不再多言,徑直朝前走去。 “王爺,今上有旨,誰人都不見?!眱仁坦賱⒁阋姞罴泵ι锨皠竦?,建康王神色不變,甩袖駐足: “我是今上一母胞弟,如今皇兄抱恙在身,廷臣們已多日不曾見天子真容,”話至此,忽欺身上前,雙眸一暗,狠狠盯著劉毅: “自古以來,最是你們這些內宮的閹人喜好上下其手,隱晦事實,暗藏jian邪,是要圖謀不軌么?”末了一句,竟又變得輕描淡寫,那雙眼睛卻依舊攝人。 劉毅早聽得一身冷汗,建康王本就是狼相,被他咄咄逼人這般盯住,竟比刀刃架在脖頸上還要讓人難受。 “王爺,奴婢怎敢……”劉毅雙膝跪地,忙不迭謝罪,建康王已生不耐,揮手示意他閉嘴,自己轉身看著百官,換了尋常神態: “大人們稍安勿躁,容我一探實情?!?/br> 說著踏步而去,劉毅拖著雙膝往前挪了幾步:“王爺,不可??!”只見那抹紅影很快融入白茫茫一片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見。 太極殿西堂為今上所偏愛,雖不是正經寢宮,今上卻常于此歇息養神。眼下寒意濃重,今上的病情也就又重了幾分,正是在西堂休養。 建康王一路踩的積雪咯吱作響,直到西堂階下站定,仰面瞧了瞧,才拾級而上。 來到堂前,守衛見是他,紛紛行了禮,其中為首的一眼瞥見他腰間佩劍,登時起了警覺,心下正猶豫,建康王目光直直掃過來,兩人目光恰巧交融在一處,這人莫名發憷,仿佛心思已全被猜透,一時竟連大氣也不敢喘,再抬首時建康王已掀簾而入。 內堂兩個小丫鬟正擺弄香爐,只覺背后一涼,有微弱的冷風灌進來,等看清是大親王,竟怔住了。 “今上何在?”建康王立定,目光早投向了里邊,言辭間大為不敬。 小丫頭回過神,瑟瑟上前行禮:“今上在里面?!?/br> 建康王自己解了大氅,朝小丫鬟懷中一扔,稍稍理了理儀容,卻不摘佩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那可是先帝給的賞賜。 “王爺……”正小心端著湯藥的大太監陳鐸抬首時,驟然瞧見他,驚得湯碗險些掉下去,建康王一個箭步上前穩穩托住了,一股熱意登時濺在手腕處。 他絲毫不理會陳鐸驚愕的眼神,也不管那濕了的暗蟒袍,徑直繞過屏風,眼前一道身影赫然映入眼簾! 成家父子竟正伴帝側! 床榻上的皇帝明顯一驚:他,他居然就這樣堂而皇之,攜著利劍,如入無人之境,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自己眼前!他這是要做什么! 皇帝一時怒火攻心,剛要開口,只覺心底翻騰著什么東西,憋不住一股腥甜往上沖,竟哇哇吐了起來! 成去非因離得近,趁勢跪了下來,用衣袖去接,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近在眼前。那邊建康王也跪到了跟前,哭道:“皇兄這是怎么了?臣弟多日不聞皇兄消息,心憂如焚,就是冒死也想來探望,哪怕犯了忌諱,也任由皇兄處罰!” 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在建康王的哭啼中斷續而出,皇帝聽得愈加心煩意亂,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只猛然握住了成去非手腕,力道之重,成去非不由心底一緊,朝一邊丟了個眼色,陳鐸忙不迭過來替今上輕輕撫起背來。 一時今上的喘息聲,建康王的抽泣聲交織在一處,聽得人格外壓抑。 好大一會過去,今上似乎才緩了緩,陳鐸含著淚扶住他慢慢朝后仰下,成去非連忙把靠枕墊過來,唯獨建康王早已哭成淚人。 “臣弟恨不能替皇兄受這番苦楚!” 成去非一直冷冷看他演戲,難為他如此忘情專注,只可悲榻上天子竟無可奈何,陳鐸已上前伏在今上耳畔,正仔細辨聽今上含糊不清的低語。 “今上說了,王爺是關心則亂,不忍責怪,另吩咐尚書令盡心準備婚事,無須他念,幾位先請回吧,今上要安置了?!标愯I緩緩起身,做了個讓禮的動作。 話已至此,不好逗留,建康王再次深深叩拜下去哽咽道:“臣弟回去會齋戒清修,直到今上龍體痊愈為止!” 說罷遮袖拭淚,慢慢退了出去。 成家父子緊隨其后,跟在建康王身側。 “伯淵,”剛出了西堂,建康王便悠悠開口,“今上誰人都不見,獨獨宣見了你,可見皇恩浩蕩,今上既看重你,大婚一事勿要今上擔憂才是??!” 如此鄭重的語氣,似含殷殷期盼,建康王面上也恰是這種神情,成去非心領神會,恭謹回禮:“去非蒙受皇恩,不敢辜負,多謝王爺教誨?!?/br> 建康王這才望向成若敖,笑道:“生兒當如成伯淵,仲敖兄,我是羨慕得很??!” 成若敖讓禮笑了笑:“王爺言重了,犬子不才,蒙今上不棄?!?/br> 這一路便再也無話,直到視線里百官身影漸次近了。因風雪太大的緣故,眾人眉發皆白,遠觀如雕塑,就連韋公也不曾離去,顫顫巍巍立在那里,讓人擔憂,雖隔著風雪,也能感覺出眾人的目光無一例外落到了這兩人身上。 第9章 一行人本翹首等著建康王發話,卻見他面色陰沉,一言不發朝司馬門方向走去,眾人自然望向了成若敖,成若敖先讓了禮,沉吟道: “今上龍體欠佳,諸位大人不用等了?!?/br> “既然如此,還望諸位各司其職,各自努力,待今上有所好轉,再議事也不遲?!表f公被人攙扶著,語重心長續了幾句,帶頭先行離了宮。 官道上三三兩兩皆是人,要步行出了司馬門方能上馬,百官們便結伴而行。成去非和父親走在最后,前面留下的一串串腳印清晰可見。 “大婚之事,你要多多上心?!背扇舭絺软?,風雪實在猛,幾乎讓人開不了口。 成去非眸中寒意遠比風雪更甚,徐徐搖首:“今上撐不了多久了,如您所料。方才王爺直闖禁宮,今上怒火攻心竟直吐鮮血?!?/br> 說罷父子兩人相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風雪之勢漸烈,這一路,十分難行了。 雪停下來,反倒更冷,到處都硬邦邦明晃晃的,建康成了一座冰城。 宮道兩側,一直有人在那忙忙碌碌鑿冰除雪,好為上朝的廷臣們及時清理出干凈的路來。 東堂里皇后正潛心念佛,算著時辰差不多了,緩緩起身,立即有人上前伺候。正更衣,貼身隨侍黃裳窸窸窣窣在外面行了禮: “娘娘,外頭李姑娘有事求見?!?/br> 黃裳在皇后身邊已有十多年,他辦事老成周詳,事無巨細迄今未曾有過半星差錯,皇后一直很信任他。 “今上還沒下朝?”皇后并未搭理,只關心前朝,今上一日比一日重,昨日夜間停的雪,今早便硬撐著去了太極殿,幾日前建康王一事,她聽得心驚rou跳,眼下眉眼間藏了幾分黯然。 黃裳自然清楚皇后心之所在,便整肅了精神,畢恭畢敬道:“還沒,不過娘娘不用擔心,有劉義在,倘有什么情況,會及時來報的?!?/br> “這些廷臣也該體恤圣上,事情當上奏得簡潔明了,哪里需要拖這么久?!被屎蟛幻庥行├蝧ao,卻也只有面對著黃裳時才會毫無顧忌說出來,他在她還是嬪人時便跟著自己,算是第一心腹之人了,果不其然,她施施然走出時,正迎上黃裳關切的目光。 “今上多日不朝,廷臣們難免會有諸多臆測,此時今上只要在太極殿,多少也能打消廷臣們的顧慮?!?/br> 皇后聽言,沉默片刻,這才揮手示意:“讓皋蘭進來?!?/br> 黃裳輕應一聲,出去朝皋蘭使了個眼色,順便接過她的大氅,皋蘭笑道:“勞煩公公?!?/br> “免禮吧,”皇后見她挑簾而入,一雙飛,目神光流動,不免有些微微失神:這雙眼睛和十幾年前那人簡直一模一樣…… 皋蘭盈盈一笑,還是先行了禮,皇后這才看見她手中原來還拿了封書函,只聽皋蘭說道:“家父來了兩封信,其實早該到的,因路上風雪阻隔,耽誤了些日子,這一封是給娘娘您的?!币贿呎f,一邊把書函呈了上去。 “你父親給你的家書里都說了些什么?”皇后淺笑問,手底書信已展開,皋蘭留心著她的神色,也含笑回話: “不過是問些尋常事,吃了什么,睡的如何,是否守了規矩不惹事?!?/br> 皇后雖一直面帶著笑意,皋蘭還是捕捉到了那稍縱即逝的一絲異樣,便隱去笑容,不禁暗自擔憂起來:父親在給皇后的信中到底說了什么? 從東堂出來,皋蘭滿腹心事,神情怏怏,順著桃林抄了小徑直往闕月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