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節
且說阿弦一路就像是漏網之魚驚弓之鳥,頭也不回地往平康坊回竄。 因天冷,路上行人比夏日要少許多,疾走間覺著秋風更急,風中似乎有些淡淡地血腥氣,阿弦起初并未留意,又走了片刻,才察覺那味道已經越來越濃。 猛然止步,阿弦轉頭四看,身上迅速發冷。 今日是京兆府秋決的日子,中午才在市口斬首了十三名兇頑囚犯。 中午阿弦聽說這消息的時候,心里還想要休班后一定要避開這條路,只是先前著急走開,心思煩亂,竟然忘記了。 暗叫要糟,阿弦環顧周遭,目光所及,卻見在行走的路人之中,有許多幽魅詭異的影子,雙腳無根,隨風飄搖。 而且……盡數無頭。 自從帶過窺基給的護身符、后從崔府出來后,阿弦再沒看過這樣“刺激”的場景。 她站在原地,目光有些慌亂,可在她打量群鬼的時候,死囚們的陰魂也發現了她,搖搖晃晃地都向著她的方向而來。 阿弦先是后退一步,卻又止步,身后同樣有一股刺骨的陰冷襲來。 “還我頭來,還我頭來!” 鬼魂們雖無頭,聲音從腔子里冒出來。 這些新死的惡鬼不比那些有冤屈要訴的鬼魂,毫無理智可言,且又極為兇戾,所以很難對付。 阿弦喝道:“別過來!” 她咬著下唇,正在拼命鎮定想法兒,卻沒提防身后有一人經過,因天黑趕路,一不小心竟狠狠地撞在她的肩頭。 阿弦被撞得踉蹌往前,正同前方的一個鬼魂撞在一起,剎那間,身上仿佛有一層冰水蔓過,呼吸也在瞬間窒息。 “不……”極快地,手足身軀都有些麻痹不能動,就好像是才撞上了蜘蛛網的小小蟲豸,被粘在蛛絲之上。 阿弦竭力掙扎中,忽然有幾句話浮現腦中,不由念道:“身超物外,迥出常倫。大道玉皇,共居靈境……” 這是《存神煉氣銘》里的句子,眼前同時浮現崔曄手書的那些字跡,阿弦覺著眼中酸酸澀澀地,不由自主地濕了眼眶。 “圣賢集會,弘演至真。造化通靈,物無不達……”咬牙切齒說罷,似清醒了幾分,正要用盡最后的力氣掙脫,身側一鬼卻又迫不及待地撲了上來。 心頭雖熱,身上冷絕,冷熱交加,幾乎激發的一口血吐了出來。 神智已迅速模糊,雙眸睜開復又閉上。 就像是黃書吏曾跟她說過的,對于鬼魂而言,她就像是那種“美食”一樣,而且是餓極之人眼中的美食。 此時的情形,便正應了這句了。 周圍群鬼見狀,一個個都迅速圍了上來,鬼影重重,已經無力可逃,無處可逃,天地雖大,她卻被困在這樣狹小的、常人眼中甚至連看也看不見的困境之中。 眨了眨眼,將要倒地的瞬間,有一只手從后探來,將阿弦的肩頭用力一握,復張開雙臂,抱在懷中。 似乎千萬個尖銳而絕望的呼嘯在阿弦耳畔響起,那些原本還窮兇極惡仿佛要“分食”她的鬼魂們,都在一霎時魂飛魄散,灰楊煙滅,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 阿弦往后倒下,雙眼所見,是崔曄宛若星光的目光,但她來不及細看,就被他一手按頭,緊緊地抱在懷中。 第188章 填滿 崔曄選在今日去戶部“拜會”許圉師, 其實并非偶然。 市口秋訣之事他是知曉的,只怕阿弦不知道,那孩子冒冒失失仍舊經過, 只怕會受些驚嚇。 誰知兩人在轎子里“一言不合”, 鬧得他瞬間也忘了此事。 直到阿弦去后,才又想起來。 但他并不想顯得自己過于……萬一阿弦無礙,或者早有提防,他卻巴巴地趕了去, 豈不是有些多事而可笑。 誰知并非是他多慮。 看著阿弦孤零零地站在前方, 欲行不行, 欲退無法, 崔曄便知道她又被困住了,那身影小小地, 夜色中顯得格外單薄。 他一時忘記了所有,飛快地便掠了過去。 摟著她的腰,一手摁在她的頭上, 讓她埋頭在自己懷中, 不去看見那些可怕的東西。 本是想好生保護她, 讓她安心不懼, 但是就在這一刻, 他的心里竟也有種奇異的甚是安穩的感覺。 好像本有個空缺的一角,就在此時被填滿了。 懷中的阿弦輕輕抖動,他好像聽她叫了聲“阿叔”,也可能是沒有。 但不管如何, 他都在這里。 崔曄撫過她的頭發:“沒事了。阿弦?!?/br> 平康坊,虞娘子看見崔曄送了阿弦回來,喜出望外。 忙去奉茶,又忖度要不要做些晚飯來吃。 正在遲疑,聽阿弦道:“jiejie,做幾樣清淡口味的菜?!庇菽镒勇勓?,即刻明白,忙喜滋滋地去忙活。 崔曄也明白阿弦的意思,卻也并沒說什么,只自己在堂下坐了,玄影早迫不及待地湊過來,把頭擱在崔曄的腿上,閉著雙眼,一副十分愜意享受的模樣。 崔曄舉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狗頭,此刻他身在這樣的狹窄陋室,卻難得地生出些喜樂之意。 片刻功夫,阿弦換了一身常服走了出來,手中還提著一個小小包袱,放在桌邊。 崔曄掃了眼:“這是什么?” 阿弦道:“上回我從崔府回來,帶的包袱,當時并未細看,后來才發現,是夫人給做的女裝,只是,一來我……我用不上,這衣裳又名貴,實在受不起,就拜托阿叔帶回去?!?/br> 崔曄道:“這是母親的心意,你若不領受,自己給她就是了,若我拿回去,是要我挨罵么?” 阿弦聽如此說,便不提此事:“阿叔不是家去了么,如何又回來了?” 以崔曄的性情,本不會說出真相,但…… “你匆忙走后,我記起來今日在市口殺過人,生怕你不知,所以跟著看看?!?/br> 阿弦的雙眼圓溜溜地,黑白明澈,看的崔曄心里一陣發緊: “怎么了?你為何如此看我?”生平難得地心虛。 阿弦道:“我只是想,如果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阿叔,該如何是好?!?/br> 崔曄略松了口氣:“你不是已經遇見我了么?!?/br> 阿弦道:“如果以后阿叔不在身邊,我又遇到這種情形,該怎么辦?” 崔曄隱約猜到她要說什么。 果然,阿弦道:“我已經決心去南邊啦。阿叔總不能隨行的?!?/br> 崔曄不語。 阿弦又道:“就算我不去南邊,阿叔自有公務,我也自有公務,大家聚少離多,我……終究是得習慣不能總倚靠阿叔?!?/br> 崔曄聽她說的這樣明白,竟有些心驚:“你為何,忽然如此說?!?/br> 阿弦垂著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手,很想去一把握住,再也不放開,但是這種想法何其奢望,如果他是一枚物事,像是窺基所給的“護身符”,那很簡單,她一定會緊緊地握住,永遠也不放開,但他不是。 正虞娘子送了一盤清煮的時蔬上來,阿弦看著那再清淡不過的白菘,似她這樣喜愛濃油赤醬的人來說,這種菜色叫人看了就毫無食欲。 可是他喜歡。 “是我胡說而已,”阿弦強顏歡笑:“阿叔嘗嘗jiejie的手藝?!?/br> 崔曄哪里有什么食欲,阿弦只得將菜夾到他跟前,忽道:“之前在桐縣阿叔看不見,我也曾這樣幫阿叔……但是現在阿叔已經不需要我啦?!?/br> 崔曄眸色一沉,欲言又止。 “阿弦,”他不曾去動那根菜,只說道:“先前你問我該不該去南邊,我對你說,于公而言,你該去。但你沒聽我說完?!?/br> “阿叔還想說什么?” 崔曄道:“于私來說,我絕不想你去?!?/br> 心有點跳亂,阿弦問道:“為什么?” 崔曄道:“因為我不想你出事?!边@句話他說的極為鄭重,就像是絕不僅僅是擔心,而是一種鄭重的預言。 阿弦道:“就算那邊十分兇險,也未必真的就會出事?!?/br> “你聽我說,”崔曄緩聲道,“這件事派別人去處置,不管結局如何,朝廷自有判定,但獨獨你不行?!?/br> “我、我不懂?!?/br> “你該懂,”崔曄深看她的雙眼,“因為你是女官?!?/br> 阿弦啞然。 虞娘子趁著兩人沉默,送了茶上來,本要再說幾句緩和氣氛,但見兩人都是一派肅然,竟不敢插嘴,仍靜靜退出。 虞娘子去后,崔曄才又說道:“水患引發的災情,還會牽扯出更多,無家可歸的百姓,加上貪吝成風的官員,遲早會激發出民變,處置不當,會引發更大的禍患,必定超出戶部跟工部所能控制的范圍。所以我私心里,絕不想你去?!?/br> 次日。 皇宮,含元殿。 阿弦入內參見,武后道:“許圉師說,你答應了去南邊兒料理水患之事?” 阿弦道:“是?!?/br> 武后道:“你有把握處置好此事?” “我會盡心竭力?!?/br> “只是盡心竭力不夠,”武后的聲音略沉。 阿弦不解:“娘娘的意思是?” 武后淡淡道:“因這年水患頻發,有些包藏禍心之人四處散播謠言,說什么是因為后宮干政,導致帝星昏暗,天神才暴怒降罰人間?!毕騺沓歉畛恋幕屎?,說到這里,也忍不住怒極反笑。 一句“后宮干政”,若是她胡為倒也罷了,她為了這天下,殫精竭慮,費盡心思,天下卻如此以報之:后宮干政,這種嘵嘵之聲何時能休! 阿弦其實也略有耳聞,卻想不到武后竟親口對自己說起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