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不動手還好,一動手才發現,瞧著明明枯瘦若修竹般的人,居然有這樣沉重, 阿弦拖拽的時候,感覺不像是在拖一個人,而是一座山。 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如螞蟻拖動大象, 才勉強將他拖了十幾步遠。 饒是如此,卻已累得手酸腳軟,渾身發熱,頭頂也好像要冒熱氣。 阿弦擦了擦額頭的汗,又是惱恨又是無奈地望著那渾然不覺的昏迷者,正要俯身再接再厲,肚子忽然發出“咕?!币宦?。 阿弦才記起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從早上開始,被領著匆匆地去見蘇將軍,便沒有吃飯,中午又被不由分說趕了出來,她居然到現在才覺著餓,大概是先前被嚇得什么都忘了。 幸而阿弦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吃食,這當然也是老朱頭的功勞。 不管阿弦去哪里,他都會給她準備些炒米炒面,干食常備,他常常語重心長地說:“吃的東西是最要緊的,不管再苦再累,有一口吃食下肚,身上有力氣了,就能再有勁兒翻身?!?/br> 他自己縫了個搭絆讓阿弦隨身背著,里頭放著他給阿弦準備的幾樣吃食跟羊皮水囊,并些常用的傷藥等。 陳基在的時候就曾半開玩笑地說:桐縣最細心的女人都比不上老朱頭。 阿弦從兜子里掏了掏,果然摸出一包炒米,并兩個干餅。 她嚼著炒米,又喝了水,抬頭看看天空,雪仍是沒有要停下的意思,風雖然不算太大,但如果在這谷底呆上一夜,只怕明日就要多兩具凍僵的尸體。 匆匆地把炒米吞下,正要把剩下的干糧先放起來,目光轉動,忽地看見男子干裂而毫無血色的嘴唇。 阿弦皺眉盯了會兒,低頭看看手中的水囊,嘆氣:“費了這么大力氣,可不能讓你就白白地死了呀?!?/br> 她躡手躡腳繞到男子身旁,卻更是隔著一步之遙,一邊戒備,一邊兒探臂舉起水囊,慢慢地向著男子的嘴邊倒下。 阿弦離的遠,男子的嘴唇緊閉,水便未曾入喉,只順著沒入泥地之中。 阿弦嘖了兩聲,想到這位之前那毫不留情出手的可怕,終究不敢狗膽去捏他的下頜,可看他形容枯槁氣息微弱的模樣,畢竟又怕他真就這樣死了。 左右為難,阿弦盯著那張看似平靜的臉:“我知道你聽得見,你聽著,這兒只有我跟你,也只有我能救你,可是你若還敢掐我脖子……” 她本想說幾句狠話,可是看著他面色慘然額頭帶傷的模樣,心頭一軟便說不下去。 用顫抖的手捏開下頜,把一小口炒面倒入他的口中,又趕忙喂了水,一氣呵成做完這些,阿弦忙不迭后退出去,簡單的喂食水,卻像是往鬼門關走了一遭兒。 還好這人并未再行發難。 阿弦略覺欣慰,望著他身上單薄且破爛的衣袍,惻隱微動,索性脫下自己的公服,當空一抖,給他蓋在身上。 當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大概是先前用力過度的緣故,現在她竟覺著身上微微發熱,并沒有之前那股與生俱來的森冷感。 所以身上雖然疲累,心里卻是難得地輕快。 偷偷往前方張望了一下,仍是沒有看見任何鬼靈,竟是有生以來眼前最清凈的一次,阿弦不禁又喜歡起來,提一口氣,又抓住男子的腳踝,用力往前拖了起來。 正宛若蝸牛學步,吭哧吭哧地埋頭苦行,隨風忽地送來一聲耳熟的聲音。 阿弦腳下一停,歪頭上看。 起初她以為是幻聽,但是很快,清晰的“汪汪”之聲連續傳來。阿弦睜大雙眼,看見從陡坡上,一道影子如黑色的閃電,嗖地直竄而下。 “玄影?”阿弦先是驚疑,繼而大喜過望,一時放聲叫道:“玄影!” 黑狗聽了主人的召喚,也更加歡快,嗚嗚叫著飛速奔下斜坡,因為跑得太急,下坡之時爪子抓空,往下滾了幾個跟頭才停下,看的阿弦驚心動魄。 幸而它又很快跳起來,也不顧抖抖身上的泥雪,利箭破空似的往阿弦身邊奔來。 阿弦萬萬想不到玄影竟會出現在這里,而且如此準確地找到了她。 玄影雖然從來能干,每次她遲歸它也會跑出來找尋,但那都是在桐縣之內,沒想到頭一次在城外,又是這樣危急關頭,它居然也會精準地尋來。 阿弦抱著狗兒,不敢置信。 她以為還有人跟著玄影,可很快就發覺,只有玄影。 玄影拼命地舔她的手,嘴里發出“嗚嗚”地低鳴,甚是親熱。 從桐縣跑出城再到這里,至少有七八數里路,實在是難為它。阿弦揉著它毛茸茸地頭,不停地夸贊。 枯骨上的光已經逐漸微弱,阿弦醒悟過來,這會兒不是高興的時候,她想了想,鄭重對狗兒道:“玄影!你不能在這兒,快回去找伯伯,叫人來救我們!” 阿弦掏出一塊兒餅子喂給玄影,等它吃完,便輕輕推了它一把,又舉手指指坡頂跟桐縣的方向,卻不知玄影是不是真的能領會。 黑狗晶亮的眼睛盯了阿弦片刻,便“汪”地叫了聲,狗子低頭在阿弦的袍擺蹭了蹭,才轉身往坡上奔去。 阿弦難掩激動,握拳目送玄影爬坡,忽然它歪了一下,拱到旁邊的枯枝里去,不多時終于又鉆出來,嘴里叼著什么,順利地上坡去了。 桐縣,入夜,守城的士兵們看看時辰到了,開始關閉城門。 正在城門將要合攏的瞬間,小兵聽見異樣的響動從城外傳來。 兩個人停手,探頭往外看的當兒,就見一道黑影直竄進來。 小兵們大吃一驚,回頭看時,那黑影已經迅若閃電般沖入巷口,快的讓人分不清是狼是狐。 府衙,書房。 袁恕己冷笑道:“讓他們只管鬧,說我貪贓枉法?可知我現在后悔的很?!?/br> 吳成在側問道:“大人后悔什么?” 袁恕己道:“后悔我一時心軟,還給他們這幾家人留了些活命的本錢,應該把這秦張王幾家的家產盡數罰沒才是,那會兒可看他們還怎么鬧?我修善堂的錢也都足夠了?!?/br> 吳成跟左永溟相視而笑,兩個府衙的公吏在旁,想笑又不敢。 其中一個老成些的主簿起身道:“大人有心要修善堂,卻是大好事,先前罰沒的秦張王幾家的財產,若是儉省些用,倒也還能夠,大人不必為此過分苦惱?!?/br> 袁恕己道:“嗯,除此之外,要找個可靠之人負責善堂的修繕,賬目等要一應分明,決不許弄虛作假等情出現?!?/br> 幾個人忙道:“都是不敢的?!?/br> ——他一來就殺了當地赫赫有名的幾位士紳,如今桐縣之內,誰還敢小覷這位看似面嫩的刺史大人半分? 袁恕己見此事完了,揮手讓這幾個人退下。正要再看兩份公文,忽地想起一事,便問吳成:“一天一夜了,小弦子回來了沒有?” 吳成道:“下午的時候打聽得不曾回來?!?/br> 袁恕己道:“軍屯有消息回來么?” 吳成跟左永溟皆搖頭。左永溟遲疑片刻,問道:“大人,為什么送一封書信,竟要遣十八子前去?” 畢竟“逃兵”乃是丑聞,所以雷翔只私下里跟袁恕己說過。袁恕己也知道關乎統帥蘇大人的顏面,是以連這兩個心腹也不曾告訴。 正說到這里,忽然聽見外頭有呼喝之聲傳來。 袁恕己道:“是誰在吵嚷?” 說話間,又有人道:“攔下它!” 左吳兩人對視一眼,下意識以為是有刺客,才要拿兵器,就見一道影子從門口跳了進來,把屋內三人都嚇了一跳。 袁恕己定睛看了會兒,自然認得是向來跟隨阿弦的那只狗兒玄影。本來以為這玄影是不見了主人故而過來府衙找尋,才要失笑,那笑卻又僵在嘴角。 原來袁恕己已經看清,玄影口中還叼著一樣東西,此刻便放在地上。 玄色弁帽,垂兩個蹼角兒,正是縣衙捕快們戴的公帽。 吳成跟左永溟也看的分明:“這狗兒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又問:“怎么還叼著這東西?” 袁恕己早已起身,他轉出桌子,俯身將那帽子撿了起來。 黑狗仰頭看著他一舉一動,嘴里發出一聲低鳴。 袁恕己看著手上比普通公帽要小一圈兒帽子,皺眉看向玄影:“小弦子出事了?” 玄影昂頭叫了聲,后退兩步。 袁恕己眼神閃爍,緘口無言。 吳成上前看了眼,問道:“大人,這是十八子的帽子?可是……” 話未說完,就聽見袁恕己沉聲道:“速速備馬,點二十名公差,出城尋人!” “什么!”兩名心腹又是莫名,又且震驚。 外頭尚在落雪,又漸漸夜深,這時侯出城,吉兇難測。 何況只是見了一只狗兒,就貿然如此決定,簡直如同兒戲??蓛扇诉€來不及規勸,袁恕己早已大步流星出門去了。 袁恕己出門點齊了兵丁,翻身上馬,帶隊浩浩蕩蕩地往城門卷地而去。 雪已經沒過腳踝,城門已關,幾個士兵縮頸袖手,一邊兒議論方才那猛然闖進城來的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正想進房內暖和暖和,就聽見急促的馬蹄聲從不遠處傳來。 袁恕己親自出面叫開了城門,玄影早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迎著風雪狂吠數聲,便沿著官道往前。 桐縣兵緊緊跟隨,如此走了七八里路,風雪之中,卻見前方路上似有燈籠火光,粗略數一數,竟有數十人馬。 風雪暗夜,也不知是敵是友,袁恕己心頭一緊,命部屬嚴陣以待。 不多時,先行探路的吳成回報,原來那前方來的,是軍屯的雷副將。 袁恕己打馬上前,同雷翔碰頭,才知端倪。 原來阿弦所騎的那匹馬乃是軍馬,主人失蹤后,那馬兒百無聊賴,便調轉頭仍是往軍屯的方向而去。 軍中的人才發現馬兒回來的這樣快,且韁繩垂地,知道事情不對,即刻上報。 雷翔出門查看,見繩垂蹬歪,知道不妥,即刻親向蘇柄臨稟告。 蘇柄臨便命他帶一隊兵馬沿路搜索,同時派人前往桐縣詢問阿弦是否平安回返,因風高雪急,兩隊人馬于途中碰了個正著。 袁恕己聽罷,忍不住道:“雷兄怎么會讓那樣一個弱小子自己趕路?” 這并非說話之處,雷翔不敢詳細說明軍屯的情形,就問袁恕己道:“如何袁兄親自出城來了?” 袁恕己還未回答,就聽見前方玄影亂吠了幾聲,叫的十分著急。 袁恕己似笑非笑瞥了雷翔一眼,道:“我可不是那沒心肝的人,當然是出來找我的手下的?!币膊欢嘧?,打馬向著玄影方向奔去。 卻見玄影不再往大路而去,反而踏向旁邊的斜坡。 雷翔看出異樣,忙也跟著過來,翻身下馬往下看時,卻見溝壑深深,加上雪迷雙眼,竟是什么也看不到,更不知幾深幾淺,讓人心生悚懼。 但是玄影卻仍是沖下面狂吠,雷翔不禁問:“這是哪里來的狗兒?” 袁恕己哼道:“家養的?!?/br> 此刻玄影扒著斜坡,居然往下而去,袁恕己見狀,將大氅一撩,按著腰間劍柄,也隨著緩慢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