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節
武后暗中平靜心緒,又問:“你是個很有靈通之人,不如你來說一說,是否當真是如此?” 阿弦苦笑,她只是天生能見鬼,又非全知,阿弦想了想,道:“我自不能面見天神,只是私心覺著,有些流言,不必去在意?!?/br> “若是閑言碎語,兒女私情,那自然無傷大雅,”武后肅然道,“但是你可知道,有人傳播這種流言,意圖卻極為險惡,甚至……關乎千萬人的性命?” 阿弦吃驚:“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武后道:“括州暴雨,海水灌溢,永嘉安固幾乎都成了澤國,失去家園的百姓流離失所,天怒人怨,在這種情形下,再有有心人散播流言,故意煽動,很容易就……” “激發民變?!卑⑾倚念^一震,想起先前崔曄的話。 武后聽了這四個字,眼中流露欣慰之意:“你能想到這點,可見也是個有心之人。不過,我想要告訴你的是,你若是要接下這差使,便務必要為我辦好,只能順利查明災情之事,安撫流民,保地方安定……如果你不能……那最好有些自知之明,省得無法收拾的時候,誤人害己?!?/br> 武后如此說,一來是因為南邊的水患的確不容小覷,務必要保證漂漂亮亮地解決此事,這才能將那些流言壓下,讓別有用心之人的企圖不攻自破。 另一方面,卻正是因為阿弦,——這畢竟是她親自看中的第一個女官,如果在這件事情上栽了,那對武后而言,可謂是“雙輸”,且是她單方面的雙輸。 阿弦當然聽出武后話語中的威脅之意。 跟那夜崔曄的話不謀而合: ——“因為你是女官,你一定要將此事處理的格外妥當,甚至比其他人處理的更好一些。否則的話,你就是失職,這對娘娘而言是絕不能容忍的?!?/br> 他又道:“今晚上,我不是以朝臣的身份來見你,而是以阿叔的身份告訴你:不要答應?!?/br> 含元殿,武后在上,虎視。 阿弦收斂思緒,深深呼吸:“臣仍是愿意接。但是我并不是為了皇后?!?/br> 武后眼神一變:“那你是為了什么?” 阿弦抬頭,平靜地回答道:“就是皇后方才所說——千萬人的性命?!?/br> 瞇起雙眸,仔細打量著面前之人,就算是從來冷酷決斷自詡無情不動的武皇后,此刻心中也忍不住生出一絲敬佩之意。 半晌,武后微笑:“好,不管怎么樣,你這番膽氣是一如既往,只不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當真胸有成竹。既然如此,我就不必多言了,你且去準備吧?!?/br> 阿弦謝恩,退出了含元殿。 南方之行,除了戶部所派之人,工部,吏部也各有人選隨行。 值得一提的是,武后還給阿弦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隨行護衛——正是金吾衛的右翊衛桓彥范。 啟程這日,許圉師,袁恕己,狄仁杰等一直送出城門,許圉師狄仁杰三里便止步,只有袁恕己,打馬隨行到城郊十里,還不肯退回。 桓彥范便勒馬笑道:“少卿,有我在你就放心罷了,何況還有這許多隨行之人呢,就算跑出十幾只老虎來,也是先撿著那些肥胖的家伙們吃,傷不到小弦子?!?/br> 袁恕己全無笑意,此時此刻這種場景,讓他頓時又想起當年在豳州,他送阿弦跟“英俊”離開,那是讓他后悔莫及的一次離別,那這回呢? 阿弦往來路看了會兒,道:“少卿,回去吧?!?/br> 袁恕己卻最明白她的心:“你在看崔曄么?如果不舍的,又為什么執意要走?我跟你說的話為什么你全不聽?!?/br> 雖知道此刻埋怨已經晚了,卻仍是有些忍不住。 阿弦知道他心里不受用,便賠笑道:“我知道是我又任性了,橫豎就讓我再任性這一次,我不想別人用那種質疑而獵奇的眼神看我,所以想認真地做件事而已。少卿該明白的,是不是?” 袁恕己最受不得她這樣笑嘻嘻好言相商的模樣:“你任性無妨,你可知我害怕你有事!” 阿弦眨眨眼,舉手向天:“我起誓,我一定會好端端地去,再活蹦亂跳地回來?!?/br> 雖是個傷懷的時刻,袁恕己仍給她逗得笑了出來,但是思來想去,毫無辦法,她若是沒領旨意或許還有回旋余地,如今領了旨意,萬念皆休。 袁恕己嘆道:“好,既然你這樣說,我便記下就是了,但若你敢違背,我不管用什么法子,也要把你……” “好好好,知道啦?!卑⑾倚Φ?。 忽然桓彥范在前叫道:“主事大人,大家都等你一個了?!?/br> 阿弦答應,正要上馬,袁恕己眼睜睜看著,心里竟無端恐懼:“小弦子……” 阿弦回身,仰頭看著袁恕己,忽然踏前一步,將他的雙手一握:“少卿,不必替我擔心,保重自己?!?/br> 就在袁恕己怔忪之時,阿弦翻身上馬,打馬追向前方。 等待的桓彥范接了她,卻見身后袁恕己仍立在原地不動,只有袍擺隨風烈烈,看著甚是孤寂。 桓彥范嘆道:“十八弟,少卿對你,好似格外不同?!?/br> 阿弦“嗯”了聲,心不在焉,桓彥范試探問道:“他是不是喜歡你?” 阿弦抗議:“桓大人?!?/br> 桓彥范笑道:“這又不是什么叫人羞愧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卿喜歡你也是正理,想當初我看你在殿上直斥皇后的時候,那會兒還不知道你是女孩子呢,心里已經喜歡的很了?!?/br> 阿弦呆若木雞。 大概是迎面風急,阿弦的嘴又張的大了些,一口風灌入,立刻嗆得連聲咳嗽起來。 桓彥范大笑。 這一隊人馬一路急行,眼見進了山南道地界,這日天晚,便歇在郊野的一家客棧中。 是夜,阿弦洗漱完畢,上榻歇息。 因連日趕路,身體勞累,幾乎一沾枕頭便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地又聽見吹吹打打地聲響,似乎誰家在辦喜事。 阿弦覺著這場景似曾相識,定睛之時,發現竟又是在上回的喜筵之上。 前方的兩位新人并肩而立,阿弦看著那男子的背影,喃喃道:“阿叔……” 但是這一次,新郎官并未回頭。 阿弦奇怪自己為何又回到了這幕場景里,正要離開,卻忽然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在場中,周圍許多人正瞪著她,一個個大驚失色,仿佛怪她唐突。 “抱歉抱歉,你們繼續?!?/br> 阿弦有些著慌,正要賠禮退下,旁邊的新娘子徐徐轉身。 新娘子容顏艷麗逼人,正是韋江。 韋江神情有些高傲,睥睨地看著她。 阿弦心底黯然一嘆,卻聽旁邊有人道:“竟敢沖撞太子妃,還不快些走開,不然打斷你的腿?!?/br> 阿弦吃驚:“什么?” 這會兒,韋江旁邊那新郎官總算轉過頭來。 阿弦正要定睛細看,忽然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煙霧,朦朦朧朧,遮擋了那新郎官的容顏,一會兒看著像是崔曄,一會兒又覺不是。 “阿叔……?”阿弦勉強又叫了聲,那迷霧更濃了,嗆的人喘不過氣,咳嗽連連。 就在阿弦離開后半個月,有一匹馬快馬加緊進了長安,同時帶了一個令人驚悚的消息。 ——欽差一行人,在進了山南道的宛州后,夜間宿于郊野客棧,卻因不慎失火,以至于折損了數人,而在殞亡的名單之中,便有阿弦。 第189章 無情 消息傳回長安之時, 大明宮中,含元殿。 群臣侍立,垂首聽候。 武后道:“此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欽差還未到達江南, 就生出這種事,卻不知是天災還是人禍,眾卿可還有什么見解?” 這會兒站在武后面前的,除了六部的各位長官外, 門下、中書省各位大人, 大理寺正卿跟身為少卿的袁恕己也在場。 武后說罷, 眾人微微沉默, 刑部侍郎出列道:“臣覺著,這件事只怕是意外, 畢竟欽差前往江南,聲勢浩大,豈會有人敢冒皇威?另外正如圣后所說, 欽差還未到達江南, 可見此事跟江南地方無關, 多半是意外失火?!?/br> 話音剛落, 就聽有人道:“鄧侍郎此言不對!” 眾人紛紛側目, 見出列的正是大理寺少卿袁恕己,英武俊朗的面上,兩只鋒芒畢露的眼睛里泛著血絲,隱隱透著殺氣。 袁恕己冷看了刑部侍郎一眼, 道:“欽差領受皇命,又知道此行非同一般,怎么會如此大意失火,跟隨的侍衛數百,怎會毫無防范,竟還能生出欽差亦被燒死這種荒唐之事!雖然欽差未到江南,但怎知道有些黑手會不會探出江南……又怎知下手之人來自何方,也許不是江南而是江北、或者就在這長安城里?!怎么就能直接說是什么‘意外’!簡直有草菅人命之嫌!” 刑部侍郎被斥,臉色漲紅:“袁少卿,這話太過了!我也不過是據圣后所言,做出合情的推理而已,怎么就血口噴人,還說什么……” 袁恕己打斷他的話,冷笑:“合情的推理?三歲小兒也知道這推理簡直笑掉大牙?!?/br> 刑部侍郎正氣的鼻歪,旁側有人笑道:“看樣子袁少卿是急紅了眼了,竟在圣后面前口不擇言,真是關心情切,令人動容呀?!闭f話的,卻是梁侯武三思。 袁恕己聽武三思話語里透著一股陰陽怪氣,便道:“梁侯是何意思?” 武三思笑而不語,另一位門下省的侍中卻道:“戶部所派的那位主事女官,聽說跟袁少卿關系匪淺,還說是從豳州開始的‘交情’,也怪不得少卿急得如此了?!?/br> 這一句比之前那“陰陽怪氣”更加厲害,隱約竟有指袁恕己跟阿弦有什么私情之意。 袁恕己濃眉一斂,還未出聲,戶部許圉師溫聲道:“大家都不要爭執,如今是想法子如何處置此事,袁少卿也是氣不過才一時激憤,畢竟這是朝廷特使,也是戶部,吏部,工部三方聯手所派的精銳,不明不白地就如此損兵折將,誰的心里也忍不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才是。如今大家還是齊心協力,不要說些沒意思的話互相攻訐了?!?/br> 眾人聽了,彼此相視,不再多口。 殿內復又沉默。 武后一直都未曾出聲,直到現在,才道:“許卿可有好的法子?” 許圉師道:“臣覺著,江南的災情半點也延遲不得,當務之急是再派欽差,另外,要派專人仔細調查此次失火之事?!?/br> “就按照許卿所說,”武后點了點頭,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我意想,這件案子,就讓刑部同大理寺各自派人,聯手調查,眾卿意下如何?” 刑部尚書同大理寺正卿齊聲領命,袁恕己道:“圣后,臣愿請纓前往?!?/br> 武后不做聲。 袁恕己瞥一眼刑部眾人,繼續說道:“畢竟,方才鄧侍郎曾有‘意外’之說法,臣怕刑部眾位大人先入為主,草草結案?!?/br> 鄧侍郎怒目相視,袁恕己也冷眼相對,毫不示弱。 武后仍不置可否。 忽地有個清越的聲音響起:“臣覺著此事袁少卿出面不妥,臣另推舉一人?!?/br> 袁恕己大為意外。 武后目光轉動,看向那人:“崔卿要推舉何人?” 原來出列的正是崔曄,他垂首道:“臣推舉大理寺少丞狄仁杰?!?/br> 袁恕己意外之余有加驚怒,同時他也發現刑部眾人彼此使了個眼色。 ——狄仁杰才進長安不多久,雖有賢名,到底職位卑微,如果他同刑部之人前往,只怕會被刑部的人以官職壓制,行事也會多有掣肘。 幾乎無法按捺胸口急怒,正將出言反駁,卻見崔曄隔空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靜,如同月下闊海,令人望而心神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