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你知道個屁啊,看都沒看!”鐘有玉快步跟上去,左右看看無人,壓低聲音道,“太子讓你撤軍,否則就以叛國論處。你可別犯傻,這二十萬大軍里,十五萬都不是你的,若是鬧起來,誰也控制不住局面?!?/br> “非是孤不撤軍,如今糧草連三日都撐不過,如何撤?行軍回程,亦是要吃飯的,爾等莫非以為撤軍便是就地散了?”沈樓走到帥帳門前,忽然止住了腳步,看向守在門前的親衛。 小親衛驀地紅了臉,磕磕巴巴道:“侯爺已經起了,說是出去辦點事,天黑之前回來?!?/br> “侯爺?什么侯爺?”鐘有玉頓時反應過來,追著沈樓進了帥帳,“是不是林不負?” 沈樓不理他,拆開太子的書信掃了一眼,拿出紙筆快速寫了封回信,言辭懇切地表示愿意聽從朝廷旨意。只是如今深入北漠腹地,二十萬大軍糧草不足,若沒有補給,撤軍只能沿途征討,恐驚擾百姓。說來說去就一個意思,撤軍可以,拿糧草來。 抬手把信塞給鐘有玉叫他快走,卻見他神色有異,“怎的?” “清闕,皇上中了蠻人的毒,快不行了,”鐘有玉捏住那封回信,雖然元朔帝算不得什么曠世明主,但也算得上一個好皇帝,“那毒叫做噬靈,只有林信的血可以解?!?/br> “你聽誰說的?”沈樓沉下臉來,盯著鐘有玉。 “太子妾妃周氏,跟蠻人有瓜葛!”鐘有玉將御花園聽到的事告訴他,“恰好林信在此,叫他放一碗血給我?!?/br> “不行!”沈樓斬釘截鐵地拒絕,“阿信的血絕沒有解噬靈的功效?!?/br> 若是能解噬靈,當初林信把噬靈吸走,又怎會靈脈盡封慘死在鹿棲臺? “你又如何肯定沒有效呢?若是皇上的毒解了,眼前的事便都不成問題 ,”鐘有玉很是不解,“放一點血又不礙事?!?/br> “鐘有玉,你莫要多事,”沈樓壓低了聲音,仿佛冰泉底下的暗涌,冷冽而隱晦,“林信的血極為特殊,若是落到蠻人手里后果不堪設想?!?/br> 夜幕降臨,帝王的寢宮中一片死寂,只有封卓奕虛弱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 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元朔帝倏然睜開眼,握緊了枕下的靈劍,轉頭就對上了一張眼角下垂的俊臉。 “呦,精神還不錯?!敝煨请x滿眼興味地看著皇帝,仿佛在看大街上套圈翻跟斗的猴子。 眉心的鹿璃吊墜,在燭光下燦若星辰,封卓奕的眼睛,也隨著這玲瓏剔透的鹿璃亮起來,開口,仿佛見到了失散多年的摯愛,“亦蕭!” 擺手讓送他進來的金吾衛退開,朱星離毫不講究地往龍床邊一坐,抓住皇帝的脈腕摸了摸,“可別這么叫我,莫得讓金吾衛以為咱倆有什么不清白?!?/br> “咳咳……”元朔帝頓時嗆咳起來。 朱星離拿出一把金針,也不看長短,拽下來就往皇帝身上戳,“皇上還真是天佑之君,都被羽林軍圍成鐵桶了,還能叫我混進來。只可惜養了個龜兒子,平日乖得沉底,一伸頭就咬了腚?!?/br> “朱亦蕭!”封卓奕氣血翻涌,咬牙瞪他,讓他少說兩句。 “忠言逆耳,皇上不樂意聽就算了。但臣說句實話,這太子要是封重來做,保證不會喂你吃這蠻人的破珠子,還給你修大陵寢?!敝煨请x嘴里說著,手上不停,不多時就把皇帝扎成了刺猬。 “噗——”元朔帝噴出一口淤血來,“你是不是嫌朕死得不夠快?” 朱星離撫掌大笑,難得有機會讓他玩皇帝,可不得多玩意兒,笑夠了才道:“有臣在,死不了。不過這東西沒得治,只能跟沈歧睿一樣,保一條命,靈脈是別想保住了,以后就是個凡人?!?/br> 經歷一番生死,總能換來一場大徹大悟。元朔帝聽聞保住了性命,便松了口氣,“如此便可,朕還不能死,大庸的國祚還得……咳咳……” “皇上想知道國祚?”朱星離聽到這種玄學八卦之事便來了興致,從袖子里掏出三枚星湖石雕的陰陽錢,“臣給您算一卦?!?/br> 方孔通陰陽,六爻為一卦。 顛來倒去掐算半晌,朱星離嘖了一聲,“紫微星落,則國祚不足十年?!?/br> 封卓奕一驚,“十年!” “皇上也知道,算出來的國祚,尋常要比真的長,以臣之見,估計也就五六年光景?!敝煨请x老神在在地說著,收起了他的星湖石錢幣。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大庸名人名言篇》 國之重任,在一碗血中,然,玄國公實摳矣?!笥埂ょ娪杏?/br> 嗟呼眾人皆醉我獨醒,一群傻逼真頭疼。只有信信懂,哼哼!——大庸·國公·侯夫·沈樓 皇帝真好玩?!笥埂ぬ珟煛り噹煛に帋煛ば判艓煛ぶ煨请x 第78章 國祚(七) 夜幕降臨, 初夏的北漠依舊清冷。晚風吹過山坡, 碧草泛起波瀾,營地里的火把忽明忽暗。 沈樓站在營地門前,眺望遠方。鐘有玉不明所以地跟他站在一起:“看什么呢?” “光?!鄙驑歉呱钅獪y地說了一個字,便不理他了。 “什么光?你莫不是安排了火燒敵方糧草營?不對,蠻人在北邊, 這營門是朝南的, 哪里有光?”鐘有玉喋喋不休地說著, 拿到了回信也不肯走, 依舊試圖說服沈樓幫他要一碗林信的血。寧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無,萬一能救皇帝而他們沒有救,那罪過可就大了。 這時,當真有一道光從南邊疾馳而來, 翩然落下。青衣少年郎,俊俏如三月桃花五月海棠, 正是提著酒的林信。瞧見沈樓在門前等他, 頓時彎起眼睛,收了劍, 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來。 沈樓接住他手中的粗瓷壇子,蹙眉道:“軍中不許飲酒?!?/br> “我又不是軍中人,”林信笑嘻嘻地想往他懷里蹭,轉頭瞧見傻愣愣的鐘有玉,笑容微斂, “臨風怎么來了?” 打從知道自己錯殺了鐘長夜,林信便有些無顏面對鐘家兄弟。 “偌大的軍營,只許你來不許我來???什么酒,給我嘗嘗?!辩娪杏駵愡^來討酒喝,眼睛卻禁不住往林信身上瞟。 “你快些回京,莫在此地添亂?!鄙驑菍扇烁糸_,揮手趕蒼蠅。 “大晚上的你叫我怎么回?靈劍亮如燈,我這會兒飛上去,就是個活靶子?!辩娪杏褓囍蛔?。 月上中天,呼延河兩岸營地里的火把早已燃盡。烏云遮月,草原頓時陷入一片漆黑。 巡夜的蠻人在河對岸打瞌睡,待烏云離去,月光傾灑下來,寒光驟然閃現。一支烏黑的箭,不知何時射了過來,在巡夜兵反應過來之前,穿透了他的喉嚨。 沈楹楹連開三箭,悄無聲息地射死了對岸的巡夜兵,抬手,做了個“沖”的手勢。小隊修士兵蹬著河水一躍而過,快速沖進敵營,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靜謐了三息之后,敵營中驟然傳來陣陣慘叫聲,蠻人立時吹響了號角,大喊著敵襲。大批的兵將從呼延河最淺的地方沖過去,點了火的箭矢梨花暴雨般從天而降,點燃了蠻人的帳篷。 “半夜偷襲?這有什么用,人還是那么多人,等溫石蘭醒過來,怕是要包了餃子,”鐘有玉站在土坡上眺望,完全不明白沈樓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糧草緊缺,把沈大給急糊涂了吧?” 林信歪歪斜斜地倚在一棵枝葉稀少的禿頭小樹上,看著策馬沖過去跟溫石蘭交手的沈樓,“你忘了,沈家祖上是干什么的?!?/br> “嗯?” 沈家祖上,是土匪。 話音剛落,那邊蠻人的糧草營突然吹起了號角。溫石蘭一驚,看向火光沖天的糧草營,“這就是你的計謀?毀了我的糧草?” 沈樓并不答話,繼續穩穩地攔住溫石蘭的去路。那邊糧草營的號角聲斷了,蠻人大軍立時回防,將糧草從著火的營地里搬出來,被埋伏在路上的沈家小將捉了個正著。 傍晚的時候,東先生問了一句話:“三日之后的糧草從哪里調?” 沈樓看向對岸,那里便是現成的糧草。 目瞪口呆的鐘有玉,忍不住感慨一番沈家土匪的本性難移,轉頭看向身邊不停打哈欠的林信。月光照著那雙浸了水汽的眼睛,顯出幾分不尋常的深藍。 “割鹿侯的母親是圣女……” “朕也不知他為何能預料到自己大限將至……” 周良媛和元朔帝的話,忽然冒了出來。鐘有玉舔了舔干澀的唇,“林不負,你娘是蠻人的圣女,會不會什么巫術?” 林信蹙眉,“你問這個作甚?” “我爹死之前,曾經預料到自己大限將至?!辩娪杏竦吐曊f道,遠處的火光,映著與鐘長夜有五分相似的臉,透出幾分錯亂的詭譎。 林信心中咯噔一聲。沈樓重生回來,比他早了兩年,在這兩年里什么都沒有發生。直到林信重生那一年,所有被他捏碎魂魄的人才紛紛死去。 上古大陣的運行之道無法考究,但在沈樓回來那一刻,便已經開始輪回。據說天賦極高的人,可以隱隱感知天道。 鐘有玉本是胡亂猜的,見林信臉色發白,瞬間有些頭重腳輕,喉頭發緊道:“當年你們都以為,是我爹派人追殺尋鹿侯,圣女的詛咒,會不會報應到我爹頭上?” 詛咒……林信垂目,看看自己的右手,上輩子他一直以為是鐘長夜殺了父母,親手捏碎了他的神魂。如今大陣起,魂歸原點,上一世的惡果卻得到了延續。若說是一種詛咒,也未嘗不可。 “你要這般想,也可以。權且算是一種咒術吧?!绷中艈÷暤?,便是承認了鐘長夜的死與自家有關。 竟然是真的?他的父親,死得太過詭異,這些年他們兄弟一直在尋找真相。卻不料,竟是死于荒謬的詛咒!鐘有玉下唇發顫,驟然握住腰間的劍柄,緩緩拔出指向林信,“你可知,你們殺死的,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鐘長夜,天縱之資,少年成名。沈樓幼年驗資質時,驗資之人乃云,“此子當可為下一個鐘長夜”,足可見其威。繼位之后,以雷霆手段解決了狄人之亂,死后威名,仍能震得狄州五年不敢動一兵一卒。 一代宗師,縱橫一世,最后卻以這種方式慘死,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而他唯一做錯的事,僅僅是沒有認清身邊的惡犬另有其主。 “一報還一報,你要給你爹報仇,便來吧?!绷中偶葲]有拔刀也沒有拔劍,攤開雙手眸色平靜地與之對視。 “咴——”戰馬的嘶鳴聲,混雜著喊殺聲、火焰燃燒的嗶啵聲、呼延河的流水聲,掩蓋了利劍入rou的裂帛聲。 在鐘有玉找回理智之前,靈劍已經插入了林信的肋下,鮮血順著劍身汩汩流淌。 林信悶哼一聲,面上血色盡褪。 鐘有玉愣住了,指尖微顫地拔了劍,“這一劍就當是還了這份爛賬。咱們兩家的恩怨,從今往后,一筆勾銷?!?/br> 林信捂著傷口,跪倒在地,看著眼中顯出幾分慌亂的鐘有玉,嗤笑一聲。遠處的火光還未停歇,耳邊的雜音如潮水般褪去,伴隨著眼前的黑暗歸于沉寂。 “信信!信信!”再睜開眼,已經躺在了溫暖的懷里,看到的是滿眼焦急的沈清闕。 “清闕?!绷中趴纯粗茉?,天已經蒙蒙亮,禿頭的小樹上掛了露珠,不見了鐘有玉的身影。 傷口很深,但沒有傷及臟腑。但奇怪的是,周遭的衣裳并沒有染上多少血跡。沈樓心中一驚,這鐘有玉傷了林信之后,便御劍連夜奔逃了。夜路不好走,既為報仇,光明磊落,何至于如此心虛? 沈樓將林信安置好,便殺氣騰騰地去追鐘有玉。京城路遠,夜路不好走,以沈樓的靈力強橫程度,這時候去追,定能在半路上截住他。 虞淵劍化作一道靈光,倏然消失在漫天彩霞中。 蒼鷹在空中呼嘯,禿鷲則在低空盤旋。草原上常有死去的牛羊,但凡有禿鷲流連之地,定有新鮮的尸體。 沈樓眸色冷冽,連掐幾個法訣,將靈劍提到最快,一路飛到了函谷關,卻沒有瞧見鐘有玉的蹤影。從呼延河到墉都,最近的路便是走函谷關,鐘有玉對北漠不熟悉,著急趕回京城的時候不可能走別的路。 問了函谷關的守衛,也不曾瞧見素國公。 當機立斷地迅速折回,沈樓立在靈劍上,看著那禿鷹聚集之地,心中的不安越發濃重,薄唇漸漸抿成一條直線。 鳥獸聽到靈劍的破空之聲,便一哄而散。一身白衣的男子,面朝下倒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右手還握著靈劍,左手使勁向前張著,似乎要搶奪什么東西。衣領上的虎毛被血污浸染,打著暗紅色的綹。 沈樓落地,快速將人翻過來,當真是鐘有玉那惹人很的俊臉。只是這臉如今一片青白,雙目圓睜,嘴角掛著干涸的血,沒了生息。 “有玉!”沈樓抓住他的衣領,摸了摸頸間的脈搏,已然回天乏術了。周身的配飾皆在,除了一只隨身帶的小水囊。 糧草被搶,溫石蘭只能帶著蠻人后撤,如今的呼延河畔一片靜謐。 林信捂著腹部,倚在沈樓身上,看著草席上放著的鐘有玉,半晌才找回聲音,“他拿了我的血,又被蠻人搶走了?” “嗯?!鄙驑悄贸鲭S身帶著的黃泉珠。新死之魂,遇到黃泉珠自己便鉆了進去,如今珠子忽明忽暗,困著的便是鐘有玉的魂。 應當是臨時起意,瞧見林信的血汩汩往外冒,便收了起來想要拿去救皇帝,卻不料惹來殺身之禍。 上一世,鐘有玉帶兵出戰,那一戰極為危險。他弟弟鐘無墨便假裝成他,替他上了戰場,死在了那場激戰里。弟弟死后,大受刺激的鐘有玉終于成長起來,一力扛起了西域。如今的鐘有玉,還是太過稚嫩了。 所有人都沉默著不說話,草原上的風拂過,黃泉珠磕碰著流蘇上的玉墜,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遠處傳來木車輪的聲響,鐘無墨騎著一匹黑馬,帶著幾車鹿璃,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