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但李義府生性狹私,一旦得志,原形畢露,做了數不盡的惡事,先前又跟兩朝老臣杜正倫起了爭執,高宗一怒之下同貶兩人,杜正倫更因此懷憤死在外任。 最近李義府才被調任回京,卻竟“梅開二度”,被重新啟用,兼任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李義府心知肚明,自己被調回京,自然是因為武后說情的緣故,是以見武后發話,殿上尷尬,李義府自然當仁不讓地跳了出來阿諛奉承。 畢竟惡名在外,群臣看著李義府,一個個面露不屑之色,只有幾個李義府的黨羽出面附和。 武后含笑點頭,目光掃過底下眾人,忽然笑對一人道:“崔大人?從此之后,你可就是崔天官了,你覺著這個稱呼如何?” 那人位在吏部群臣之中,職位并不格外尊貴,故而坐的并不靠前。 然而放眼看去,便會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從群臣之中挑出來。 因為他的相貌跟氣質都太過出色獨特,端坐于群列中,身姿挺拔如松如柏,眉眼熠熠生輝,讓人一見傾倒,過目難忘。 這人就是出身博陵崔氏的崔曄,字玄暐,乃是博陵崔這一代里最出色的兒郎,年紀雖輕,卻已官至吏部郎中,高宗李治自然十分賞贊,但連武后也另眼相看,十分待見。 方才李義府代表吏部出來大贊武后所言,也有不少吏部之人出面稱頌,但此人卻從頭到尾端然穩坐,目不斜視,仿佛對身遭所有都置若罔聞。 忽然在群臣之前得武后獨點其名,崔玄暐卻無法置身事外。 同時,殿上的大臣們跟李義府等也都看向崔玄暐,不知他將如何應對。 其他大臣對武后這般“旁若無人”自然不滿,只是卻不敢發作出來,畢竟武后一派戲言模樣,若認真跟她分辯起來,她卻只說是玩笑,而在宴席之上擾了皇帝的興致,反而不美。 所以眾人倒是想借機看一看這崔玄暐如何作答,不知他是如李義府般順勢阿諛奉承,還是如何。 只見崔曄起身,拱手道:“天官是古之周禮,自然是極佳?!彼纳碛绊犻L,身姿端方,立于群臣之中,一時猶如鶴立雞群。 群臣屏息,有人側目。 武后笑笑,對高宗道:“皇上,從此之后,他可就是崔天官了?!?/br> 高宗還未說話,崔曄道:“微臣不敢領受?!?/br> 武后挑了挑眉:“哦?你是覺著我說的不對?” 崔曄道:“微臣淺見,周禮是古制,古君子法天道自然,自是最好。然而如今,時移世易,當然不能仍用舊法一概論之?!?/br> 高宗笑道:“皇后乃是戲言,崔卿何至于如此認真?” 峰回路轉,底下百官正呆呆聽著崔玄暐的答復,心中卻均暗驚他居然真的敢說出來。 又聽高宗如此替武后開脫,卻是意料之中。 崔曄道:“皇上恕罪,正如娘娘所言,天,地,春,夏,秋,冬,天地四季為官,自是自然之道,但我等百官,尚當不起古之周禮所錄之稱,吏尚不能恪盡職守清廉端正,戶尚不能萬家安泰皆有所養,禮不能全天地君親師,兵不能攘服天下四夷,刑無法根除頑疾丑惡,工不能讓天下子民皆有所安……臣以為只有每一部的官員都明白自己的職責所在,才能盡忠職守不敢疏漏,而六部之名:吏,戶,禮,兵,刑,工,每一個字,對每個官員而言便是打頭的警示,——但讓吏當為民,戶有所安,禮入人心,兵鎮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則我朝可千秋萬代?!?/br> 他的聲音宛若玉石鳴瑯,儀態卻更肅然端莊,這一番話,皆是清正朗然,浩浩正氣。 滿朝文武盡啞口無言,上座的高宗跟武后面面相覷,氣氛再度凝重而詭異,無人出聲。 李義府望著那卓然獨立之人,忽地喝道:“崔曄!娘娘抬舉,才叫你一聲天官,你卻說出這許多不經之談,猶如犯上,實在可惡!” 李義府身為兼任吏部尚書,約束本部之人其實也算理所當然,但…… 崔玄暐面對本部長官,并不畏懼,只淡淡行了個禮道:“若皇上跟皇后認為我是犯上,大可治下官的罪,下官領受就是了?!彼膽B度這般不卑不亢。 李義府本就是個性情偏私心地狹窄之人,先前他被高宗貶斥之時,給事中李崇德將他從族譜除名,李義府回長安后,立刻羅列罪名將李崇德下獄,以至于李崇德在獄中自殺身亡。 群臣都知他手段老辣,又得帝后袒護,是以皆心存忌憚不敢正面跟他對上。 誰知崔玄暐竟如此坦直! 李義府早有些看不慣這個本部的差員,這會兒見他當著群臣跟前不給自己面子,老臉通紅,勃然大怒。 正要發作,卻聽得武后道:“皇上,你覺著崔玄暐所說的話如何?” 高宗道:“這……”他也有些吃不準武后的意思,不太愿意立即表態。 高宗私心覺著崔曄所說的話的確大有道理,但又怕武后心中不喜,因此不敢擅自表明態度,只沉吟著打量武后。 卻見武后一改先前的說笑神色,轉作滿面鄭重,她道:“我以為崔卿所說,字字重若千鈞,又似警鐘長鳴?!?/br> 群臣原本見李義府火上澆油,還在為崔玄暐擔心,聽了武后的話,均目瞪口呆。 李義府也呆若木雞,一時不知何以為繼。 只有崔玄暐依舊面淡若水,無驚無喜。 武后則道:“吏當為民,戶有所安,禮入人心,兵鎮四夷,刑如法刀,工布天下……說的太好,我很當為大唐、為大唐的子民向崔卿一拜?!?/br> 滿殿轟然。 而武后起身,她俯視底下群臣:“諸位大人,當將這六句話謹記心中,就如崔郎中所說,知道自己身為官員的職責所在,為國為民,恪盡職守,方是正道?!?/br> 群臣忙起身,躬身稱是。 武后又看向崔玄暐道:“崔郎中真知灼見,今日殿上應對的這份勇氣,想來,也只有太宗皇帝面前的魏征可以比擬了?!?/br> 她轉向高宗,徐徐行禮:“皇上,得此賢臣,我也當效仿長孫皇后,向皇上正裝道賀了?!?/br> 高宗大笑。 群臣喧動,有人忍不住點頭嘆服。 高宗見臣子們拜服,皇后也未不快,心情大好,便笑道:“今日崔卿殿上這一番話,‘天官’之名,當不愧領受了?!?/br> 天子一句,便是金口玉言。 崔玄暐一怔,在座文武百官重又呆愣。 正不知如何破局,忽地一人笑道:“天官這個稱呼,想來當真只有崔曄可稱,常聽人說他‘曄然如神人’,他又在吏部任職,豈不是正合了天官之稱?皇后果然慧眼如炬?!?/br> 開口的這人,身著一襲華貴緞子紅袍,系著金絲嵌寶的抹額,眉眼風流,儀態瀟灑,正是武后的侄子賀蘭敏之。 因武后跟高宗寵愛,賀蘭敏之如今官任宮中左翊衛將軍,能自由出入宮闈,他生性不羈,言談舉止乃至衣著等都不拘一格,高宗也并不責怪,只由他的性子。 如今賀蘭敏之開口,高宗越發龍顏大悅:“敏之說的很是?!?/br> 賀蘭敏之看向崔曄,目光相對剎那,他高舉手中金杯:“既然如此,我敬崔天官一杯?!?/br> 眾目睽睽之下,崔曄只得拿起桌上杯子,向著對方微微舉高示意:“請?!?/br> 賀蘭敏之哈哈一笑,仰頭將酒飲盡。 自此之后,“天官”之名傳遍長安。 洛州之外客棧中,那暗夜之中推門而入的人一聲輕笑,聲音雖然輕薄不羈,卻又如此熟悉。 房間內并未燃燈,那人手中卻挑著一個精致的紅絹絲燈籠,他逐步靠近,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卻不信,倘若崔玄暐也有這般容易就死,那這如螻蟻般的世人豈非也不用活著了?” 燈籠的光晃動,照在床邊英俊的臉上。 被子里阿弦只聽到英俊淡淡地問道:“閣下何人?” 來人腳步一頓:“你說什么?” 英俊道:“我并不認得閣下,如何夤夜闖入別人房中?還請速退?!?/br> 阿弦察覺英俊的手落在她的背上,正不知所以,就聽那人道:“你……你如何變得這個模樣了?”忽然他驚呼:“你的眼睛!” 阿弦因被蓋在被子里太久,正有些發悶,聽到這里,心里便想:“這個人果然是認得英俊叔的?怎么還叫他天官大人?這是什么意思?我從來沒聽過有個什么天官大人。不過,總算有人是英俊叔的舊識,他應該很快就能回到他真正的家里了吧?!?/br> 不知不覺想到最后,阿弦的心怦怦亂跳:“不知道英俊叔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恢復了記憶,就忘了我該怎么辦?” 恍神之中,幾乎沒聽見英俊說了什么,只那人道:“我聽說有個少年跟你同行,他人呢?” 阿弦睜大雙眼,英俊道:“他不在?!?/br> 那人笑道:“白日里那幾個毛賊是你們的手筆?那刀劈自面的一個,死相倒也罷了,被擊中了背心要xue而死的……我卻瞧出是你的手法,不過,除惡務盡,你居然還留了幾個活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少不得替你料理了?!?/br> 阿弦聽到這里,不由渾身發抖,這才知道那幾個強盜是面前的人所殺。 但是按照她聽來的說法,那幾個強盜死的十分慘烈,難道這個人…… 正難以遏制的亂想,床底下忽然“嗚”地一聲。正是玄影。 先前玄影趴在床底下,他聽見動靜后本欲竄出,是英俊垂落一只手,悄無聲息地制止了它。 如今玄影嗅到阿弦身上的氣息不對,再也忍不住,從床底下慢慢地往外爬行。 那人也聽見了:“什么東西?”忽然他反應過來:“莫非是那只狗?” 他饒有興趣說道:“你不是最愛潔么?怎么竟然跟這些毛畜生混在一起了?讓我看看是什么東西?” 說著彎腰,就要將玄影掐著脖子拎出來。 只聽英俊喝道:“住手!” 而阿弦也再難自制,才要從被子里竄出來,忽然間后背上某處發麻。 阿弦腦中一昏,暈厥過去。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一燈如豆。 阿弦聽到那聲音道:“這是什么?你居然跟他同一……” 阿弦掙了掙,眼皮卻有千鈞重,竟無法睜開。 她想叫英俊,也想叫玄影,但是嘴也好像不是自己的,舌頭僵麻,幾乎不知還有沒有。 等阿弦再度醒來的時候,人仍在客棧里,但是只有她一個人。 阿弦起初以為是做夢,她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找了許久,都沒看見英俊跟玄影,模糊記得昨夜的情形,卻又如夢似幻。 阿弦奔出房間,叫道:“阿叔?玄影?”最終尋遍整座客棧,都沒看見那一人一狗。 甚至連驢車也不翼而飛。 她滿心驚悸,去尋客棧的掌柜,讓幫忙找人,掌柜卻道:“想必是您的親戚自己先走了,我們又往哪里找去?” 阿弦道:“我阿叔雙目看不見,哪里能自己走?再說,他不會撇下我的!” 掌柜見阿弦著實著急,只得叫了兩個伙計,陪著她又上上下下地找了一遍,卻終究沒有英俊的人影,但最怪的是,玄影也始終不見。 阿弦已經哭不出來了,她竭力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終于又想起昨夜的不速之客:“昨晚上還有人來找過阿叔,必然是他帶走了我阿叔跟玄影,你們可認得此人?快去報官?!?/br> 掌柜跟小二面面相覷:“昨晚上大家都在說那六個離奇死在山中的強盜,因為高興,許多人都喝醉了,何況來住店的人多,委實并知道你說的這個人?” 阿弦不知道自己是擔心這家店是“黑店”好,還是擔心英俊被那詭異的男子帶走好,這兩個可能的前景都并不美妙。 本以為就算伯伯去了,到底還有英俊,還有玄影,如今,居然連這最后的希冀都給破滅了。 阿弦在房中枯坐了半天。 三天后,一輛馬車來到長安明德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