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但是手底下的皮膚并沒僵硬冰冷,反有一絲溫軟。 并且在那亂發底下的額頭上,正緩緩滲出新鮮的血液。仿佛在提醒著她,這的確是個人。 后知后覺,阿弦探手在那“人”鼻端試了試,又緩緩縮手。 并無任何鼻息,這人像是死了。 她呆了會兒,不死心地復把住他的手腕,如此仔細聽了半晌,才終于察覺那脈象里還有一線極微弱的跳動。 阿弦微微松了口氣,五味雜陳,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前一刻還圍繞不退的狂鬼亂魂,竟神奇的消失的無影無蹤。 而且始終壓在她身上那股陰煞之氣竟也消失不見,就像是背負的重擔被突然卸下。 阿弦吐一口氣,搖搖晃晃起身。 她疑惑地看看自己的雙手,目光掃過地面,又小心翼翼地逐漸看向遠方——目光所及處,什么也沒有! 只有看似可怖的現世場景:泥石,白骨,雜草,斜坡,飛雪。 卻沒有那些她本就該看不見的魂靈們。 十多年積壓在身上的苦難酸澀,都在這時侯蕩然無存,阿弦還未反應過來,眼淚便流了下來。 這是喜極而泣。 雖然不知原因何在,但在這一刻,阿弦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跟輕松,雖然如今仍站在陰霾不散,飛雪飄零的谷底,于她來說,卻似立在陽光普照,春風和煦之中。 她自覺如一個簇新的初生兒般,揚首向天,雪花溫柔地落在臉上,那種冷是清爽痛快的冷,阿弦長吁一口氣,呵出的氣息在空中化作白霧,又輕快地消散。 她睜開雙眼,完完整整,仔仔細細,毫無畏懼地打量這個世界,淚卻悄無聲息地從眼角斜入鬢中。 在頓感輕松愉悅之余,又有種無所適從不明所以的惘然。 阿弦回頭看著地上那人,他仍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上下打量著這“人”,卻見他身著一襲幾乎看不出本色的破爛長袍,身量頗為長大,只是極瘦,如同一桿修竹筆直地橫在地上。 頭發散亂,雙眸緊閉,嘴角至下頜都生著凌亂的胡須,看著仿佛是年紀不輕了。 驚疑不定,目光逡巡,最后落在男子的手上。 這是一只十分修長好看的手,雖然枯瘦,也沾著泥塵殘雪,卻仍能見秀美的形姿,骨節勻稱,手指頎長。 從這只手而言,卻也并不像是個老人家所有的。 阿弦看看這人的臉容,又看看這只手,總覺著其中有一樣東西長錯了地方。 可忽然間,她發現自己不能被這只手的樣子迷惑,因為她后知后覺地發現,這只手看來十分眼熟。 阿弦盯著那只看著很眼熟的手。 想起來了,這只手對她而言,何止眼熟,簡直“神交”良久。 她第一次看見這只手的時候,是在雷翔派人去接她、在自家門口所見的幻相里頭。 第二次,則是方才在坡頂路上,她墜馬之前,就是這只罪魁禍首的手,不由分說地將她拽下了馬兒。 “原來是你?”阿弦看著昏迷不醒的男子,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 連續兩次看見那只手,在阿弦覺著,那應該是屬于鬼魂一類,誰知道竟是個不折不扣的“人”。 雖然如今這人的情形,也不知是否還能稱之為人。 但是他的額頭有新鮮的劃傷,腿也折了,想必是方才跌落的時候所致。 阿弦重回到他的身邊,在腰間的搭兜里翻了翻,找出一塊汗巾跟一瓶傷藥。 因她當這個差,老朱頭不由分說,在她的搭兜里塞了無數的東西,簡直如一個百寶囊,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有備無患。 阿弦看著那瓶傷藥,又看看重傷的男子,不由笑笑。 身上的陰冷消失無蹤,這前所未有的輕快清爽感覺讓她心中的歡喜忍也忍不住,看待傷者的目光也很不同起來。 他額頭上的傷痕略深,幾乎見骨,這讓阿弦倒吸一口冷氣,只好竭力放輕了手腳,最后敷好了藥粉后,身上居然出了些熱汗。 在給這人料理傷處的時候,阿弦飛快地理出了一點頭緒。 這位既然是個人,那么……他大概是從坡底想要爬上大路,可惜的是,他選錯了法子,非但沒能成功,反而把她也拽了下來。 現在回想,往下墜落的時候,似乎感覺身邊有什么東西,當時她還以為是又見了鬼,直到這會兒才了悟,必然是這人在她底下,所以阿弦才沒有傷重,他反而傷的較重一些。 可是掉落的這處實在不是地方。 因為先前戰亂荒年,村鎮里或災或病死了許多人,有些得以入土為安,有的則隨意在無人處拋落。 所以先前她才會看見那么多的鬼魂,因為這的確是臨近黃泉最近的地方。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終于“正?!绷?,她終于看不見那些無處不在竄動的家伙們了。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禍兮福之所倚”? 一念至此,阿弦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將帕子用旁邊干凈的雪搓了搓,舉手輕輕地將傷者臉上的泥雪血漬略擦了擦。 污漬逐漸除去,阿弦面上的喜歡之色也轉作了詫異。 她看見一雙如修如畫、斜飛入鬢的長眉。 雖然雙眸緊閉,卻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 而且……最怪的是……他看著很臟,可氣息卻異常地干凈。 因為體質異于常人,阿弦看人也是自有所感。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所以身上也會有各種不同的氣息,酸,甜,苦,辣……不一而足。 但此人身上,卻只有一股淡淡清冽的氣息,如高山清雪,明月松泉。 干凈的太過詭異。 阿弦呆了呆,遲疑著想把他臉上其他地方也擦一擦,眼前忽地一花。 下一刻,那只修長好看的手,不偏不倚地掐在她的頸間。 方才還生死不明的家伙,仍是躺著未動,也不曾睜眼,手上的力道卻如鐵鉗一般,只要他再多一寸力道,阿弦的脖子就會被輕易拗斷。 阿弦無法呼吸,手松開,沾血的帕子跌在那人臉頰旁邊。 掙扎無效,阿弦試圖將他的手掰開,卻發現自己的力氣跟這人相比,簡直如蚍蜉撼大樹。 她漲紅著臉,竭盡全力道:“是我、我救了你……你不要、害我!” 阿弦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有沒有用,但是在她沙啞著嗓子哽咽著氣息說完之后,那只正在收緊的手陡然松開。 阿弦往下跌落,正壓在這人身上,卻又很快地爬起來往后退了出去。 她滿臉驚恐地看著仍靜默未動、甚至雙眼自始至終都沒睜開的這人,原先的喜悅已經蕩然無存。 脖子被掐住的瞬間,心里滿是恐懼跟憎惡,完全抵消了先前仿佛重獲“自由”似的歡喜。 阿弦震驚且憤怒,摸了摸仍舊疼痛的脖子,牙咬的咯咯響。 目光橫來轉去,又落在那只好看的手上。 心頭的怒火燒得更旺了。 這只手跟她可著實緣分不淺,第一次,他將她從坡上拽落谷底,第二次,他竟想要自己的性命! 如此恩將仇報,何其可恨! 阿弦本要倒退,卻又上前,用力在那手上踢了一腳。 這才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老朱頭跟她講過很多次“東郭先生與狼”“農夫與蛇”的故事,她怎么竟都忘了?實在可恨。 但就在阿弦滿懷憤怒往前狂奔的時候,眼前影子閃爍。 那股再熟悉不過的感覺令她戛然止步,定睛看去。 果然,方才神奇消失不見的那些鬼影,就在她前方不遠,重新一一出現,那呼嘯嚎叫的聲響,也隱隱又響起來。 阿弦咽了口唾沫,呆呆地后退數步。 鬼魂們迫不及待地欲向前,卻又好像在忌憚什么似的,搖擺著不再靠近。 古怪的僵持中,阿弦忽地聽見一個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昏睡中的某人:我宣布,我跟那只手的所做所為毫無關系 那只很好看的手:主人,你怎么可以這么無情? 第25章 迷離夜 許多聲音悄悄竊竊:“那是……什么?” “那是……” 阿弦回頭, 看向群鬼的畏懼之源。 雪安靜地從天際飄落。 一根枯骨插在地上, 頂端嗤嗤地燃燒著,發出藍汪汪地光芒。 幽詭的火光跳動閃爍, 映出阿弦眉心皺起的臉。 她跌坐地上,喘的很急, 時不時斜睨身旁仍舊直直躺著的那位仁兄。 對方閉著雙眸,安靜昏睡著, 對眼下的情形一無所知。 這谷底不是什么環境絕佳的好地方,且又隱秘,若是呆在這里不動,只怕到死也不會有人發現。 為今之計,只有自救。 可難上加難的是,還有個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 雖下了決心要帶他一起, 但已領受過他的手段,阿弦萬不敢再冒著性命之虞貿然靠近。 繞著轉了一圈, 才鼓足勇氣, 遠遠地捉住他的雙腳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