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毫無久別重逢的喜悅,在看見母子兩人的那刻,蒲瀛的臉色比活見鬼更加難看,他大聲叫道:“不!” 蒲娘子隔著囚欄看他:“他爹,我帶俊兒來看你了??蓱z他從小都沒正經認過爹,甚至連他的爹還活著都不知道……” 蒲瀛雙手抓地,渾身篩籮般抖個不停。 蒲娘子擦擦眼中的淚,拉起蒲俊的手:“俊兒,快叫阿爹?!?/br> 蒲俊看著囚室里被上著手銬腳鐐的蒲瀛,身披著囚衣,臉上疤痕如此猙獰,他正盯著自己。 蒲俊忽然放聲叫道:“不,他不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 他猛回頭看著蒲娘子,聲嘶力竭道:“我不信你的話,你在騙我,你們都弄錯了!我爹不是該被千刀萬剮的馬賊!我爹早死了!” 此時牢房內一片寂靜,只有這孩子憤怒的厲聲尖叫,猶如刀刃飛舞,傷人無形。 袁恕己看到這里,又看阿弦,卻見阿弦盯著蒲俊,神情凝重。 蒲俊仿佛發瘋,袁恕己只得叫差人將他先帶出去。 蒲娘子雙手掩面,卻不放心兒子,正要跟去,因見阿弦在旁站著,便止步說道:“十八子先前問我是不是心安,你當真以為,我愿意過這種偷偷摸摸的日子嗎?” 阿弦不語。 蒲娘子繼續說道:“可除了這樣,我能怎么做,難道向官府出首,告我自己的男人?村里那些人如何對待我們的你也看見了,我若當著那樣做了,也必然是同樣的下場?!?/br> 因沒聽見阿弦答話,蒲娘子定了定神:“俊兒從小到現在就沒正經見過他爹……在他三歲的時候,我們一家幾乎都餓死了,他爹才被逼著……如果世道太平,沒有人愿意去當強盜,我們只是想好好活著,一家子……” “是嗎?”阿弦打斷了她的話。 蒲娘子抬頭,正對上阿弦的雙眼,她的右眼之中隱隱泛紅。 “你們想好好活著,”阿弦一字一頓,道:“所以你們活下來了,踩著數不清的、像是你們一樣單純想活下去的人的尸首?!?/br> 蒲娘子張了張口,阿弦卻并未給她說話的機會:“宋屠戶一家四口,都死在蒲瀛手上,你以為宋屠戶不想好好活著?他臨死都在求你丈夫,放過他們!哪怕只放過他的孩子!” 蒲娘子嘴唇抖了抖,終于只是沉默地轉開頭去。 阿弦掃過她沾血的雙手,又看向囚牢里的蒲瀛,冷冷道:“不要把一切都說成身不由己。先前那些村民向你扔石頭,甚至想要你們血債血償的時候,你覺著很害怕很憤怒對么?但是你們早應該知道,從你們吸著別人的骨髓嚼著別人血rou活下來的那刻起,就一定會有報應的一天?,F在,這天終于來了?!?/br> 蒲娘子雙腿一軟,被官差扶著押下。 監牢內傳來蒲瀛憤怒絕望的嚎叫,他拼命搖動欄桿,似乎想從內跳出來,鐵鏈也隨之鏗鏘作響。 蒲瀛厲聲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袁恕己深看阿弦一眼,對馬賊道:“先前你聽見小弦子提起蒲瀛,便忙不迭地立即招認,就是怕我們追查到你家里?” 蒲瀛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袁恕己道:“后來你被迫認了自己的身份,卻也立刻警告我說你的同黨會在城內作亂,也是想引開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全力對付馬賊,不去追究你的出身,對么?你不想連累你夫人跟兒子?!?/br> 蒲瀛怪笑起來:“是!其實我早知道沒有用了,自從十八子叫出我的名字開始,我就知道,該來的一定會來?!?/br> 袁恕己點頭:“按照大唐律例,家中有為盜賊者,親屬連坐,何況你所犯又是十惡不赦的重罪。只可惜令郎聰明過人,年紀又這樣小……” 蒲瀛一顫:“刺史大人,你想怎么樣?” 袁恕己對上他的雙眼:“我要的是什么,你該知道,如果你配合本官剿滅強賊,我或許可以網開一面,對令郎從輕發落,你覺著這提議如何?” 從牢房中出來,袁恕己略放松了些。 他提出交換條件,倘若蒲瀛配合官兵剿除剩余馬賊,便放蒲俊一條生路,蒲瀛已然答應。 夜漸深,袁恕己沿著廊下而行,走過月門,聽不到一絲聲響。 袁恕己察覺異樣,轉頭道:“你怎么了,自打從滄城回來,就格外話少,像是有心事?!?/br> 阿弦不知如何啟齒。 袁恕己卻笑著在她肩頭按落:“好了,今日得虧你跟著左永溟去了,不然還真要給那刁婦糊弄過去,如今總算敲中了蒲瀛的七寸,將來剿滅為患多年的馬賊,算你頭功如何?” 被他手掌按落,阿弦無端打了個寒噤,從頭到腳,難以形容的陰冷難過,鼻端莫名又嗅到濃烈的血腥氣。 “大人,”阿弦遲疑,“你真的會放了蒲???” 袁恕己道:“怎么忽然問起這個?你不想我放了他?” “不!我、并沒有想干涉大人斷案的意思?!卑⑾壹泵Ψ裾J,又小聲道:“只不過我、我對那孩子感覺很不好?!?/br> 袁恕己警覺:“這是什么意思?” 阿弦閉上雙眼,卻心亂如麻:“我也不知道,總之我一看見他,就覺著好像……會有不好的事發生?!?/br> 夜風裹著隔院的玫瑰香氣翻墻而來,頭頂的竹篾燈籠也因之微微搖晃。 燈籠的微光灑落,照出阿弦迷惘而苦惱的臉。 袁恕己道:“那不過是個孩子罷了,難道會反天?不過小弦子這樣說了,我會再仔細想想該如何處置,放心就是?!焙μ?,在她眉心輕輕一點。 他的手指竟這樣冰冷,好似冰雪瞬間沁入,阿弦又打了個寒戰。 袁恕己看得分明:“天兒這樣熱,怎么你反而害冷似的?” 第62章 雙全 阿弦無法回答袁恕己的問話, 只能支吾兩聲, 落荒而逃。 因她晚歸,玄影貼心地前來陪伴。 一人一狗回到家中, 還未進門,就聞到濃郁的香氣。 阿弦聞著那股奇香推門而入, 模糊的夜色里看見樹下石凳上坐著一人。 而廚下,是老朱頭沙啞的聲音:“這又從滄城跑了一個來回, 我看著新刺史大人也不是什么好鳥,拿著我們弦子當那驢子使喚呢?!?/br> 阿弦捂嘴一笑,石凳上的人早聽見動靜,抬手一招。 正中下懷,阿弦忙跑到跟前兒:“阿叔怎么在外頭?怕不怕風吹著?”順勢握住他的手,就蹲在他的椅子旁側。 英俊道:“天熱, 屋里有些悶,不妨事?!?/br> 這會兒玄影早聞著味兒跑進廚房里, 老朱頭低頭看見, 驚呼了聲,探頭往外一瞧:“好啊,回來了不先來跟我打招呼,在外頭膩歪?!?/br> 阿弦從地上跳起來:“我本來想著嚇一嚇伯伯?!?/br> 老朱頭瞅她一眼:“看你的樣兒, 今兒的差事辦的挺好?” 阿弦支支唔唔,老朱頭怎會不知:“又遇上難辦的事兒了?”一笑道:“先去洗手,吃了飯再說。奔波了一整天了,也不嫌累, 我還心疼呢?!?/br> 阿弦到門口撣了身上塵灰,又打水洗了手臉,才覺清爽好些。 晚飯竟是烤rou餅,一個個餅子,烤的金黃酥脆,里頭卻塞著飽滿的rou餡,圓滾滾地看著便喜氣。 老朱頭得意洋洋道:“東市上新殺了一口豬,我趁機搶了些好東西回來?!?/br> 阿弦笑道:“我這幾日正饞這個呢。伯伯最知道我的意思?!?/br> 老朱頭卻將一碗清湯放在英俊跟前兒:“只可惜英俊沒那個口福?!?/br> 阿弦道:“阿叔現在身子弱,想來一時吃不得那些油膩的,不過阿叔做的雙全湯是最好的,也不油,阿叔定然愛吃?!?/br> 英俊一頭霧水:“是什么雙全湯?” 阿弦才要回答,老朱頭向她比了個手勢,阿弦咬著rou餅,唔唔說道:“總之阿叔嘗過就知道了?!?/br> 英俊也不再追問,摸索著喝湯。 阿弦雙手捏了一個烤餅,一口咬下,酥脆的外皮發出銷魂的碎響,焦黃的芝麻粒跳了起來,香濃的rou汁從內滑出,喉嚨里仿佛有只小手急不可待地想要將這美味吞掉。 阿弦無法忍心獨享這樣的好東西,在她竭力游說下,英俊方吃了一半rou餅。 晚飯過后,夜風微涼,三人移到堂屋里,阿弦便將今日滄城之行說明。 老朱頭咋舌之余,擔憂道:“又是讓你出頭……從此這名聲只怕更了不得,且得罪了馬賊,這一次袁大人如果能將馬賊一網打盡倒也絕了后患,如果還不能根除的話,我怕從此就埋下禍根兒了?!?/br> 阿弦道:“那蒲瀛答應招供,有他配合,再加上豳州大營的兵馬,馬賊一定無處可逃?!?/br> 老朱頭道:“說的可輕巧。如果真這么好拿,他們能在本地橫行這么多年?” 老朱頭一心都在阿弦身上,關心情切,又抱怨:“我就說去了府衙沒什么好事,之前在縣衙里多輕快,如今什么都壓在你身上,哪里兇險把你往哪里推,以后還不知道更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阿弦道:“如果真的能除去馬賊,我勞累點也心甘情愿?!?/br> 老朱頭氣的在她肩頭輕輕打了一下:“住口!你又不是刺史,也不是將軍,更不是皇帝皇后……”他略一停頓,道:“咱們不當蒲家那種傷天害理的混賬人,但也不用為了這天底下的人cao心勞力,你真當自個兒是神佛菩薩呢?那滿天神佛如果有靈,早顯靈弄死那些賊人了,哪里等到你出手?!?/br> 阿弦雙手合什求饒:“我就說了一句,就招惹出您這許多話來?!?/br> 老朱頭道:“我說十句,你但凡能聽進一句在心里,我也就能閉眼了!” 阿弦笑道:“又來了?!?/br> 英俊在旁聽兩人說到這里,忽然道:“方才你提起那蒲瀛之子,好像有話要說?” 阿弦意外,本來她未想將此事說給兩人知道,不料英俊最能洞察人心,聽出阿弦在提到“蒲俊”的時候,聲音略顯低沉,顯是存著心事,他自然知情。 阿弦只得將對蒲俊的感覺說了,又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看著那孩子還是個不錯的,今兒在監牢里哭叫的也怪可憐的,但一見到他,就覺著渾身不自在?!?/br> 老朱頭道:“該不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這蒲瀛如此禽獸,小子是不是也從根兒上爛了?” 阿弦道:“伯伯,這話有些武斷。誰說父母的品性如何,孩子就會如何了?有的是父母是大惡人,兒孫卻一味行善的;當然也有那些父母是老好人,兒孫卻行禽獸之舉的,不能統一而論,否則容易錯怪好人?!?/br> 老朱頭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這話有理,是我說錯了?!?/br> 阿弦又看英?。骸鞍⑹逶趺凑f?” 英俊道:“你當聽過一句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聽你說那還是個孩子,你也不必先入為主,只需多看多聽,察其言觀其行,必有所得?!?/br> 老朱頭道:“看看,這人跟人就是不一樣,說起道理來都文縐縐的?!?/br> 阿弦笑道:“我記下了?!?/br> 三人說了這許久,月上梢頭,萬籟俱寂。 阿弦道:“伯伯,明早我要喝雙全湯?!?/br> 老朱頭笑道:“知道了,東西已經泡制好了?!?/br> 英俊聽他兩人神神秘秘的,卻并不多嘴,只回房安寢。 次日一早,阿弦便來叫英俊起床,英俊其實早就醒了,耳畔聽到廚房里傳來忙碌的聲響,空氣里散發著一股十分奇異的香氣。 阿弦伺候英俊洗漱了,扶他在堂下坐了,道:“阿叔,你知道雙全湯是什么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