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刀鋒距離阿弦腰間二指之遙的時候戛然而止,那持刀的強賊就像是一截枯木樁,往前撲倒在地。 又過了一會兒,才見他的后頸上滲出拇指大小的血點,然后血點蔓延,越來越大。 這下諸賊徹底死心,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又說什么“上有八十老母”。 阿弦見識過方才那賊的狠毒手段,自然知道這些都是不可信的歹徒,但是要讓她動手殺人,是再不能夠的。 只聽英俊道:“還記得我前日教你的么?點他們的風池跟風府xue?!?/br> 阿弦依言點了那三人的xue道,英俊又讓她將這三人捆綁起來,扔在草叢中。 再次上路,阿弦坐在車轅處,看到手上沾著的血跡,煞是刺眼。 她試著抹去,卻無能為力,那血漬反而越抹越多,仿佛再化不開,要永遠留下痕跡一樣。 正焦躁之中,忽然聽英俊道:“你后悔殺了那人?” 阿弦轉頭,卻見英俊不知何時已經出來,正坐在車廂門口,半垂著眼皮,似看非看。 阿弦澀聲道:“我、我從未殺過人?!?/br> 英俊道:“凡事都有第一次?!?/br> 阿弦搖頭:“這樣的第一次,我不想要?!?/br> 英俊笑笑:“那么,在阿弦心中,殺人的是不是都不是好人?” 阿弦道:“不……當然不是?!?/br> 英俊道:“但你仍在為你手沾血腥而難過?” 阿弦低頭,看著手背上血漬狼藉:“阿叔……你、你教我武功,難道是早就知道我會……” 心念轉動,身上寒意滋生。 英俊并沒有立刻回答。 那毛驢兒仿佛不知正經歷了一場生死攸關,依然悠閑地緩步趕路。 玄影趴在阿弦腿邊兒,仿佛正傾聽兩人對話。 只聽英俊說道:“這些人專門在此劫道,被他們所害的,不知多少如你我般的老弱婦孺,他們殺人的時候,從不在乎是否手沾血腥,而那些被殺者,又往哪里去討回公道?今日你我從此過,便是他們的公道?!?/br> 阿弦忽然眼中酸澀:“阿叔,我明白,但是……” 英俊道:“你明白,但仍是不想讓自己雙手沾血?” 阿弦點點頭:“是?!?/br> 英俊道:“有這樣一句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若說之前你在桐縣的所作所為,是從獨善其身出發,那么就在你想去長安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經不同了,你總要面對一些你以前想也想不到的情形,甚至……殺人。你必須要過這些關卡,必須不能軟弱?!?/br> 阿弦暗中揉了揉鼻子:“哦……我知道了?!?/br> 手上一暖,是英俊探手過來,將她的小手握?。骸鞍⑾业男氖翘煜伦顬槌嗉兊?,你只要堅持這一點就夠了。不管手上是否沾有鮮血,你只要堅持這一點?!?/br> 阿弦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阿叔,你好像在教壞我?!?/br> 英俊一笑:“我是在教你,至于是否是教壞,便留到以后驗證罷了?!?/br> 阿弦嘆氣,過了會兒:“阿叔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對不對,但有一句一定是不對的?!?/br> “哦?”英俊微微詫異,“是哪一句?” 阿弦道:“你說那些強盜在此劫殺了不知多少似我們一樣的老弱婦孺,阿叔才不是老弱,更非婦孺?!?/br> 英俊唇角復又上揚:“是嗎?那我在阿弦心中是什么?” 阿弦想到方才那兩名賊人接連而死之態:“阿叔……阿叔真的很厲害,阿叔是怎么做到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如阿叔一樣,有這樣出神入化的身手?!?/br> 以及那樣出神入化的當機立斷。 英俊道:“你要我教你那兩招嗎?那么……我豈不是更在教你壞了?” 阿弦一愣,至此才終于露出一絲莞爾之意。 英俊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他看不見她手上的血漬,因此他的手指上也沾了些許未干的鮮血。 那樣潔凈修長的手指,染了血,何其刺眼,阿弦拉起自個兒的衣擺,沾了點唾沫給他擦拭。 英俊任憑她所為,忽然道:“嗯,我卻也想起你有一句話說的不對來了?!?/br> 阿弦抬頭問道:“什么話?” 英俊道:“你為什么說值錢的都在車里?你那包袱里,不過幾百文罷了,敢情你是在騙那些強盜?” “原來是這個,我才沒有騙他們?!?/br> “何意?” 阿弦笑道:“我最值錢的就是阿叔啊。阿叔在車內,哪里有說錯了?” 英俊一怔,旋即哈哈笑了起來。 阿弦從未看過他笑得這樣痛快自在的模樣,因他一笑,就好像眼前的整個天地山水都也隨之明朗了,雖是嚴冬,卻仿佛嗅到春暖花開暖陽普照的氣息。 是夜,兩人歇息在洛州之外的吉祥客棧里,從桐縣到洛州,至此就仿佛距離長安只有一步之遙了。 陜西道的風土人情跟遼東自然大為不同,面食尤其出色,阿弦吃的十分順口,又因為天冷,便要多加些胡椒大蒜之類,英俊則正相反,幾乎只吃一碗光湯面,什么辛辣的調料都不要加。 阿弦笑道:“阿叔,你這樣如何能吃得下。伯伯之前……” 皺了皺眉,阿弦又低頭吃湯面。 英俊道:“朱伯怎么樣?他……是不是說我喜愛淡味?” 阿弦仍是埋著頭,低低地“嗯”了聲,又問:“你怎么知道?” 英俊道:“因為朱伯曾跟我說過,他還說……你最愛吃那辣炒的蜆子,幾乎無辣不歡,但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所以朱伯隔著十幾天才給你做一次,是不是?” 眼淚毫無預兆地掉進碗里,阿弦緊緊地咬著牙,不想讓自己難過。 英俊探手,將她正在拼命哆嗦的手握?。骸鞍⑾?,想念朱伯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恰恰相反,對于逝去的人而言,只要你能記得,他便始終活著,始終都在,那也是你的心意,你不需要掩飾,更加不需要忌諱提到?!?/br> 阿弦終于忍不住,涕淚滂沱:“可是阿叔,我心里還是很難過?!?/br> 英俊道:“沒關系,想哭就哭出來好了,不會有人笑你?!?/br> 阿弦將臉埋在他的肩頭:“我想吃伯伯做的辣炒蜆子?!?/br> 英俊張了張口:“我答應過朱伯要好生照料你,本該替他做任何事,但朱伯的手藝天下無敵,如果我來的話……只怕注定要你要失望了?!?/br> 阿弦本極難受,但聽了英俊這一句,卻陡然破涕為笑:“誰讓阿叔下廚了?只怕你做的比我還差哩!” 英俊道:“是么?我看未必?!?/br> 阿弦轉頭瞪他:“除非你的眼睛好了……或許可以跟我一較高下?!?/br> 英俊笑道:“那好,我等著這一天如何?” 阿弦點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吃了晚飯,洗漱完畢,正要安歇,忽地聽得外頭一陣鼓噪。 依稀聽有人說道:“聽說夾道山官道上死了六個人!還都是劫道的強盜,不知是被什么人下狠手殺了,呀,那個慘狀……” 阿弦一愣,忙從地上爬起來,搖醒英俊道:“阿叔?你聽他們說的,是不是我們遇見的那些人?可他們怎么說人都死了?” 像是要回答她的話,外頭又道:“這六個賊在本地作惡多端,手上不知捏了多少人命,仗著林深山高,連官府都奈何不得,早就該死了!現在可算得了報應,謝天謝地,老天爺顯靈了?!?/br> 另一個道:“什么老天爺顯靈,我看是山里的山神看不下去,才下手除掉了他們,聽說有一個人的頭顱都不見了,還有一個手臂上有被野獸啃噬過的痕跡,且開膛破肚,一定是山神派了座下神獸……出來懲jian除惡!” 阿弦聽得又是驚悚又是好笑,驚悚的是她跟英俊加起來才殺死三個強盜,其他三人明明好端端地,且并沒有什么“頭顱不見,開膛破肚”這些令人發指之舉;好笑的是,玄影留下的痕跡,卻被人誤認為是山神坐騎。 “阿叔,這件事有些蹊蹺,其他三個人怎么死了?”阿弦悄悄地問。 忽然英俊道:“阿弦噤聲?!?/br> 阿弦不知如何,英俊忽然一把抓住她,雙手用力,竟將阿弦從地上拽了上床,被子掀起將她蓋在下面。 這一系列動作突如其來,阿弦嚇了一跳,被蒙在被子里,鼓鼓涌涌地就要掙扎動彈,英俊舉手在她背上一按,似示意她不要亂動。 阿弦只得強自安靜,縮身靠在英俊的背上,不敢再動,心里實則納悶之極。 但阿弦還來不及多想,就聽得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仿佛有無限寒氣,隨著門扇開啟而爭先恐后的涌了進來。 阿弦察覺英俊的脊背似乎也細微地直了幾分,自從認得英俊,他從來都是指揮若定,淡然自若,此刻卻又如何? 阿弦正胡思亂想中,便聽有個聲音散漫不羈地笑道:“你可讓我著實好找啊……我的天官大人?!?/br> 第83章 殿上對 《周禮》中記載:廷分設六官, 天官, 地官,春官, 夏官,秋官, 冬官。 以天官冢宰居首,總御百官。 后來各朝沿襲此制, 分為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本朝亦是如此。 然武后博覽群書, 尤甚喜周禮,有一日宴待百官, 曾當著文武群臣的面兒, 對李治笑道:“皇上,你看在座各位大人,皆是朝廷的棟梁之臣,可謂滿座珠玉, 正是我大唐之幸也?!?/br> 李治道:“皇后所言極是?!?/br> 武后舉杯道:“我有一爵酒,賜敬各位。有各位的鞠躬盡瘁,才有今日大唐的鼎盛?!?/br> 群臣彼此相看,終于起身謝恩, 道:“愿我大唐千秋萬代,帝業永固,圣上圣后,萬壽無疆?!?/br> 眾人均都喝了一巡,片刻,武后喝了兩杯,又笑道:“我看在座的六部大人,忽然想起周禮古制,竊以為天,地,春,夏,秋,冬六部之稱,卻比吏戶禮兵刑工更加雅致入耳,也更符合天地自然之法,不知皇上覺著如何?” 李治笑道:“皇后總有這些奇思妙想?!?/br> 武后道:“皇上這樣說,想來也是贊同我的話了?!?/br> 群臣聞言,有人卻心生不悅。朝廷制度本是極嚴肅之事,何況后宮不得干政,如今武后竟當著眾人的面兒,拿著朝廷之制評頭論足……若她只是個管不住嘴喜愛玩笑話的婦人倒也罷了,眾人也可當做是不經之談一笑了之,但是群臣都知道這位皇后的手段,她人雖在后宮,觸角卻已經遍布朝廷的各個邊角,因此群臣聽著這話,心里自然各有所思。 宴會中本極熱鬧,但此刻群臣寂然無聲,場面頓時異樣。 忽地有一人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既然如此,我等便是天官了?!?/br> 不少臣子聽見這聲音,都暗中側目相視,原來這出聲之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李義府,人送外號“李貓”。 李義府的發跡說來簡單,當初在王皇后未曾被廢之前,滿朝文武都不贊同高宗廢后立武氏,當時李義府官職低微,又因為得罪了長孫無忌,正要被貶斥外放為壁州司馬。李義府窺知高宗心意,斷然上書懇請廢后立武,果然博得高宗歡心,令他官復原職。 自此之后,李義府官運亨通,被拜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又封了爵,可謂青云直上,春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