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這些名劍典故,只要是成若敖問起,虞靜齋都能娓娓道來,從容不迫,成若敖眼中贊賞的意味越來越重,直到虞歸塵忽感眼前劍光一閃,勢若雷霆般向他刺來。 劍在他咽喉半寸處忽然停住,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結束得太突然,一發一停,他脖間的皮膚已起了顆顆寒粟,面上卻依然未動聲色。 成若敖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自己果然沒看錯人,虞靜齋確是江左年輕一輩人中堪當大任者,這種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變色的氣度正是成若敖所希冀的。 “為何不躲?” “晚輩為何要躲?”虞歸塵微微一笑,成若敖凝視他半晌忽仰面大笑,把劍扔給了他,“好一個虞靜齋!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出來時,虞歸塵俯首看這無任何修飾卻無比鋒利的碧森森長劍,心里還在揣摩著成若敖的用意,成若敖忽喚了他一聲:“靜齋,” 他提劍注視著長者,成若敖又帶了笑意:“名山大川已看遍,我希望你回來,這劍,我想你用的上?!庇輾w塵聽出話中深意,含笑頷首,一雙清透的眼睛里平靜無波。 拜別成若敖,虞歸塵往成去非的園子走,遠遠便瞧見那一窗孤峭剪影,階上立著趙器,他低聲問一句:“大公子安否?” 第6章 “一切都好,公子費心了?!壁w器恭敬低首,默默替兩人掩了門而退。 “你回來了?!背扇シ翘ы?,一副靜候故交的神情,眼前人明凈的模樣,并無半分改變。那柄長劍放在桌幾上,折射著燭光分外耀眼。 “伯父贈我佩劍,”虞歸塵輕輕摩挲一番,“他希望我出仕?!?/br> 成去非手中還持著書簡,外頭雨聲又重了幾分,于是起身開了窗子,斜雨打濕手背,空氣里滌蕩著清新的氣息。 “你怎么打算?” 虞歸塵望著他背影:“我不是已在建康了么?” 成去非側眸同他碰了碰目光:“阮氏的案子你聽說了?” 虞歸塵飲過熱茶,便褪了外衣:“有所耳聞?!?/br> “阮氏逆反一事已結案,今上受了很大的打擊,精神不是很好,”成去非朝書架走去,遞過來一卷東西,虞歸塵鋪開來看,目光掃下去,腦中跳出些面孔: “不知大將軍是如何坐實阮氏謀逆,竟能讓今上也無可奈何?!?/br> “阮正通修書二十載,說到底,還是壞在文字之上?!?/br> “就這個名目?” “他家有處宅子,據考證,是建在了龍脈之上?!?/br> “既是如此,不過是莫須有的罪名罷了?!庇輾w塵大略瀏覽便放下,“阮氏彈劾大將軍,皆有實證可循,大將軍憎惡乃常情,這般趕盡殺絕誅殺三公,卻不同尋常?!?/br> 成去非沉吟片刻:“清流大儒,本就是利弊兩端,大將軍如此,一舉兩得?!?/br> “可嘆今上竟只能如此?!?/br> “誅晁錯而已?!背扇シ悄X中躍出當日朝堂一幕幕,初時,誰也沒想到建康王手段如此狠辣,等事態嚴重了,方醒悟建康王這是要趕盡殺絕,再去求情,竟一點回旋的余地也沒有,他氣焰正盛,阮正通接受得也坦然,似乎和今上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阮氏的覆亡,一下便刺透世家大族們的心尖,建康王磨刀霍霍的架勢,任誰也不敢輕視了。 “史冊上那些權重的親王,忽然開始誅殺要臣,你說,是意欲何為?” 虞歸塵知他話中深意,也明白眼下局勢要變:“西北軍本與胡人相安無事,胡人卻遽然偷襲,我聽聞糧草被暗中扣下,周將軍力盡身亡??奂Z草的參軍,亦畏罪自刎,竟無從查起了?!?/br> “西北諸將多是父親舊部,一個小小的參軍,本不該掀起風浪,有人想要染指大西北,此舉不過有意蹚水,”成去非眼眸忽沉下去,西北軍是成府安身立命的根本,斷不能落他人之手。 “今日朝堂之上,他舉薦皇長子,還有鄧楊將軍子遐同去西北應敵?!彼脸琳f著,心底卻思量著這消息也不能全然當做壞事,西北軍和內宮禁衛軍大權比起來,同樣重要。 兩人目光相碰,彼此默契。成若敖壯年時曾任雍涼刺史,熟悉西北邊疆,西北向來是成家勢力范圍,別人想要橫插一手并不易,而西北,則是建康王自少年起邊魂牽夢繞的地方,這一點,朝野皆知。 當年先帝在時,建康王身為最得寵的皇子,曾封驃騎將軍,意欲出征西北,不想那幾年胡人實在猖獗,前線萬分兇險,先帝猶疑再三,最終作罷。此事一直是建康王心頭憾事,亦曾于醉酒時吐露豪言,云有生之年定平胡擄!如今,十幾載載倏忽而過,也許,他是覺得機遇再次來臨? 虞歸塵想到這,道:“這邊子遐鄧將軍諸人再去了西北,宮中空虛,要小心。他自然也清楚西北多為你家舊部,一時動不了,而內宮則相對容易多了……”言外之意已明擺著,虞歸塵這是在給成去非提醒。 成去非默然,虞靜齋人雖不在廟堂,凡事卻看得透,父親想讓他出仕也是情理之中,便接著他的話茬:“倘無這次調動,去遠下一步遷中護軍,本意欲有所作為,眼下是不能了?!?/br> 禁衛軍中多是世家子弟,風氣不佳,此事大家心知肚明。成去非本希望內弟接手,能一整綱紀,不料西北事發突然,建康王出手敏捷,斷了成家涉足禁衛軍的一步要棋,自家只能另作圖謀。 外頭風雨聲不絕,一陣輕寒,兩人就著燭光低語交談至子夜,仍不覺倦意。直到四更天,兩人這才相對而臥,和衣而眠。 小書房半掩著門,琬寧認真讀著兄長的經書典籍,夕陽的光線細細投射出一縷來,幾乎和燭光同色……琬寧驀然睜眼,卻是漆煙一片,雨打芭蕉的聲音清晰可聞,身上像是淋了雨,幾乎濕透。她在煙暗里摸索出一方帕子,慢慢擦拭著額頭脖頸間的冷汗,原又是在做夢了。 到了白日,皋蘭阿玖兩人罕有地留在闕月齋里,一連幾日皆是如此。她隱隱覺察出一絲吊詭,往日她們兩人都是要陪皇后的,皋蘭善棋,阿玖能歌,很少留在園子里像這般清閑。 “寧jiejie,我們可能很快就得回家了?!庇猛盹垥r,阿玖忽撲閃著大眼睛像是嘆氣,皋蘭警覺,看了看四下,低聲斥她一句:“不要亂說話?!?/br> 阿玖悻悻看琬寧一眼,吐吐舌頭繼續扒拉著碗里的飯,皋蘭打量她片刻又笑道:“快直起腰來,讓人看見,該說規矩白學了?!?/br> 見她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笑,琬寧跟著淺淺笑,卻又徒生酸側。等夜深人靜時念及阿玖那句話,淚如雨下,回家,她能回哪里去?她不過是一叢蓬草,無處可去,也無處不可去了。 日子挨到立夏,琬寧是見了賞物才想起的。建康的立夏要嘗三鮮,長江的鰣魚,北湖的櫻桃,高淳的青梅。而宮中則又多賞了涼扇,龍須席等物件。 東西送下來時,竟只有她一人在,大丫鬟巧衣和小丫頭們何時不見的,竟未留意,眼前送東西的婢女伶俐,口中自有一番吉祥討巧的言辭,完了仍立在那里問閑話。 琬寧忽想起平日里情形,巧衣都是會拿賞錢的,驀然明白這層意思,卻無比尷尬起來,好在一眼瞧見那幾案上奩盒,暗自松一口氣,疾步走了過去。 滿懷希望打開,竟空無一物,琬寧覺得身子立馬又涼了下去。 怎么會這樣呢?她腦中有一瞬的空白,呆呆望著空盒,身后忽響起熟悉的聲音,是巧衣! 她從未像此刻般盼著巧衣在自己身邊,免去這份難堪,便漲紅著臉回首朝巧衣羞澀一笑,投去信任的目光。果真,巧衣利索掏了賞錢,那婢女喜笑顏開而去。 巧衣若無其事把新采的花插上,說道:“在門口見了芳寒,公主讓姑娘過去呢!” 她感激沖巧衣一笑,步子罕有的輕快。巧衣不禁跟了兩步,倚門看那一抹身影出了庭院,一縷心酸幽幽堵在胸口,最終化作半聲嘆息。 去了南潯殿,原是公主新賞一柄青竹扇,清秀可人,輕輕一搖,涼風有習。翠生生的模樣,看得人心也清爽了。 出來時,她拿著這扇子,聽著耳畔的蟲鳥交鳴聲,仿佛是在自己家中??諝鉁責?,草叢和泥土的味道翻騰上來,她貪婪地深吸幾口氣,眼前草木,也能得一春一夏的榮華,她竟也比不上,凝神看了半晌,視線又模糊起來。 林子里忽傳來琴聲,她不由駐足,很快,琴聲驟停,有人擊節而歌。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歌聲漸低,最后幾句依稀不可辨,琬寧默默在心底續上,把它吟誦完。那邊林中人已起身,悉悉索索往這邊來,琬寧聽見聲響,警覺得很,疾步往前趕去。 “meimei你站住,”身后是英王追了上來,懷中抱著琴。他早透過林子瞧見了她,她駐足聽他歌聲,立在那里,仿佛一陣風便能吹散了。 琬寧聽見熟悉的聲音,一顆心登時律動失常,只得緩緩轉過身,屈身行了禮。英王還在上下打量著她,有些日子沒見到她,身量似乎高了些,可身形卻又清瘦幾分,纖纖細腰,不堪一握。 “meimei,你為何要跑?” 他聲音冷淡,和她隱約的期待截然相反。她平日在某些場合中偶然遇到他,皆是溫存笑語,唯獨待她,似乎滿是厭惡,想到這,一顆心撞得胸口發疼。 “meimei,我記得你是會說話的,那么,回答我,為何要跑?”英王漫不經心再問,目光卻凝視著她。 她窘迫異常,好半天,才竭力開了口:“我聽見有人撫琴,怕被人發現……”一席話顛三倒四,她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么。 “那meimei為何要偷聽我撫琴?”英王語氣又冷幾分,琬寧艱難稍稍抬首,聲若游絲,神情嬌怯:“我不是有意偷聽,只是路過,并不知道是王爺?!?/br> 兩人在日頭底下站半晌,琬寧臉色泛紅,額間也沁了細汗,卻多半是因為緊張。英王倒是越發面白如月了,眸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嫌惡,稍縱即逝。 “meimei可知為何選你做公主侍讀?”他陡然換了話題,琬寧小心翼翼搖首,心底卻狂跳不止,這個問題,的確從未有人跟她解答過。 第7章 “你真的不知道?”英王居高臨下,反詰的口氣中有淡淡的嘲諷。 琬寧咬了咬唇,不知他為何忽然提及這個。卻又分明盼望著他能說清楚,一解自己心中疑團。 “meimei想知道么?”英王側睨著她,語氣忽多了幾分狎昵,琬寧迅速抬望他一眼,他不覺靠上前來,眼睛里蘊著迷迷蒙蒙的光: “我可以告訴meimei,不過,meimei要用東西來交換?!?/br> 琬寧下意識往后退了退,無措望著他:“我身無長物……” 英王步步緊逼,依舊欺身而行,目光緊緊鎖著她:“meimei錯了,meimei不是還有自己么?” 她沒料到他會說出這么一句,迎上這雙似笑非笑的眼睛,他仿佛是志在必得。巨大的羞恥感如潮襲來,琬寧腦中轟然作響,不覺間眼淚凝結在眉睫處,顫顫欲墜。 英王正欲開口,那邊林子那邊的小徑上漸有交談歡笑聲傳來,他透過枝葉瞧了瞧,是烏衣巷顧周兩家的姑娘,另有幾位其他世家的女孩子,想必是奉皇后旨意而來,正想著,已有姑娘往這邊看過來,不知是否瞧見兩人身影。 “我不過是玩笑話,meimei不必高看自己?!庇⑼醮掖襾G下話,疾步朝林子走去,他貓著腰,穿過林子,身影很快匯入那群女孩子中間去了。 徒留她立在原地,視線漸漸模糊了。 回到住處,她仍有一絲恍惚。連皋蘭來到身側都渾然不覺,聽到一聲輕喚,才回過神。 “蘭jiejie,我想問你一事。 ”她眉眼中盡是愁緒,皋蘭自見她第一面起,就覺她心事忡忡,不見歡顏,一些日子相處下來,便也慢慢習慣了。 “但凡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备尢m就勢坐了下來,關切地瞧著她。 李皋蘭出身河朔李氏,是北方數一數二的大族,為何不讓她做公主侍讀呢?琬寧眼波流轉,并不能想通,猶豫了片刻: “皇后為什么留我做公主的侍讀?” 皋蘭展顏一笑,原以為有什么要事,一面置茶,一面笑道: “公主的第一位侍讀是烏衣巷虞黛遠,人品才情都是好的,又比公主年長兩歲,體貼人意,可惜福薄,十六歲便生病去了。后來換成張家的姑娘,雖也有些學問,人卻木訥,一次在宮中不幸溺水受了驚嚇,幾日竟也沒了。一連死了兩個,難免有些流言,說公主命硬,要找個貧賤些的來陪著,才能安然無恙……”說到此,皋蘭忽意識到失言,面上不動聲色,只笑著順勢牽她手安撫:“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是讀圣賢書的,定不信這個。不過是他人胡謅,我也不信的?!?/br> 琬寧羞赧一笑,心底明白了緣由,濃郁的哀愁再次涌滿心頭?;叵胗⑼跄菐拙湓?,多半是嘲諷自己罷了。 入夏以來,今上便病了,剛開始只以為是暑氣的緣故。期間,西北來過幾次消息,不好不壞,似乎已足以告慰人心。到了中元節,護城河里放滿了河燈,皆是為今上祈福許愿的言辭。滿河的光亮,和天上星子交相輝映,太極殿的檐角在夜色里卻依舊森冷。 日子拖到中秋,宮中氣氛似喜還憂。 有消息傳來,皇上要臨幸會芳園。琬寧暗想,是不是皇上有了好轉?待巧衣幾個回來,給皋蘭阿玖換好新衣裳,梳洗打扮一番皆光彩動人。巧衣正要給她置換衣裳,水佩帶著兩個小丫頭拿著東西進來了。 寒暄一番,水佩才把東西呈上:“英王給姑娘們中秋節的賞物,英王說了,禮尚往來,姑娘們可要回禮的!”說罷惹得眾人都笑起來。 等發放完各樣賞物,末了,送到琬寧手上的只用了方帕子包著。 阿九難免好奇,湊上前去:“王爺真小氣,連個奩盒都不給?!备尢m輕輕拉過她,笑道:“禮輕情意重,你個小傻瓜懂什么?” 阿九抱著懷中禮物歪頭撇嘴:“那禮重,情意是不是就更重啦?” 皋蘭尷尬一笑,好言哄著她,先行帶她出了園子。 只剩琬寧一人,她便緩緩打開了看,竟是一枚半新不舊的綠扳指。一時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這什么意思,扳指她用不到,況且還是舊東西,哪有人賞賜舊物的? 旁側巧衣看在眼中,亦有不解之處,英王向來慷慨,就是對待奴婢也格外大方,送個舊扳指,還真是讓人難解。 只好替琬寧仔細包起來放好,那邊宴會在即,便又替她端了端相,才送出去。 月華滿天,清霜拂地,一陣咿啞雁鳴之聲拂空而去,頗有幾分蕭疏。眼前歡宴,滿目華彩,她在公主身后安靜坐了下來。宮中宴會,見的次數多了,才知道并無二致,無非規格有高低,場面分大小。她懷著心事,只呆呆地望著杯盞中浮動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