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冉云素擔心穆瑾,穆瑾盯著那張病危通知做了幾個深呼吸,抬手大大咧咧的拍了拍冉云素的肩膀,“聽話,回去吧,有事兒我會隨時跟你聯系。今晚我在科里值班,我先去洗澡吃飯了?!?/br> “烈風,我想陪著你——” “我沒事,我哥也不會有事的?!绷绎L緊緊牽住她的手,“你照顧好自己,要是你再病倒了,我怎么辦?” 冉云素內心悵然,所有的人都有權利去關心別人,唯獨她,照顧好自己不要添亂,便是大家對她全部的要求。冉云素點點頭,乖乖聽他的安排。 經過新一輪處置,秦烈崢的情況暫時穩定,只是人還在高燒昏迷。這一夜再沒有新消息從隔離病區傳出來,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 “值班的時間用來睡覺?” 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穆瑾驀然驚醒,抬頭就撞上秦烈崢似笑非笑的視線,“主任,你……沒事了?” “你很希望我有事嗎?”他一臉如常的冷峻,修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把你的口水擦干凈,帶上病歷跟我去查房了?!?/br> “等等我——”穆瑾匆忙起身追上推門而出的秦烈崢。 腳上一麻,噗通在他身后摔了個大馬趴。 夢里這一摔,現實中的人就清醒了過來,穆瑾揉了揉酸疼的手臂抬眼看墻上的時鐘,六點一刻。她的確趴在桌上睡著了,剛剛只是黃粱一夢—— 人在脆弱的時候,往往就會聯想到怪力亂神和靈異神跡。秦烈崢遠去的那個背影讓她惶恐不安,她很害怕那是他拖了個夢來跟自己道別。 * 隔離病區穆瑾進不去,她強迫自己如常地交接班,然后換衣服到食堂吃飯。 大家都在談論秦教授的情況,無一不是沉重惋惜的語氣,動情之處還有幾個小護士和實習小醫生掏出紙巾擦鼻涕眼淚。 穆瑾看著就火大,cao起還剩半杯的檸檬汁對著人家那一桌嘩啦就潑了過去,“大清早的嚎什么喪!秦烈崢他不會有事的!” 滿桌的小丫頭登時就驚呆了,剛哭著的那個臉上眼淚混了檸檬汁,癟著嘴不敢作聲。整個餐廳的人都朝著這個封建家族老太君范兒的麻辣醫生行注目禮。 穆瑾披著一后背的詫異視線從容淡定地走出餐廳,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她下意識就溜達到隔離病區外面的走廊,坐在長椅上不舍得走,生怕萬一秦烈崢突然醒過來想見她一面被她給錯過了。 思念沒有寄托,于是腦海里狗血的悲情劇橋段橫飛,什么執手相看淚眼,什么哭天搶地生離死別,什么墓碑前佇立落葉繽紛…… 就這么想著想著,竟然也把自己弄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傍晚,冉云素被烈風開車載來醫院,看著在那枯坐一天的穆瑾神形憔悴,只是目光里那一抹倔強依然還在。 秦院長和尹主任也來了,秦院長抬眼看了看在場的所有人,沉聲說,“你們等下都到隔壁會議室去,那里有遠程探視系統,烈崢醒過來了,他想見見你們。小穆,你也一起進去?!?/br> 冉云素忽然覺得烈風握著她的手上力道一緊,她轉身,看見烈風努力地吸氣,繃紅的眼眶里淚潮洶涌。她忍住難過,也用力回握他的手,好像這樣就可以給他一些力量和勇氣。 穆瑾被點了名,心卻跌得深不見底,都忘了呼痛。 秦烈崢想見所有的親人,這算什么?回光返照?最后告別?他是醫生,難道是意識到自己撐不過去了嗎? ☆、人間四月天(六) 院里的行政干事過來請大家過去。 一行人安靜地排著隊進入會議室,大屏幕上半倚靠在病床上的秦烈崢眸色寧靜,甚至還努力抬了下扎著針管的手跟大家打了個招呼。不同于以往的英挺卓然,他的蒼白和瘦削毫不掩飾地出賣他此時的虛弱。 穆瑾從進來那一刻,眼睛就沒有從大屏幕上移開,她狠狠咬著自己的嘴唇,堅決要把那不吉利的眼淚給憋回去。無奈旁邊秦烈巖的抽泣聲太具有感染力了,忍得她胸口一陣陣脹痛,像要爆炸了似的。 尹主任兩眼紅腫,神色倒還冷靜,轉身對一位小護士說,“把秦醫生先帶出去?!?/br> 激素失調型異常脆弱孕婦家屬被請了出去,房間里的氣氛雖然壓抑,確也平靜了不少。 “烈風……回來了?”秦烈崢第一個開口問候的就是弟弟,隨后伴著一陣隱忍的輕咳。 “哥——”烈風剛擠出一個字,自己就受不了了,松開冉云素的手快步走了出去??吭谧呃壤锖莺莸赜醚蹨I沖刷了一遍胸口的心疼與擔憂,才勉強自己繃住情緒,重新轉回房間里。 秦院長對著大屏幕上的兒子說,“安心配合同事的治療——”他頓了頓,“小崢,爸爸等你回來——” 這一聲“小崢”,就把秦烈崢的眼淚給叫了出來,他不記得他爸有多少年沒這么稱呼他了。 平時在醫院里,為了避免大家對自己裙帶關系的質疑,父親對他能不見則不見,他所有的升職、評級都要比別人更難更苛刻。 很久以來,他見了他爸叫秦院長,他爸見了他叫秦教授,這份稱呼上的生分甚至延續到了生活里。 秦烈崢點點頭,努力露出一個微笑。身邊的小護士幫他擦了下眼淚,他還很紳士地轉頭跟對方說了句謝謝。 穆瑾覺得自己這一刻超級羨慕那個小護士,她起碼可以在他身邊日夜陪伴他,自己現在卻只能跟在隊伍后面做一朵安靜的壁花。 尹主任也跟兒子說了幾句鼓勵的話,聲音里都是哭腔,他們一家除了秦烈風都是醫生,見慣了生生死死,不習慣在外人面前宣泄情感,個個都斂得極辛苦。 “素素,幫我看著烈風?!?/br> 冉云素用力點頭,她不敢開口,一開口眼淚就要決堤。 旁邊的觀片燈上映著秦烈崢的肺部x光片,左側大片的黑色陰影,看得人觸目驚心。 這會議室里兩小時前剛剛開過針對秦烈崢病情的會診,呼吸內科主任沉聲建議,也許應該搏一下,試著切除病變的肺組織外加高劑量抗生素的激進治療方案。 雖然這種寧為玉碎的方案風險很大,還可能引起意想不到的后遺癥,但相較保守治療似乎還多了一線生機。粗俗地說,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 穆瑾的腦海里拼命回憶呼吸系統的病理學知識,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不出三天,他就再沒有辦法吸進去哪怕一口的新鮮空氣了。 她倔強地忍著眼淚,好像忍住了,他就可以留在這里不走掉。 “讓他休息吧,我們先出去?!鼻卦洪L帶頭往外走。 穆瑾跟在最后,她側頭看向投影屏里的秦烈崢,躬臂朝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穆瑾——”視頻里的秦烈崢咳了一陣,“等一下——” 穆瑾沒想到最后關頭,他會意外地給了自己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大家都走出了會議室,那邊的視頻還開通著。 “以后論文的數據要更詳實些……咳咳咳……把筆墨花在重點上……” 穆瑾仰著臉對他露了個笑容,視線卻被淚水淹埋得模糊不清,“秦教授,你現在講話這么費勁了,就不能把話說在有用的地方嗎?你想罵我,等你好了隨時都可以,你不罵我,我還不習慣——” 秦烈崢無奈地掃了她一眼,嘴角淺淺的笑意,“你終于學會冷靜了……罵不動你了……其實你表現還湊合……以后自覺點……” 他這話一半發得出聲音,一半是用氣息生生頂出來的,聽在穆瑾耳朵里格外催淚。 穆瑾正糾結這是不是最后的機會,她不怕那句話說出來日后被活蹦亂跳的秦烈崢嘲笑,只怕這一次錯過了就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秦烈崢,我喜歡你——”大概是潛意識里還是bad ending占據了上風,穆瑾的表白脫口而出,毫不掩飾,毫不文藝,跟她準備的臺詞相差十萬八千里。 秦烈崢皺了下眉,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我不喜歡你,就這樣吧——” 大屏幕上一片灰白,秦烈崢的影像消失了,回蕩在空氣里的是那句“我不喜歡你——” 穆瑾像一個失戀的人,蹲在地上眼淚狂流,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哭隨時都可能會離去的秦烈崢,還是在同情那個剛剛被直白拒絕的自己。 “該不會他這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拒絕我吧?太傷人了,這輩子一定要把我罵得有始有終嗎——”穆瑾靠在冉云素的肩頭。 “穆穆,別亂想。這種時候,他心里越是有你,就越不可能給你任何回應對不對,秦教授從來都不是那種不負責任隨便做決定的人?!?/br> “真是這樣嗎?” 冉云素點點頭,“他拿論文拖著你遲遲不能去救援,大概也是想保護你吧。如果他對你沒什么感情,剛剛就不會留下你一個人單獨說話是不是?!?/br> 穆瑾帶著濃重的鼻音呵呵笑了兩聲,“我知道了,讓他嘴硬好了。反正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他,化成灰也不會。我的初戀是不是有點兒慘烈啊——” “穆穆,秦教授,他……真的會……死嗎?”冉云素想起了母親冉薇,她知道她病得很重大概救不活了,但仍然覺得永別的那一刻會很遙遠,就那樣一直擔憂著、恐懼著也好,只要你不離開我。 “我今天看到他簽署的那份遺體捐贈申請書了,他在上面追加了捐贈遺體用于研究bt綜合癥的承諾?!?/br> 穆瑾徒勞地抹著臉上的眼淚,隨意攏了攏頭發,“做醫生都必須現實一點對不對?他左側的肺部已經千瘡百孔喪失功能了,手術方案是要全部切除……然后用高劑量的抗生素聯合治療,抗生素可以救命也可以傷人,比如引起其他臟器衰竭,或者損害聽力、視力…… 最好的結果呢,就是這個人渾身上下被摧殘一遍,然后慢慢恢復起來,靠一只肺生活。最糟糕的結果呢,就是……在手術的時候人就走了……” 冉云素緊緊握著顫抖的手,不知是左手在安慰右手,還是右手在安慰左手。 這時,一只手伸過來,緊緊覆在她交握的雙手上。冉云素抬起頭,撞上了烈風濡濕的眼眸。 “在做術前準備了,大概兩個小時之后會開始手術?!?/br> 冉云素拉著烈風的手從長椅上站起身,“我想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br> “去哪?我陪你?!?/br> “泰和宮,你記得嗎?泰和宮的九十九級臺階上面,宮門口有一棵祈福樹,傳說那棵樹很靈驗,只要真心誠意去結一條紅絲帶在上面,你祝福的那個人就會平安?!?/br> * 烈風將車子停在石階下面,拉著冉云素的手朝九十九級臺階走去。 他腳步一停,然后在冉云素面前蹲下來,“素素,我背你?!?/br> “我可以的?!?/br> “上來?!睆淖藨B到語氣,不容拒絕。 烈風背著她一步一步朝石階上走去,兩個人的身影像是要融入漆黑的夜空里。冉云素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堅實、溫暖,令人心安。 “我小的時候,爸媽工作特別忙,很多時候都是我哥在照顧我?!?/br> “有時候晚上他們一個值班,一個出緊急手術,我哥就會給我檢查作業,幫我洗澡,然后給我讀他那些課外書。我大多都聽不懂,聽不懂的東西,聽著、聽著也就睡著了?!?/br> “有次他帶我去游泳,然后我就不小心跑到了深水區,差點給淹死了……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看得出來他嚇壞了。這回輪到他嚇我了,等他好了,就算成功報復我了——” “之前我不想學醫整天玩音樂,全家人都反對,只有他偷偷拿錢給我買設備。他說有夢想就試一下,不行的話再回頭也來得及……” 冉云素想起穆瑾說的那些話,眼淚悄無聲息滲進烈風的衣服里。 “秦教授他人那么好,他不會有事的,你別怕——”實際上,她自己怕得要命,她清楚烈風有多重感情。萬一秦教授挺不過這一關,對烈風的打擊也會非常大。 兩人一起將紅絲帶結到祈福樹的枝椏上,夜風吹過,千萬條紅絲帶迎風飄舞,伴著漫天的繁星,絲絲點點都是親人們深沉的祈盼。 作者有話要說: 那啥,我知道這兩天傷了你們的心,藥方,挺過去!糖不遠的! ☆、卑微到塵埃里開出花朵(一) 凌晨四點,手術室的燈熄滅,醫生宣布病灶部分成功切除,手術成功。但這也僅僅是個開始,后續還有漫長的抗感染治療和恢復,兜兜轉轉仿佛西天取經的九九八十一難等在那里。 秦烈崢在術后被轉至重癥監護室,氣管插管下的全麻手術,人還在昏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