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天無絕人之路,我信這句話……師父,你也要信我?!背⑷讨砩线B綿的痛,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今天是我一時意亂情急,但話不假心不虛,你也不要急著拿什么恩仇禮義來敷衍我?!?/br> 楚惜微這樣決然又直率地坦露心跡,把兩個人都拽上了千鈞一線,誰也不敢貿然抽身,只能在僵持中靜思抉擇。 他不在乎等,卻不要一個敷衍的答案,也許最后結果是弦崩裂斷,兩個人都跌下深淵粉身碎骨,他也還是不后悔。 天家子孫,任性傲氣原就是他的本分,叫他忍是顧全大局,勸他退是轉圜無余。 葉浮生終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幸好楚惜微也沒繼續逼他,說完這些話就實在沒了多余力氣,全心全意地忍著藥效,調動體內真氣游走經脈,直到鬼醫進來善后,葉浮生才同手同腳地離了流風居。 他到了拂雪院門前,腦子里還是一團漿糊,干脆就坐在門前發呆,像個無家可歸的棄貓。 從更深露重坐到冷風徹衣,他也沒能從千絲萬縷的胡思亂想中理出頭緒,端清卻來了。 道長的眼神算不上目光如炬,但架不住葉浮生自己心虛,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敢跟師娘對視。好在端清看出他的糾結,有心讓他自己處理,便沒刨根問底,暫且放過,轉口道:“你跟我進去?!?/br> 言罷,他一手推開院門,入目蘭草如舊,滿眼故物如昨,腳下頓了頓,便跨過了門檻。 葉浮生跟在他背后,看著自家師娘輕車熟路地繞過廳堂臥房,直奔書房而去,可見端清對這個地方的確是熟悉無比,哪怕闊別三十年也不覺陌生。 走到書房門前,葉浮生陡然想起什么,連忙出聲道:“師娘等……” 他反應慢了一步,端清已經打開了房門,一眼看見了圍桌而坐的三個人偶。 附于門上的手掌只頓了一下,端清就視若無睹地走了進去,越過了人偶在書桌后坐下,對他道:“過來?!?/br> 葉浮生怔怔地看了看人偶,又轉頭去瞧神情不變的端清,猶豫一下才問道:“師娘……” 端清的目光在人偶身上一掃而過:“工巧之物,有形無魂,可思可念,不可妄想?!?/br> 葉浮生心頭一震,乖乖在端清面前坐下,道長伸手搭上他腕脈,探了一會兒才撤指。 端清道:“我問過沈無端,你的毒不是無法可解,只是差了一樣東西?!?/br> 聞言,葉浮生抬頭看著他,心里猝然涌上久違的激動。 他早就看開了生死,或者說他早就視死如歸。 有負恩師,有虧阿堯,有欠故人,在葉浮生看來,自己這十年茍延殘喘,不過就是為了應一個承諾,無所謂過得好或不好,當然更無謂想不想活了。 可是現在他還想多多看顧一下謝離,還不能放心楚惜微,還剛剛與端清重逢……一點一滴的牽掛匯聚在一起,給一具行尸走rou的皮囊注入了活力,到現在已經讓他留戀不忍去。 然而葉浮生深知“幽夢”之毒難解,至今無一人能死里逃生。 老天爺就喜歡作弄人,叫一個想死的人茍延殘喘,卻讓一個想活的人命懸一線,細數自己所剩無幾的時間。 葉浮生本來正頭疼怎么在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安置好身后事,比如多教給謝離一些本事,死皮賴臉地磨著師娘帶自己去給師父掃墓磕頭,還有……讓楚惜微心甘情愿地斷了念想,尋個好歸宿。 可他沒想到這件事會有轉圜。 葉浮生不可置信地看著端清,道長的聲音微不可及地放輕,像是在安撫他:“缺的是‘極寒之血’這一藥引,只要有它,你就無虞?!?/br> “何謂‘極寒之血’?” “一是生長于極陰至寒之地的靈物鮮血,但可遇不可求,百年來早已絕跡?!鳖D了頓,端清目光微凜,“二是修煉上乘極寒武學的高手心頭血?!?/br> 葉浮生快速在腦子里把所知的武林高手情報都過了一遍:“陰陽乃是武學之始變,江湖上走隱含路數的人并不少,但一是武學經典上乘,二要武功境界大成,這樣的人……我倒是沒聽說過?!?/br> 端清道:“我久不出山,對此也所聞不多,所幸那位楚門主已經派人廣為探查,希望能有所消息?!?/br> 葉浮生一怔,他想起自己拿“幽夢”之毒去婉拒楚惜微時,青年眼里閃過的痛色,和那一句篤定的“你要信我”。 放在腿上的右手不經意間緊握,他一時間心里猝然涌上了酸甜苦辣,糾纏萬端,說不清其中滋味。 端清看了他一眼:“休整一日,明天你跟我回忘塵峰?!?/br> 東陵忘塵峰,乃是太上宮的門派所在,主道教修行,據說百年前是武林白道的無冕之首,當時的太上宮主更被前朝高祖立為國師,信道之風曾席卷天下。 只是六十八年前,前朝覆滅,太上宮也自此淡出視線,到如今早不復昔日榮光,山水如舊,人不如昔。 六十多年來,太上宮人才凋敝,唯有上任宮主紀清晏武功高絕、嫉惡如仇,一生懲惡揚善不知凡幾,在江湖上有“東道”盛名,可惜也在五年前駕鶴仙去了。 葉浮生當年還在飛云峰混日子的時候,鮮少見端清動手,雖然知道他武功不弱,但從未聽過關于“太上宮”的事情,便只當端清是山野散修,到近日才得知自家師娘居然是出身于太上宮。 他心里一直都還當師娘是被女土匪搶上山的良家道士,乍聞端清還有師門傳承在,忍不住故態復萌地問了一句:“師娘……當年不會是跟師父私奔的吧?” 端清瞥了他一眼:“是?!?/br> 葉浮生本來只是情不自禁想犯賤一把,沒想到端清居然認了,頓時被口水嗆了個死去活來。 他腦子里猝然刷過一大堆“刁蠻娘子俏郎君”的坊間私奔小話本,從開頭腦補到結尾,起承轉合無一欠缺,簡直不能好了。 端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笑夠了嗎?我說的話,聽懂沒有?” “聽懂了?!比~浮生趕緊正襟危坐,但還是小心翼翼地追問一句,“可師娘你帶我回去……”真的不會被娘家人趕出來嗎? 端清像是沒聽出他未曾明說的意思,目光沉了沉:“十三年了,你該是時候回去看看她了?!?/br> 他這句話說得很輕,如釋重負,仿佛經年一諾終于將成,連波瀾不驚的眼里都難得帶上一絲柔色。 葉浮生的一顆心,驀地提了起來,倏然狂跳。 他隱約間有了一個猜測,但又不敢去想,聲音艱澀地擠出一句話:“看看……誰?” 端清輕聲道:“師死弟子服其喪,欺芳臨終說一定要你送她入土為安……又一年歲末將至,現在我終于找到你,就跟我回去見她吧?!?/br>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注) 注:出自《詩經?小雅?采薇》。 第89章 太上 葉浮生跟端清回東陵了。 他應了謝無衣之托,當然不能一直把孩子丟給百鬼門養著,遂帶上了謝離,好在這孩子懂事乖巧并不惹麻煩,叫葉浮生只有省心的份兒。 十歲大的孩童乖巧至此,楚惜微那邊卻不好糊弄。 葉浮生有心暫避他幾日,但不告而別實在說不過去,可要真見了面,就難免尷尬。 他這廂難得心煩意亂,結果到了出發那日也沒見到楚惜微。 沈無端雖然已經成了老門主,但百鬼門的實際大權還握在他手里,這兩年來逐步放權給楚惜微,一是歷練,二是考驗。 楚惜微做得很好,但還不夠好。 南儒雖死,但留下的麻煩的確太大,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江湖恩怨,稍不留神就要被卷入萬劫不復之中,須知道百鬼門再強,相較于家國之力依然如蚍蜉撼樹,萬不可輕慢至此。 楚惜微只休息了一天,稍緩過氣來就帶著孫憫風、秦蘭裳和陸鳴淵出了洞冥谷進行安排,哪怕葉浮生不過問他們門派內部之事,也知道這回遇上了棘手麻煩。 因為事情緊急,楚惜微都來不及跟葉浮生告別,葉浮生也沒趕上去送他,兩人就這樣干脆利落又心有不甘地把分別落下,未分明而已生牽掛。 楚惜微這回帶走了斷水刀,驚鴻卻物歸原主。葉浮生到現在都不知道楚惜微之前為什么要執著于斷水,但是當他重新拿起驚鴻刀的時候,就像找回了自己失落的一部分,冷鐵與rou掌相碰,竟有血溶于水之感。 他將驚鴻刀懸回腰間,見端清與沈無端話別之后,便策馬跟了上去。 謝離不大會騎馬,就乖乖與葉浮生同騎,一邊趕路一邊默背內功心法。葉浮生緊趕了幾步與端清并肩,回頭看了看逐漸拋在身后的洞冥谷,問道:“師娘不跟沈前輩多說幾句嗎?” “千言萬語盡在兩心,他知我知,多說無謂?!鳖D了頓,端清瞥了他一眼,“人生何處不相逢,應看開些?!?/br> 葉浮生噎了一下,他仔細覷著端清的臉色,奈何當年就難見喜怒形于色的道長如今更是道行高深,葉浮生盯了好一會兒也沒琢磨出什么來,心里更惴惴不安了。 這樣混合著忐忑和心虛的不安持續了一路,因為顧及到謝離年紀小,他們的腳程并不很趕,等到十多日后才抵達了東陵地界。 葉浮生因為身份所限,十年來多在天京、北疆之間打轉,倒是第一次來東陵。大抵是因為近海,這里的民風相比西南內地要開放些,物流集散,熙熙攘攘,怎么看都是繁華景象。 四年前楚子玉力排眾議開了船行海貿,當時不知道被多少人質疑,現在看來總算是利大于弊的。 謝離畢竟孩子心性,難免有些好奇,端清不催促,葉浮生便也由著他。三人在市井間停留了兩日,之后又走了近五天路,終于到了忘塵峰。 葉浮生本來以為,忘塵峰就是一座山峰,或如孤峭凌云,或如盤龍在地,太上宮落于其間,也許就像話本里的仙人居所,隱在云深不知處,奇香斗風,雕欄玉砌。 事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忘塵峰的確是一座山峰,并不太高大,也不顯凌厲,一條終年不枯的長河環繞而過,河外還有三座高些的山頭,正應了天、地、人三才位,將最中央的忘塵峰遮擋住,加上水霧彌漫、碧濤如怒,從三面窺伺都難見其中真容。 眼下已深秋近冬,但這山間還有不少松柏,綠意不減,更增清幽。葉浮生和謝離甫一入內,就覺山風清涼,心曠神怡,間或有蟲鳴不知何起,為這片清凈之地添了些許生機。 謝離未覺出什么,葉浮生卻發現了端倪,微微一咬舌尖,閉目又睜,只見前方的端清停住腳步,回頭靜靜看來。 眼前山林如舊,卻少了那種幾乎能將人同化于天地的清寂。葉浮生悚然一驚,才發現這看似平靜清幽的林子,竟然是暗含玄機的。 這該是一個天然的迷陣,又被人力挪動了草木土石的位置,暗含奇門遁甲之變,外人入此受陣法所困,根本記不清來路,難怪太上宮能避世多年。 端清見他清醒過來,便繼續往前走,很快引著他們走出山林。行至半山腰,端清解下玉簫運起內力吹了一聲,簫音清揚悠遠,又有內力加持,在山中竟有盤旋不絕的余音。 葉浮生忽覺風聲有異,他抬眼看去,只見兩個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從山間隱蔽的石階小路拾級而下,看起來走得不快,卻不多時便到了面前。 兩人見到外人,目光一瞥即收,先向端清行了禮,道:“長老,少宮主自接到您的信,便吩咐我等注意山門,今日可算等到您歸來了?!?/br> 端清頷首,也不多做客套,道:“我帶了弟子回來,你帶他們去‘欺霜院’,我先去見少宮主?!?/br> 兩人躬身道:“是?!?/br> 葉浮生一手摸了摸謝離的頭,安撫著這個有些忐忑怯生的孩子,抬頭迎上端清的目光,道:“您且去吧?!?/br> 當著外人,“師娘”這樣親近的稱呼是絕不能喊的,端清雖然不介意,但觀這兩人的態度,他在太上宮該是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哪怕葉浮生再怎么不羈,卻也不是缺心眼子。 端清“嗯”了聲,獨自先行一步,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蒼茫間,兩個年輕道士才合掌道:“二位請隨我們來吧?!?/br> “欺霜院”的位置很偏,偏到了忘塵峰后山一處犄角旮旯地,外有山林掩映,后有溪水環繞,由于地勢偏高又時節近冬,地上還有霜露未凈,透著一股徹骨清寒。 謝離雖然穿上了厚衣服,但還是沒抵住這種古怪的寒冷,一時沒忍住打了個噴嚏。葉浮生彎腰把他抱了起來,對兩人笑道:“此地若到了夏日,該是個避暑的好地方?!?/br> 左邊的道士略胖些,看起來頗有些心寬的和氣,聞言便道:“師叔初來乍到有所不知,這座院落里有一處寒潭,后來雖然被填了大半,但也冷意不減,內力低微些的弟子在此呆久了容易留下寒癥,所以平時也很少有人來的?!?/br> 端清將葉浮生以“弟子”稱,他們這些人喚葉浮生一句“師叔”不為過,然而葉浮生有些訝然:“這不是客房?” 右邊的高瘦道士搖搖頭:“此地是端清長老的居所?!?/br> 太上宮的主殿在山頂,宮主、長老都俱于上,其下則錯落諸弟子居所。 葉浮生本以為端清也應居于山頂靜室,沒想到自家師娘不走尋常路,專挑了這么一個離索之地,一時間簡直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到了院門前,矮胖道士便駐足,道:“長老院落不容擅入,只能送到此地,兩位請自便,我二人先回去看守山門了?!?/br> 葉浮生向他們道了謝,目送二人遠去之后才轉身推開了木門。 欺霜院并不大,連拂雪院的一半都比不上,相較一派長老的地位來說實在寒顫了點,更別說這里頭只有兩間簡簡單單的木屋,院子里也不過一棵梅樹,幾乎算得上清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