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節
正在煎心等候,沉重的宮門終于徐徐又打開了,卻是陳基送了阿弦出來。 因為陳基正在宮內當值,不便出宮門,他舉手拉住阿弦,把傘遞了過去,讓阿弦拿著。 等阿弦跟玄影走了出去后,即刻命重新關了宮門。 外間,崔曄正等的焦心,見阿弦出來,幾乎有些失了分寸,他疾走幾步,借著燈籠之光見傘下阿弦無恙,才勉強按捺那份煎灼難受。 宮門前的侍衛們,紛紛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 阿弦只來得及叫了聲:“阿叔?!?/br> 突然發現他鬢發濕潤,臉頰也似被雨水打濕,忙把傘舉高要給他遮擋。 崔曄卻并不理會,只探臂拉著阿弦手腕,轉身走出幾步。 他不知說了句什么,阿弦收了雨傘,兩人各自翻身上馬,并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背后,那些心思各異等著看戲的侍衛們白白巴望了一場,暗自惆悵。 兩匹馬飛快地奔過街頭,后面還跟著玄影,同往懷貞坊返回。 回到府內,其他的下人都已安歇了,獨虞娘子提心吊膽地在門口苦等,因見下雨,那份擔心更像是飽蘸了雨水在內,更加沉甸甸地。 正倚門盼望,見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忙迎上來:“到底去哪里了?”又看兩個人身上都濕了,一驚。 崔曄卻不等她問明白,直拉著阿弦轉回房中。 虞娘子本想跟著入內,略一遲疑,房門已經在眼前關了起來。 虞娘子驚愕之余,有三分擔心,又有七分的苦笑,心想:“真是越發能耐了,把個泰山崩而不改色的天官都急慌成了這樣?!?/br> 她又怕被底下人看見了不像話,尤其是被那幾個多嘴的掌事娘子看見,于是悄悄叫起了兩個小丫頭,命燒些熱水,自己卻搬了個凳子,在門口坐了守著。 房間里,崔曄把阿弦拉到里間兒,阿弦雖知道他必有許多疑問,可因見他身上濕了,就想去拿帕子給他擦拭,誰知才一轉身,就給崔曄生生地又拉了回來,動作竟有幾分粗魯。 阿弦一愣:“阿叔……” 崔曄問道:“這樣深夜,你為什么去宮里?” 阿弦回頭看看巾帕:“我、我有一件急事……” 見她兀自“左顧右盼”,似乎很不以為然般,崔曄向來沉靜的雙眼中閃出兩簇火苗:“急事?什么急事竟要夤夜闖宮,你可知道這樣做會有什么后果?言官彈劾,朝臣非議,這還罷了……” 阿弦知道他著急,便想解釋:“阿叔,我真的是有急事的,原本我也是想……” 阿弦本是要說她原本想找他商議,卻給虞娘子一二三四的大道理給攔住了,這才不顧一切地想直接入宮。 誰知崔曄并沒沒有聽她繼續說下去,只道:“你知不知道那是皇宮,不要真的當有御賜令牌,就真的能為所欲為,——宮門一關,誰知道里頭會發生什么?你難道想讓我插翅飛到宮里去,還是直接也跟你一樣闖入宮中?” 這是崔曄第一次如此疾言厲色地訓斥她。 阿弦眨了眨眼,雖知道他一定是因為擔心自己才如此張皇動怒,可今夜的事畢竟是不得已的,何況她先前也想過去找他…… 阿弦紅著眼,眼中浮出淚光。 崔曄雖然看見,仍是狠心低聲道:“之前我不想跟你說,怕傷你的心,可是,你總該知道……他們兩人,并非是尋常普通人家,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做‘君心似?!?,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阿弦先前還是委屈,聽了這句,心里卻倏忽一冷。 第336章 佳偶生怨 對崔曄而言, 就算是當初在羈縻州落難, 都比不上先前站在大明宮外的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只是一門之隔,一墻之隔,他明明知道阿弦就在里頭, 但卻不知道她會發生什么。 不知她是生, 是死。 但如果她遇險的話,他也絲毫無能為力,只能淋著雨靜靜地站在夜色之中宮門之外, 什么也不能做地等待一個結果。 所以才會如此動怒。 他知道阿弦雖然從小跟著朱伯,但心里卻是個渴望親情的孩子, 從帶她回長安后這些日子他冷眼旁觀, 見她雖然并不經常進宮, 然而言談舉止里, 卻流露出無法隱藏的天真而單純的喜悅。 崔曄比阿弦大許多, 他知道的李賢跟武后, 并不僅僅是阿弦所以為的父親跟母親而已, 只是他不敢、也不忍對阿弦說。 但心里仍是忍不住為阿弦擔憂, 生怕她太過依戀這種親情, 依戀太過, 受傷也會更甚。 今夜,之前的種種隱憂終于無法遏制,沖口而出。 只是, 這些可能會傷到阿弦的話說出之后, 崔曄卻又有些后悔。 雖然老朱頭從小兒到大仔細照料, 但對阿弦而言,她一直都覺著自己是無爹無娘的孩子她經歷了很多很多不該經歷的艱難折磨,離奇苦痛。 崔曄很想她能夠得到些彌補,至少……被該愛護她的人愛護著,得到本該屬于她的溫暖關切。 他希望看到她能一直都露出歡顏(雖然這是不可能的)。 但是今晚上這種生死不知的情形,實在是嚇到了他。 阿弦臉上的神情,讓崔曄有些無法面對。 然后她問:“你是在跟我說,他們……并不是真心的對我嗎?” 崔曄暗中握了握手,讓自己保持冷靜,他試著讓自己用不傷人的方式表達明白:“我只是提醒你,他們雖然是為人父母,但……” “但他們更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對嗎?”阿弦不等他忖度說完,就接口道。 崔曄喉頭一動:“是?!?/br> 阿弦的聲音有些提高了:“難道阿叔以為我不知道嗎?” 崔曄眉心微蹙,并未說話。 兩人進房的時候,那只小貓兒就蜷縮在床邊,聽見兩個人的動靜便跳起來,輕巧地跳到桌上,蹲坐著,烏溜溜地眼睛打量著兩人。 卻沒有人分心理它。 阿弦語氣堅決,道:“我當然知道,而且還很清楚,從皇后讓我認盧家做義女的時候,我就更清楚了?!?/br> 她這樣仰頭看著崔曄,一邊說,淚一邊從眼中跌落:“這個還用你來提醒嗎?” 崔曄忽然覺著心頭一痛。 生平第一次覺著詞窮:“阿弦,我只是怕你、受傷……” 阿弦吸吸鼻子:“我先前本來想去找阿叔商議的,又怕深夜去找你,傳出去又要引出別的事,所以才要自己進宮的?!?/br> 這一次輪到崔曄意外。 在他沉默之時,阿弦道:“我這時侯進宮,不是為了討誰的好,也不是想誰想的無法自制,我始終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從來沒有忘過!” “阿弦……”崔曄低低喚了聲。 阿弦胸口起伏,猛地轉過身去。 今夜所有的奔波,原先貪戀的本以為得到的溫暖,就像是被一根手指戳破了的窗欞紙,令人萬念俱灰。 黑貓的尾巴輕輕擺動,“喵”地叫了聲。 被雨淋過的身子更冷了幾分,阿弦喃喃道:“阿叔回去吧,我累了,也要睡了?!?/br> 崔曄眉頭皺的更深,他張了張口,卻幾乎不知說什么。 最終,他隱忍道:“阿弦,我并不想跟你說這些,只是,我始終不能相信那宮里的人,也許是我是關心則亂,總之……” 說這些,已經有些大不韙了,但是這種情形下,還要怎么樣? 突然崔曄???,他覺著喉頭有些甜意泛出,這像是個不祥的征兆。 崔曄伸手在唇邊攏住,竭盡全力調息壓下。 “你……”才說一個字,胸口翻涌的氣血就像是堤壩內澎湃而起的狂濤。 千百種念頭飛旋而過,崔曄緘口,轉身往門口走去。 阿弦聽他一句話都沒說完,但卻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憂心跟微暖。 心底又想起之前才宮門打開的時候,所見的場景,他長身玉立地站在夜雨中,有一名侍衛在旁邊為他撐著傘,但他全然不顧,雨點打濕了他的袍袖,衣擺,他的半邊身子,那臉上的雨點,看起來幾乎就像是淚痕一樣。 從沒想過,會看見這樣的阿叔,就像是六神無主,帶些凄楚。 ——那是為了她啊。 阿弦心頭一軟,想回頭看一眼崔曄,目光轉動,卻又看見了衣架子上的巾帕。 鼻子更酸,腳尖挪動,阿弦走到衣架子旁邊,把那巾帕扯落。 那貓兒見她動了,就也跳下來,跑到她的腳邊,在她的腳腕處轉來轉去地撒嬌。 阿弦看著它笑笑,正要轉身,卻聽見門扇“吱呀”一聲。 忙回頭時,卻見是崔曄開了門。 阿弦很意外,那聲“阿叔”還未出口,門口的虞娘子已忙站起身來:“天官……” 崔曄不答腔,徑直轉身。 阿弦睜大雙眼,眼睜睜看他去了,原先心里的那一股涼意更甚了。 玄影站在虞娘子身旁,沖著崔曄的背影“汪”地叫了聲。 虞娘子呆了一呆,忙進門道:“怎么了?天官的臉色怎么那么難看?” 阿弦扶著桌子坐下:“是我惹他生氣了?!?/br> 虞娘子皺眉,忍不住道:“先前你也不說去哪里,我擔心有事,就派人去請天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你,這外頭還下著雨,天官的身體又不好,為了你這樣連夜奔波的,你怎么還氣他?” 阿弦原本并沒想的太多,經虞娘子提醒,有些悚然。 虞娘子又道:“我方才見天官臉色差的很……” 話未說完,阿弦已經從她身旁掠了過去。 只有那只貓兒孤零零地蹲坐在房間中央,望著敞開的空蕩蕩的門扇,不聲不響,因為通體烏黑,且瞳孔也是純黑色,那金黃色的眼就像是被天狗食了正中的月亮,只露出極明亮的邊兒,隱隱地透著些許妖異。 崔曄勉力出了府中,冷雨打在頭臉上,神智略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