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她未戴帽子,頭頂梳著個小小發髻,臉頰跟額前的細發在風里亂搖,看著毛茸茸地,如今又兩只眼睛都露了出來,忽閃忽閃地,晃得人有些心亂。 袁恕己“噗嗤”一笑,舉手入懷,竟掏出一頂帽子。 阿弦喜出望外:“怎么在大人的手里?”忙接過來,整理戴好。 袁恕己正欣賞她歪戴帽子的模樣,襯著這雙眼,更透出幾分小小地精靈。 袁恕己道:“是你的狗兒送給我的,很是別致的見面禮,沒有它,我還來不了這里呢?!?/br> 又瞥著說:“這破車不知經不經得起兩個人,且又漏風,不如你跟我同乘一匹馬?” 阿弦一怔,忙搖頭。 袁恕己也不勉強:“不知好歹,寧肯蹲這破車守著死人,那也憑你樂意吧?!?/br> 轉身要走的功夫,手扣在頸間,信手一扯,將大氅扯落。他頭也不回往后一扔,卻正好扔在阿弦懷中。 阿弦有些無措地抱住大氅,試著追了兩步:“大人!” 袁恕己卻只擺擺手,仍是一徑去了。 隊伍一路往回,因雪越發大,走的緩慢,亥時才進城。 阿弦人在車上,頭肩上都已經白了一片,原來她把袁恕己的大氅蓋在了那未醒男子身上,自己卻抱著玄影坐在旁邊兒。 前方隊伍才進城,就聽見有人張皇失措地在問:“阿弦?阿弦?我家弦子在哪兒呢?” 又有人道:“伯伯您別急,阿弦一定沒事兒的!” 玄影先從她懷中鉆出來跳下地,循聲而去。 阿弦也聽出是老朱頭跟高建的聲音,忙也起身。 雙腳落地,阿弦抬頭,看見隊伍前方,老朱頭挑著一盞竹篾燈籠,在雪中踉踉蹌蹌地奔波,忽地聽見狗叫,急急轉身。 “玄影?”老朱頭叫了聲,猛抬頭就看見阿弦站在玄影身后不遠。 老朱頭的雙眼陡然睜大,眼里的淚在火光里閃閃爍爍,失聲叫道:“弦子!”挑著燈籠,往這邊兒奔來。 高建慌忙從旁扶著他:“您老人家慢點兒!” 袁恕己讓左永溟先帶人回府衙安置,回頭看時,見老頭子捉著阿弦的手腕,不知正在說些什么。 袁恕己撥轉馬兒,一邊聽老朱頭一疊聲著急地說:“哪里傷著了沒有?眼罩子呢?你就這樣兒一路摸黑回來了?” 袁恕己在后笑道:“朱老伯,你急什么,我親自出城找的人,你還不放心?” 老朱頭嘴角抽搐了兩下,總算擠出一抹笑意來,輕聲緩氣兒道:“我哪兒敢不放心,我只是太著急了,還沒來得及多謝大人費心呢?!?/br> 袁恕己道:“你是該好生謝我。若不是我,小弦子跟你那親戚可都要死在外頭了?!?/br> 老朱頭愣神:“親戚?什么親……” 手肘忽被扯了一把,老朱頭懵懂轉頭,卻聽阿弦道:“我今天正巧遇見了伯伯鄉下的堂兄弟,我一不留神掉下山坡,多虧他護著才沒受傷,他自己倒是摔的昏迷不醒了?!?/br> 老朱頭眼珠一轉,忙跟著笑:“原來是他?我一時竟忘了……” 目光往旁邊瞥去,這才看見車上還躺著個人,老朱頭眉頭驟然緊皺,但轉身看袁恕己的時候,卻又是滿面笑容了,哈腰道:“袁大人,這真該好好謝謝您了?!?/br> 袁恕己似笑非笑道:“時候不早了,改天再說就是?!?/br> 看他走了,阿弦松了口氣,又打發高建也去了。 身邊兒沒了別人,老朱頭方沒好氣兒地喝道:“哪里來的什么親戚?你又亂七八糟的胡撿東西是不是?” 阿弦陪笑道:“伯伯,我們回去說?!?/br> 老朱頭剜了她一眼,氣憤難平。 阿弦道:“我的腳有些扭傷了,如今還疼呢?!?/br> 老朱頭忙俯身查看:“要緊不要緊?嗐,你怎么不早說,傷著了還在這雪里站老半天,還不快上車!”連扶帶推,督促阿弦上車,自己卻仍提著燈籠一路隨行。 是夜,風雪交加。 有人打馬而歸,心猿竄動而不自知;有人歷經磨難,終究尋到救贖跟光明;有的人卻如臨深淵,即將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饒命!” “將軍饒命!饒了我這一回!” 凄厲的呼喊聲傳來,風卷著雪,烈烈有聲,撲朔迷離。 那聲音卻竭力高叫,仿佛垂死掙扎。 不多時,風雪稍微散退,顯出面前場景。 偌大的一片空地,空無一人,只中間露出一個圓圓之物。 細看,竟是人的頭顱。 那人還是活著的,但不知為何卻被埋在土里,偏偏只剩下一個頭在上面。 借著淡淡的火光,可以看清他驚駭之極的臉色。 他正拼命地扭動頭顱,向著一個方向大呼:“將軍饒命,我錯了!我錯了……”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遠處,立著一人一騎。 馬上的人,鎧甲鮮明,雪打在頭盔上,白皚皚地仿佛是裹了一面素白的綾布。 這人在馬上風里巋然不動,胡須上也都掛滿了霜雪,只露出一雙幽深明銳充滿殺機的雙眼。 正是豳州大營的主帥蘇柄臨。 蘇柄臨啞聲道:“你知道的太晚了?!?/br> 沉沉的聲音在風中猶如刀鋒相撞,“生在行伍,本該互為守望,性命相顧。你卻同僚相殘,何等禽獸不如。你殺害何鹿松,給他身上潑污水的時候,難道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那人大概是怕極了,哀哀地哭了起來:“老將軍,我也是迫不得已!求你網開一面……” 蘇柄臨不等他說完便道:“他臨死之前,是不是也這樣求過你?十八子已經跟我說明詳細,何鹿松說他的妻子已經懷有身孕,求你饒命,你卻仍是痛下殺手,現在,你還有什么顏面來向我求饒?” 那人大哭,復拼命吼道:“不!您可以以軍法處置殺了我!但不能這樣對我!” 蘇柄臨手握韁繩,冷笑道:“可知就算是這樣,也無法平我心頭之恨?!?/br> “老將軍!”那人絕望大叫。 “我要你三尺之血,祭奠他在天之靈?!碧K柄臨盯緊那人,緩緩抬手。 空曠的荒地上忽然傳來連綿不絕的奔雷之聲,地上的積雪也因而顫動,跳躍起來。 那頭顱更是嘶聲狂呼:“不!不要!” 不遠處,平地似起了一陣黑云。 原來是無數匹軍馬,竄動著,擠擠挨挨,迅若驚雷似的往這邊沖來。 那頭顱左右擰了擰,終究紋絲不能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無數鐵蹄迅速逼近,死亡這般可怖的降臨。 聲音已經徹底地變了調:“不……!” 蘇柄臨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看那無數匹軍馬奔騰而至,看那無數的鐵蹄踏過荒原,看那反骨的頭顱在鐵蹄下發出絕望的嚎叫,然后被踢裂踩碎,最后連血rou碎骨都踐踏進了泥雪之中,馬兒過后,現場只剩下一團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污漬。 是的,污漬而已。 蘇柄臨冷冷地看著那攤污漬,揚首看向晦明不清的天際。 蒼老的雙眼似搜尋什么般,在天空中逡巡。 良久,蘇柄臨道:“倘若十八子果然能通鬼神,你大概……仍會聽見看見,你放心,余事我會料理,你的妻兒我也會命人妥善照顧……” 一陣狂風席地而來,裹著細雪,在蘇柄臨的馬前滴溜溜地卷起一個旋兒,搖曳不散。 蘇柄臨眼睜睜看著,枯槁的雙目中忽然有淚如泉涌。 “何鹿松……你,安心的去吧!” 風卷著細雪上升,然后在蘇柄臨的身前慢慢地散開,終于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望無際的黑土地,縱然經過馬蹄踐踏,經過風霜摧殘,卻仍有一線嫩綠色,從冰雪底下執著地鉆了出來。 最深沉冷酷的遼東雪夜即將過去。 黎明將至,初春將至。 第27章 免死金牌 窗紙是去年糊的, 經過一年的風吹雨打已經破了好幾處, 顏色也變作脆弱的舊黃。 清晨的小風從破洞內灌進來,邊緣的碎紙隨風抖動, 發出簌簌地聲響。 阿弦從頭疼中醒來。 一夜無鬼,然而有夢。 腦袋好像是被什么踢過, 她呻吟了聲,舉手捶了捶, 夢境中的情形似乎也隨之奔涌而出。 萬馬奔騰,踏向地面上的慘叫的那人,仿佛要將他深深踐入地獄,萬劫不復一般。 一身戎裝素服的蘇老將軍,馬背上按劍,殺氣跟痛楚交織的雙眼, 以及……言猶在耳。 如此真實,又如此慘烈。 阿弦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夢境, 還是真實。 就在愣怔之時, 手背上傳來熟悉的濕熱之感。 阿弦本能一笑:“玄影,別鬧?!?/br> 抬手的瞬間忽然察覺不對,急忙睜開雙眼。 玄影正搖著尾巴,湊過來試圖舔她的臉。 阿弦舉手握住狗嘴, 同時也看清楚了眼前場景。 左邊是一堆亂柴枯枝,堆積在墻角,身前是一張破舊的竹床,原先她就趴在這床邊上。 這兒是柴房。 昨夜士兵將那受傷的“親戚”同阿弦一塊兒送回來后, 老朱頭關了院門,即刻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