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節
內侍低頭連連稱是。 牛公公制止了他,側耳往殿內聽了一聽,忽然聽見一陣劇烈暴咳之聲傳來,兩人對視一樣,忙不迭地齊齊沖了進去。 將近子時。 先前因高宗就寢,許多燭火已經熄滅,先前重又點燃,小小地火苗簇簇搖曳,像是近在眼前的繁星。 高宗見阿弦不語,忽然指著她身旁的玄影笑道:“這只狗兒生得全身都黑,黑漆漆地幾乎讓人忘了它還在,它倒是忠心耿耿,一直跟著你進宮來了?” 阿弦回頭一看,見玄影站在自己身旁,正歪著頭打量高宗。 阿弦道:“是呀?!?/br> 高宗稱贊道:“它是從豳州開始,一塊兒陪你來長安的?” 阿弦點頭,高宗嘆道:“這狗兒倒是比人還長情有福的呢?!币騿镜溃骸靶?,過來?!?/br> 玄影不動,只抬頭看阿弦的意思,阿弦笑笑,摸了摸它的頭:“陛下叫你呢,快過去?!?/br> 玄影這才往前走到龍床旁邊,高宗抬手,也照阿弦的樣子摸了摸它的頭,又揉了揉它的耳朵:“一路都陪著阿弦,辛苦你了?!?/br> 玄影似乎察覺這人不錯,鼻子在高宗掌心拱了拱,又舔了一下。 高宗笑道:“它這也是喜歡朕呢?!?/br> 阿弦聽到高宗說玄影辛苦,心更軟了。高宗抬頭看她道:“我要不要那些東西給它吃?” 桌上倒也不乏些點心之類,雖然高宗不吃,到底也要擺放幾件兒以備不時之需,阿弦自己去桌上拿了個梅花餅,回來給了高宗。 高宗接過來,便掰開喂給玄影,玄影吃得干干凈凈。 高宗道:“我很少吃這些東西了,看它吃的香甜,都覺著餓了?!?/br> 阿弦忙又去取了一兩樣,怕他只吃這冷東西對腸胃不好,便道:“我叫人來送些湯水給陛下?!?/br> 高宗忙道:“正自在地跟你說兩句話,何必又叫人,不要麻煩,我就吃這個很好?!?/br> 他掏出帕子,略擦了擦手,將梅花餅接了過去,掰開一角吃了,慢慢嚼吃,又笑道:“我第一次覺著這個如此可口。倒是托了玄影的福了?!?/br> 被高宗用玄影岔開,阿弦先前心里的不安才又被驅散大半。 高宗道:“你也用一些,嘗嘗看,還是不錯的?!?/br> 看著高宗神態閑適自在的模樣,阿弦終于道:“我先前,做了個噩夢,實在睡不著……” 高宗道:“噩夢?是什么樣的?” 阿弦欲言又止:“很可怕,像是真的一樣。不過……現在我已經知道那不是真的了?!?/br> “傻孩子,”高宗笑,“夢之所以為夢,從你醒來的那一刻就注定不是真實的了,你如何直到現在才知道呢?” 阿弦笑了笑。 對別人來說當然如此,可是對她而言,正好相反。 那些夢,有時候往往從她醒來的那一刻才變成真的。 阿弦雙手握拳,把心一橫:“陛下,你喜歡皇后嗎?” 高宗沒想到她突然問了這句,嘴里含著的點心一滑,噎在了喉嚨里,頓時引發了一疊聲嗆咳。 他伏著身子,咳嗽不停,阿弦忙過去扶著,外間牛公公跟內侍聞聲飛奔了進來,又去倒水給他壓咳嗽。 片刻,高宗平復下來,他揮揮手,示意宦官們退下。 而后,高宗對阿弦道:“你怎么突然問這個?” 阿弦訥訥道:“我只是,好奇而已,陛下可以不要理會?!?/br> 高宗笑了笑:“既然問了,怎么能不理會呢?可是喜歡……”他蹙眉,仿佛出神。 “難道不喜歡嗎?”阿弦見他打住,呆呆地又問。 高宗道:“并不是,可是……那種喜歡的感覺,好像已經隔世一樣,但是方才想起來,卻又那樣的……” “隔世?” 高宗雙眼微微迷蒙,他的眼前出現一個明艷的少女模樣,雖然看似是個嬌憨的女孩兒,言談舉止,卻偏透出了一股剛強堅韌的氣息。 像是陽光一樣,明亮,強勢,略微刺眼,叫人無法忽視,那抹影子透入他的雙眼,也印在他的心上。 “我是喜歡皇后的,”像是喟嘆,高宗輕聲說道:“直到現在,曾經的這種喜歡,卻又摻雜了太多的東西?!?/br> “是什么?”阿弦問。 “像是……像是敬重,又或者……”高宗思忖著,艱于言語。 心底一閃而過的念頭,無法宣之于口讓阿弦知道:“就像是任何一對民間夫婦一樣,相處太久,原先的男女之情中,便摻雜了類似親情之類,牢不可破的東西?!?/br> “牢不可破嗎?”阿弦睜大雙眼,心怦怦亂跳。 “是啊?!辈还苁菍θ魏稳?,哪怕是武后也好,高宗從未說起過自己對武后的感情。 但此刻見阿弦似乎十分在意這個,高宗一笑:“比如,皇后替我處理朝政,且處置的井井有條,我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力,毅力……且她很懂我……或者說,我已經離不開皇后了?!?/br> 阿弦眨了眨眼,心里慢慢地升起一絲喜悅,像是一只風箏,正小心翼翼、搖搖擺擺地迎風而起。 高宗也發現阿弦的神情變了,跟先前來見他時候的憂心忡忡不同,此刻她的雙眼重又有微光閃爍,像是有喜悅的光芒在內搖曳。 高宗笑道:“怎么,這回答你可滿意?” 阿弦點點頭,本還想繼續問幾句,但高宗也非愚妄之人,再問下去,只怕他就知道自己今夜為何不安而進宮了。 不料高宗道:“你方才說做了噩夢,總不成,你的夢跟你問我的話有關吧?” 阿弦猛然一驚!她已經盡量克制情緒,問的婉轉,誰知仍是給高宗看出蹊蹺。 阿弦之所以不肯把夢境跟武后直說,就是擔心因此引發武后不必要的揣測,如今不肯跟高宗說明,原因自也是異曲同工。 雖然高宗自比尋常百姓家,但這兩個人畢竟并非尋常的民間夫婦,何況還有其他的暗潮洶涌。 阿弦屏息,不敢再說。 高宗雙眸帶笑打量著她,卻并沒有要等她的回答,只說道:“幾個兒女里,我格外喜歡你一些,你可知道為什么?” 阿弦遲疑搖頭,高宗道:“你并非自小就有皇子皇女的光環在身上,可雖然流落民間,遭受磨難,卻仍如此光彩奪目,你有才干,有正義之心,仁善而不軟弱,果決卻不毒辣,你身上所有的,既有我跟皇后各自缺失的東西,也有我跟皇后各自擁有的秉性?!?/br> 阿弦一愣,這時侯,忽然想起武后曾經跟她說過的那句話:我所摒棄的東西,都在你的身上。 如此類似。 高宗打量著神色有些茫然懵懂的阿弦,他驀地想起了當初為太子的自己,也是那樣,略帶懵懂無措。 回頭想想,他之所以會喜歡上武才人,大概就是因為看見了她的身上,有他所沒有的那種果決,剛強……令人羨慕。 只是那時候的高宗沒想到,他所喜歡上的武媚,有著超乎他想象的剛硬獨絕。 但是阿弦不同。 就如李治所說的,阿弦身上,有他的仁善,卻沒有他的缺點“軟弱”,有武后的“果決剛強”,卻沒有武后的“狠辣獨絕”。 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格外地欣慰,格外地疼愛這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呢。 高宗道:“不管今夜你為何而來,你總該知道,天底下沒什么能難得住你的事,因為你……是我跟她的孩子,是獨一無二的阿弦,也是,安定公主?!?/br> 高宗握著阿弦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舉手將她抱了抱,溫聲道:“好了,我就當今晚上你只是來探病的,好么?” 夜更深了,外頭淅淅瀝瀝,隨風有些潮濕的氣息隱隱透進來,仿佛下起了夜雨。 阿弦知道高宗體弱,已經陪著她說了這許久的話,只怕不妥,何況天氣不好,便行告辭。 高宗同她說了半宿,不知怎地精神也安妥了許多,竟有了懶懶地困意,便道:“這么晚了,就在宮內歇息吧,你若是不想驚動太平,就到含光殿里過一夜?!?/br> 阿弦不想讓他擔心,就先答應了。 內侍重進來伺候高宗就寢,牛公公則領了阿弦返回。 出了寢殿,才發現果然是下起了夜雨,牛公公道:“女官來的正是時候,這才是下雨天,留客天,就算客人不想留,可也是天要留啊?!?/br> 他嘻嘻笑著,阿弦只得一笑敷衍。 兩人走到半路,忽然遇見一人,竟是陳基,手中還撐著一把油紙傘。 陳基跟牛公公見禮,問道:“公公是陪著女官面圣了么?” 牛公公道:“可不是么,將軍可有事?” 陳基一笑,看了眼阿弦道:“有一件小事?!?/br> 牛公公會意,當即不再多言,只是叮囑道:“我還要領女官回去復命呢。不要耽擱太久?!闭f著就先走開了數步。 阿弦不知陳基有何事,正疑惑,陳基上前悄悄說道:“方才外頭傳信,說是崔天官在宮門之外?!?/br> 低語了一句,阿弦變了臉色:“真的?” 陳基點頭:“我還未曾跟皇后稟報?!?/br> 阿弦心里不安,卻仍是說道:“瞞不過的,不必刻意隱瞞,不然的話……”陳基先前破例為自己報信,已經是擔了風險,阿弦不想他再因此涉險。 陳基道:“我也知道瞞不過,就先來跟你說聲,好歹你心里有個準備?!?/br> 阿弦聽聞崔曄在宮外等候,即刻就要出宮,又怕牛公公跟陳基在武后面前不好交代,只得先隨著回含元殿。 崔曄自然是因為虞娘子派人傳信,所以才趕來的。 只不過他的身份跟阿弦不一樣,一沒有特賜入宮的令牌,二并非阿弦一樣其實另有一重身份。 之前,虞娘子因不知阿弦出府去哪,自無法跟崔曄說明清楚,所以崔曄第一時間并不是趕來大明宮。 他本是要去袁府的。 只是馬行中途,遇到那些巡城士兵,聽他們說起阿弦要進宮,這才恍然大悟,風馳電掣般趕來,到底晚了一步。 他本來該當機立斷,打道回府,可畢竟也是關心情切,一時遲疑,就給守門的侍衛們發現。 侍衛們因知道兩人的關系,見阿弦先前進宮,崔曄隨后趕來,他們驚詫之余,不免浮想聯翩,那守門的統領就又派人密報宮內的陳基。 漸漸地,平地風起,把一塊兒雨云帶了來。 夜雨隨風而至,頃刻已經濕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