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袁恕己正也不知“馬決”之事到底真假,借此一見高低也是好的。只不過蘇柄臨性烈如火,又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來。 袁恕己便道:“我說可以,但是也有個不情之請?!?/br> 蘇柄臨挑眉,袁恕己道:“不管此事是真是假,老將軍可否答應我,不會為難十八子?!?/br> 蘇柄臨笑道:“我當是什么。難道老夫是那種不管不顧,濫殺無辜的人?” 袁恕己也跟著笑了笑,他心里想的卻是另一碼事:當然蘇柄臨不是濫殺無辜的人,可是,如果那人的存在會威脅到他,那么…… “老將軍一言九鼎,這樣我便放心了?!痹〖阂恍?,果然便把阿弦跟自己描述的夢中情形一一說了。 聽著袁恕己所述,蘇柄臨雖仍端坐,臉上卻透出一股極為奇異的神情。 袁恕己道:“我所聞便是這些。但十八子自己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所以他并未對任何人提及,至于我,也是我用了點手段,他才肯告知的?!?/br> 蘇柄臨雙眸抬起:“他倒還是個謹慎不多嘴的人了?嗯……可不知袁大人用了什么手段?” 袁恕己笑笑,便把自己拿一百兩銀子誘惑,被阿弦拒絕等事又說了。道:“所以為了見我的誠意,我就也把過去那件事說了?!?/br> 蘇柄臨聽罷,唇角微動,似是很淡的笑意:“難得。以你的性情,肯把瘡疤揭開給人看?!?/br> 袁恕己心中隱痛,面上仍似無事。蘇柄臨輕輕一拍桌子:“既然你提起了這件事,那么我也可以告訴你,我今日來……也跟欽差遇害,監軍李璟慘死那失利一戰有關?!?/br> 袁恕己之所以派人去軍屯查探,正是懷疑兩事之間會有什么牽連,猛地聽蘇柄臨親口承認,頓時毛骨悚然:“老將軍你……說什么?” 蘇柄臨垂下眼皮:“司倉參軍靳轅被吐蕃人買通,欽差之所以遇襲,你跟李璟被伏擊,都是他向吐蕃人事先泄露了行軍機密,此事被何鹿松發現,靳轅便殺人滅口?!?/br> 袁恕己屏住呼吸,目眥如裂:“這人是吐蕃人的細作?!”忽然又問:“可欽差是為了調停吐蕃跟生羌戰事而來,他們為何……且并沒有證據表明欽差一行是被吐蕃人襲擊……” 蘇柄臨道:“吐蕃野心勃勃,一心要吞并河湟谷地以南的羈縻十三州,又怎么會答應休戰?他們畢竟不敢跟天朝硬碰,故而假扮做他部流寇,出其不意行事,就是為了破壞和談,繼續東擴?!?/br> 袁恕己滿腔怒火,幾乎把牙咬碎。 蘇柄臨看了他一眼,良久才道:“戎馬生涯,戰事本是平常,但讓老夫心里覺著最可惜的,是那個人……” 袁恕己道:“什么人?” 蘇柄臨面上浮現奇異之色,慢慢道:“五姓七望,北方第一?!?/br> 第35章 博陵崔氏 簡簡單單地八個字, 卻似有無限風起云涌, 波瀾壯闊,撲面而來。 袁恕己早已明了蘇柄臨所指何人。 自漢魏南北朝至隋唐, 天下世家大族多不勝數,然而其中最可稱道的是五姓:隴西李氏, 趙郡李氏,博陵崔氏, 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 其中李氏有隴西跟趙郡,而本朝高祖李淵便是出身隴西,可見顯赫。 而五姓之中, 李氏跟崔氏因各有兩個郡望,所以世人又稱為五姓七望。 但于當時, 若論名聲鼎盛世所盡知, 就算是至為尊貴的帝王李姓,都比不上崔氏。 崔姓本源于姜,傳說是炎帝裔孫姜尚之后,因姜尚之后得崔邑為食邑, 從此后,姜尚子孫以食邑之名稱為姓,故而追本溯源,崔氏一族從西周開始。 后, 崔氏子孫繁衍生息,宗族日盛,強人輩出,族中子孫,或為當世權臣,或封侯拜相,累累功勛顯赫,不可言說。 數百年的苦心經營,子孫們皆不懈自勵,歷經春秋戰國,秦,魏晉南北朝,到了隋唐,崔姓儼然已成為天下第一姓。 世人拱手稱之位:天下第一高門,北方豪族之首。 所以此刻蘇柄臨一提這八個字,袁恕己立即便明白了。 ——五姓七望,天下第一,博陵崔玄暐。 十字街,窄巷之側。 阿弦扶著失而復得的這位仁兄,不知他怎么會跑到這里來,若是她晚來一步,后果不堪設想。 起初阿弦以為是老朱頭把人送走了,如今看來卻不太像,難道是他自己要走? 可是先前還說已經忘了所有,這樣病歪氣虛地跑出來,是要去往哪里? 但目前的燃眉之急,卻是快些將人好生帶回家中,偏偏這人雖看似枯瘦,實則沉重之極,阿弦扶著他的手臂,以肩頭抵著他的胸前,自覺不像是負著一個人,反而如同扛著一堆金石沉檀,舉步維艱。 正在上氣不接下氣,被壓的胸悶眼花,幸有兩個巡街的縣衙公差經過,眼尖看到是阿弦,慌忙沖過來,一左一右將人扶住。 彼時阿弦已經搖搖欲墜,若不是公差們及時相救,只怕這會兒她已被壓的撲跌于地。 兩名公差架住人,問阿弦道:“十八弟,這是什么人?”一個瞅著男子飛須蓬頭的臉:“這樣可疑,莫非是嫌犯?” 阿弦正拄著腰吁吁喘息,聞言擺擺手,又吸了口氣:“不不,是我……是我堂叔?!?/br> 另一人忙笑道:“我正要說呢,先前聽高建提過,說是你家里來了一位親戚,我們還惦記著得閑去探望,不想這樣巧就遇上了。不過看堂叔的模樣好似不大好?莫非急???” 阿弦道:“是……有勞兩位哥哥幫手啦?!?/br> 那兩人笑得格外燦爛:“自家兄弟,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br> 他們回來仍是抄近路把那小巷走的,阿弦無意瞥了眼,卻見巷子里“干凈”異常,雖然仍是有些許陰冷,卻只是單純的風之冷颯,并無其他。 一刻鐘的功夫,終于將人扶抬回了朱家,一進門,就見老大夫坐在堂屋里,正怔怔發呆。 見他們回來,才忙起身道:“果然找到了?” 阿弦指揮兩人將男子抬回自己房中,道:“我是跟捕頭告假回來請大夫的,本以為用不了多長時間,誰知出了點意外,哥哥們回去,幫我在捕頭跟前說一聲兒?!?/br> 那兩人本要在此多逗留些時候,見阿弦這樣說才不敢怠慢,便雙雙告辭去了。 阿弦忙回到屋里,老大夫已經診了脈,詫異道:“如何氣息竟好像比先前更微弱了?”又問藥是否按時服用,以及吃用等物,阿弦一一回答。 老大夫凝神,復又寫了一副藥方:“原先以為他頭上的傷無礙,如今看來卻是非同一般了。我這副藥里多加了散瘀活血之物,務必要按時煎服,好生照料,且他現在的情形如強弩之末,很不適宜滿地亂走,只怕力盡神散,又或者頭上的內傷有變,那便是天神也難救了?!?/br> 阿弦只顧點頭:“是是是?!彼秩霊严胩湾X,忽然想起身上只幾個銅板,如此寒酸不好拿出來。 老大夫閱人多矣,見她的神色便知端倪,便笑道:“診金不必著忙,那抓藥的錢一并不用急?!?/br> 阿弦見如此慷慨,喜出望外,忙連連道謝:“改日有了,立即奉上?!?/br> 同大夫出門之時,老大夫止步看向阿弦,問道:“刺史大人近來修善堂的事,我聽說,也有十八子促成之功?” 阿弦意外:“此事跟我并無關系?!?/br> 老大夫道:“不必瞞我了,那安善早已經對眾人說了,是你跟刺史大人相識,你又為了安善他們盡心竭力,刺史才肯發這大愿心?!?/br> 阿弦道:“其實不是,是刺史大人自己動念?!?/br> 她才要解釋,老大夫含笑道:“這是極有功德的大好事,你是謙遜內斂的孩子,不愿張揚也是好的。然而我人微言輕,刺史是見不到了,就替那些小孩子跟乞兒們先謝過你了?!?/br> 老大夫說罷,拱手向阿弦深深一揖。 從先前戰亂直到平靖,這桐縣卻仍是千瘡百孔,富人們自樂其樂,可“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尤其是在遼東極寒的冬天里,幾乎每天每夜都會有凍餓倒地的死者。 此事別人雖不清楚,這老大夫身為醫者,又怎么會不知道?如今袁恕己要修善堂,以后這些無家可歸之人便有了容身之地,可以想象,以后縱然寒冬再臨,也不至于再如先前一樣,割韭菜似的紛紛倒地,讓人連救都不知從哪一個下手。 阿弦忙將他扶住,又急還禮:“您這是折煞我了?!?/br> 老大夫點點頭:“家里病人身邊兒缺不了人,你不必跟著去了,回頭我抓了藥,自叫個伙計給你送過來就是了?!彼铝伺_階,卻又回頭:“另外,我有句不大中聽的話?!?/br> 阿弦道:“您老要說什么?” 老大夫看向她身后,低聲道:“此人先前的情形雖極敗壞,但好生調養,自有回旋之極,可因他又勞神竭力,所以竟露油盡燈枯之狀,我想提醒十八子,人好端端地固然萬事大吉,但倘若有個萬一……你也不要過度感傷,還要順其自然才是?!?/br> 阿弦聽出老大夫話中的警醒之意,勉強道:“是?!?/br> 老大夫去后,阿弦回到屋里,卻見男子復又陷入了昏迷。 阿弦趴在炕沿上,遲疑了會兒,握緊他的手。 方才大夫臨去所說,阿弦自然知道,這是讓她做好了“人救不回來”的準備。 手心里的那只手果然有些涼涼的。 阿弦忍不住垂頭,額心抵在那只手上。 她想不通為什么他會出現在十字街,也想不通為什么面前才出現一縷陽光,轉瞬又似雷霆閃電。 不多時,玄影叫了兩聲,原來是外間藥鋪小伙計來送了六副藥。 小伙計道:“謝大夫說,這一天一副,用黃酒做藥引,輔以人參湯最佳,因店里沒什么好人參,謝大夫只包了這一小包須子給你用?!?/br> 阿弦知道人參最貴,何況她又沒現錢給鋪子里,如此做已經是謝大夫格外周全了。 讓小伙計回去帶上多謝,阿弦把藥泡了,看著紙包里的三錢人參須,瞪了半晌,忽然間想起一件事來! 入夜,老朱頭方收攤回家,進門后卻發現廚屋里油燈微淡。 因老朱頭在廚下的本事無人能及,只要嘗過他做的飯菜,再吃別的東西便都味同嚼蠟一般,何況他又不肯阿弦cao勞,故而家中的廚房,從來都是老朱頭的地盤,如今看亮著燈,自覺奇異。 老朱頭放下擔子,掃了一眼走進廚下一看,幾乎窒息。 只見原本不大但很是整潔的廚內,如被人搶掠過一般,碗碟歪歪扭扭地擠在一塊兒,角落里堆著幾片碎瓷片。 地上水漬油漬混跡,鍋臺上也稀稀拉拉斑駁狼藉,原本他引以為傲的掛鏟勺的地方已空無一物,所有家什都被橫七豎八地扔在鍋臺上,有一個木鏟甚至斷做兩截,放在爐膛前,成了備用之柴。 老朱頭捂著胸口,即將要驚氣倒仰。 “有強盜!”三個字哆嗦出聲,老朱頭提一口氣,嗓音有些沙啞又略覺尖細:“來人……” 就聽身后阿弦道:“伯伯你回來啦!” 老朱頭嚇得一哆嗦,忙回身抓住她:“弦子,咱們家遭賊了……” 阿弦掃一眼廚內:“什么遭賊,是我做菜了呢?!?/br> 老朱頭覺著自己聽錯了:“你做菜?” 阿弦點頭。 老朱頭看一眼面目全非的廚下,神魂雖然歸位,卻仍胸口隱痛:“你、原來是你!你這是做菜,還是在拆房?再說……誰讓你做菜了?” 阿弦道:“我打小兒就只吃伯伯做的菜,如今也該孝敬孝敬伯伯才是?!?/br> 阿弦嘿嘿笑著,拉老朱頭來到堂屋。桌上居然有兩個扣著的菜碟。 阿弦得意道:“這是我做的?!?/br> 老朱頭蔓延狐疑:“怎么好端端地……”半是好奇半是猜疑地打開扣碗,“喲,還真的做菜了?” 阿弦道:“我本來還想煮個湯面……” “別,千萬別?!崩现祛^斷然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