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進了院門就更覺冷,恐怕那寒潭雖然被填了,但千百年積蓄的極冷地氣還縈繞不去。葉浮生抱著謝離,也就沒在院子里多做停留,先進了左邊的寢室。 寢室里清寒依舊,大抵是兼做書房,連個火爐都沒有,葉浮生只好把謝離放在凳子上,給他渡了些陽烈內力,算是多了些暖意。 謝離也乖,身子剛暖和點就不再坐著裝死,翻身下來在屋里打一套拳,活動著氣血不暢的身體。葉浮生看他適應了,就吩咐一句,轉身出了門。 右邊是練功室,除了蒲團外更無什么擺設,葉浮生越看越覺得端清的日子比起當年在飛云峰實在無趣,搖著頭去看中間占據了院子大部分空間的山洞。 欺霜院倚山而建,左右各設一間木屋,中間卻是一個被人力挖掘出來的山洞,用玄鐵門關了,擋住大部分窺視。 葉浮生走過去摸索了一會兒,才從門前長明燈座下找到了鑰匙,。推開門的剎那,一陣白霧就從縫隙飄了出來,葉浮生猝不及防下被凍得一哆嗦,以他如今內力底子都覺寒,可見山洞里究竟冷到了什么地步。 他搓了搓胳膊,閃身進去了。 山洞被打造得很平,沒有怪石倒懸,只是也沒設火把,光線難免昏暗。葉浮生摸索著往里頭走了一大截,才見著了瑩潤的綠光。 是夜明珠。 嬰兒拳頭大的一顆夜明珠被放置在燈臺上,照亮了周遭一畝三分地,也讓葉浮生終于能看到這個山洞里的隱秘。 山洞最里面很寬敞,最中央有個一丈方圓的水潭,寒氣如霧,觸之生寒,想來是當初沒有被填平的部分,其寒意入骨,幾乎讓周遭山石都凝了白霜。 寒潭之上有石臺,上面放置著一具冰棺,由于被設在這經年不見天日的暗冷之地,又有天然寒潭鎮著,并沒有融化跡象。 葉浮生忽然有些慌了。 他半生為天意人情作弄,生死之間不知道輾轉多少回,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慌張過了。 非是緊張,只是從心底生出一把難以自控的害怕。 他怕什么? 他為什么要怕? 葉浮生的心莫名狂跳起來,他飛身落在了石臺邊上,手掌不顧刺骨寒冷拂開了凝結在棺蓋上的冰霜,一寸寸露出下面的真容。 棺中躺著一個女人,不知道已躺了多久,但身體沒有腐爛跡象,肌膚和頭發也沒枯槁過分,看起來還好。 她大概三四十歲,雙手交疊在腹前,素衣披發,容貌并不怎么明艷,更因為雙目緊閉更顯得寡淡無味。 可是這張面容,當年顧瀟看過成千上萬遍,早就刻在心里,覺得比天下任何一個絕色女子都要好看。 他的手掌頓住,怔怔地看著冰棺下的女人,嘴巴開合好幾下,喉頭哽塞,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瞳孔緊縮,眼睫顫動,目光幾乎是貪婪地掃過女人身上每一處地方,然而記憶最后的血污都被收拾干凈,沒有半點刺痛他眼睛的地方。 葉浮生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她臉上。 女人的嘴角是輕輕勾起的,她生命彌留之際應該是在笑,至死也不曾回落,把這個笑容永遠留在了臉上。 “她是笑著走的?!倍饲宀恢螘r已經過來,他站在葉浮生身旁,看向冰棺里的女人,輕聲道,“欺芳,瀟兒回來了?!?/br> 第90章 送別 顧欺芳已經在這里等候十三年了。 都說人死的時候最容易胡思亂想,哪怕大大咧咧如她也不例外。在快撐不住的時候,顧欺芳腦子里來來去去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抱著她的端清,一個是那時候不見蹤影的顧瀟。 她舍不得端清,更放心不下顧瀟。 自己養大的崽子自己知,顧欺芳曉得顧瀟的脾氣隨她,只是還沒經歷那么多風風雨雨的錘煉,還看不透什么悲歡離合。 她本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去教他,結果天有不測風云,轉眼間就把生離死別擺在了眼前,千言萬語都來不及出口,便要抱憾而去了。 江湖人命不由己,顧欺芳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死于非命,但無論是她設想的哪一種結局,都不該牽連顧瀟染上這份血腥。 天底下最難以逃脫的囚籠不是鋼澆鐵鑄,反而是自困囹圄、畫地為牢,因為心上帶著枷鎖,便是去了天涯海角也不得自由。 顧瀟也許會從此一蹶不振,或者走入極端,要么變成廢人,要么變成跟赫連御一樣的瘋子。 倘若如此,她就是魂墮九幽也不能瞑目。 所以,她臨終最后一個托付,是讓端清去把鉆牛角尖的小徒弟找回來,說師父不怪他、不是他的錯。 她要顧瀟親手為她灑下第一抔土,從此前塵都被朽土埋沒,遺恨盡去,怨疚兩輕。 顧欺芳等了十三年,終于等到了游子歸家,入土……為安。 她下葬之地,就在欺霜院中那棵未綻的梅花樹下。 端清打開冰棺,葉浮生親手把早已冷硬的尸身抱了出來,一步一步地從黑暗走回光明。 他走得慢,視線都被眼淚模糊,喉頭哽咽,牙關咬得死緊,但抱著她的手很穩,猶如磐石,一動不動。 端清一路帶他走到院子里,才伸手接過了顧欺芳,靜靜地看著葉浮生俯下身,拿起放在樹下的鐵鏟一下下挖著泥土。 他動作很慢,從后晌到黃昏,葉浮生一言不發,淚水和汗珠子一起掉進泥土里,終于挖出了一個大坑。 直到這時,端清才開口道:“夠了?!?/br> 葉浮生身體一震,他將鐵鏟放下,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從端清臉上慢慢下移,最后定格在顧欺芳唇角的微笑上。 他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狠狠在胸中捶了一下。 顧欺芳的遺容在當年入棺時就由太上宮中的女弟子幫忙整理干凈,只是現在離了寒潭冰棺,又在外頭呆了一下午,身上凝結的冰霜已經融化了,顯出了亡者特有的青白枯槁。端清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將她小心裹了一層,最后蓋住了頭臉,才親手將她放進土坑里。 再簡陋不過的下葬,已遲了十三年,端清總覺得委屈了她、虧欠了她,哪怕自己如今已經成了個心如止水的活死人,也還是從四肢百骸都傳來細密綿延的疼。 他的手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個木盒,里面是一支經年的烏木簪,簪頭上雕了兩朵小小的桃花。 端清將這個木盒放在了顧欺芳身邊,這才起身,對葉浮生道:“覆土吧……有什么話想說,就趁現在吧?!?/br> 葉浮生跪了下來,他沒有用鏟子,而是拿自己的雙手捧起了泥土,顫抖著灑在了顧欺芳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啞聲道:“師父,孽徒不告而別十三年,今日來為您送行了……” 端清站在他身后,面無表情,目不生波。 “這些年讓您老人家睡在這么冷的地方,是我不好,回來太晚了……晚上的時候您可別懶,托個夢過來罵罵我,打幾下也行?!比~浮生用臟兮兮的手抹了把臉,“當初在泣血窟一別,我回過飛云峰,沒見到你和師娘……我就到處亂走,可走到哪兒都沒有家了。 “你記得楚堯嗎?就那個喜歡抱你腿裝可憐的小胖墩兒,當初他把我撿回天京,我收了他做徒弟,本來以為是能把驚鴻刀給傳下去了,結果沒想到人心比天意還會作弄……我為了查清葬魂宮底細重組掠影,結果卻發現了更難堪的真相?!币幌孪赂仓嗤?,多年來已經習慣把什么都往肚子里藏的葉浮生,在這一刻好像被洪水沖開了閘門,絮絮叨叨地說著經年不提的舊事,“咱們驚鴻一脈啊,從師祖開始就被人算計著,那些人啊,不把人命當回事,眼睛里頭就一個破椅子,只想著怎么爬上去,不會管腳下踩了多少骨血……” 他是在說給顧欺芳聽,也是在向端清交代這十三年的歲月,白發道長靜靜地聽著,身影不動如一棵經年老樹。 “十年前,我殺了那個跟赫連御勾結、算計您的人,但也辜負了楚堯,把好端端的小皇孫變成了一介庶民,淪落江湖。我對不起他,但不后悔報仇,只是終究還是虧欠……”葉浮生吸了吸鼻子,“這十年來我自不量力地當了您最不喜歡的朝廷走狗,做了很多不喜歡的事情,但好在……到底不負蒼生大義不違師門戒律,今日還有臉跪在您面前絮叨?!?/br> 層層薄土已掩去尸身形容,葉浮生還在繼續撒土,好像要把自己心里藏了十幾年的往事都隨之埋下。 “今年秋,驚寒關戰事緊急,我本來以為自己要到下面找您磕頭賠罪了,結果被人所救,又遇到了長大的阿堯,現在還跟您和師娘重逢了……老天爺,到底還是眷顧了我一回,不虧了?!?/br> 眼眶血紅,熱淚淌過臟兮兮的臉,葉浮生終于把最后一抔土也灑下,俯身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其實他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到現在又覺得已經夠了。 那些未盡的話語在胸中翻滾了幾下,最終凝成了短短一句話:“恩師一路走好,弟子叩首拜送?!?/br> 直到這時,端清才動了。 微涼手掌凝了些許內力切在葉浮生后頸上,男子最后一個頭磕下,人也軟倒下去,被蹲下來的端清接住了。 大喜大悲都傷肺腑,更何況葉浮生如今的情況,讓他送葬話別是情理之當,現在已經夠了。 端清道長不大會安慰人,那就干脆讓他抱著一線如釋重負的心情,好好睡一覺吧。 他將昏睡過去的人背了起來,其實葉浮生現在已經跟他差不多高了,但端清依然背得很穩,就像當年在飛云峰時他背著還是小孩子的顧瀟往家走一樣。 端清因故在太上宮閉關十三年,對葉浮生這些年的事情了解實在有限。剛才把那些話收入耳中,于心底描摹了一幅掐頭去尾的線圖,哪怕葉浮生隱去了其中的九死一生和進退兩難,也依然曲折得令人觸目驚心。 他背著葉浮生,落日的余暉灑在滿頭白發上,仿佛讓不化的高山之雪多了幾分暖色。 端清看著梅花樹下的無碑新墳,看了很久,淡淡道:“他回來了,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你別生氣,以后我看著他?!?/br> 頓了頓,他輕輕動了動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惜整張臉似乎都已經僵化,只能維持眉目如畫的假相,卻笑不出來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絲微不可及的嘆然,輕聲道:“你安心吧?!?/br> 說完這四個字,端清就背著葉浮生往寢居走去,夕陽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老長,就像還留戀著背后那座墳,可惜隨著光與影的交移,終究是陰陽殊途,背道而去了。 端清沒有回頭,枕著他肩膀的葉浮生自然也沒有。 人間有句老話“生離死別莫回頭”,因為一旦轉眼看了,總會生出斬不斷的牽掛,讓走的人不安心,留的人不放心。 端清覺得顧欺芳這十三年等得已經夠久了,不應該讓她在黃泉路上還走得磕磕絆絆。 未曾回頭對他來說并沒什么,雖然眼里不見她,可心里記得她,天地間便無一處不有她。 而葉浮生親手埋了顧欺芳,仿佛也把自己十三年或渾噩或清醒的歲月也陪葬下去,從此就要一揮手作別前塵舊夢,過他自己該有的日子了。 死去未必萬事輕,生者從來意難平。 應借長陽三分暖,笑與故人送晚晴。 第91章 武道 等葉浮生醒來,已經是卯時了。 這一夜黑甜無夢,是不知多久未曾享受的安眠,就連體內的“幽夢”也沒找到機會出來作祟,除了脖子后面有點酸痛,其他便沒什么了。 屋里沒點火爐,有些冷,葉浮生運起內息驅散了體內些許寒意,抬眼一掃,沒見著第二個人。 桌上有蓋得嚴嚴實實的飯盒,架子上也有打好的水,他草草洗漱了一下,掀開飯盒從中端出白粥小菜,舒舒服服地用完,才推門而出。 葉浮生沒見著端清,只看到謝離在院子里拿著一根枯枝練武。他先向梅花樹下的新墳鞠了躬,這才轉眼去看謝離。 謝離練武心無旁騖,哪怕察覺到他來了,也沒停下手腳動作。 他正練著大開大合的斷水刀法,當年謝無衣在山莊的時候只來得及給他打基礎,后來謝珉頂替坐鎮才開始教他刀法。由于謝珉本身對斷水刀法的了解也有限,因此謝離只記住了刀法的形,內中精氣神并不得精髓,反而對滄瀾十三刀更熟悉些。 雖說江湖上窺探別家武功乃是大忌,但斷水事變前夕,謝珉已經把謝離交托給葉浮生,由于這孩子年紀小,武道方面還需長輩看顧,葉浮生也就應下了。 此時他看著謝離練武,小孩的動作雖然熟練,但總透露著一股子生搬硬套的死板勁兒,葉浮生只看了他三四招,就差不多能摸清整個路數。 眉頭慢慢擰起又松開,他也沒找家伙,腳尖一點便閃身到謝離面前,抬腿就踢向他握枯枝的手。 謝離看出他有心考校武功,也不敢大意對待,肅容凜目,手上晃過虛招,腳下一錯,便從旁滑出兩尺來。 他學沾衣步也不過半個多月,但心法背得滾瓜爛熟,練習也是早中晚各一次,哪怕經風雨也不敢偷懶,身法比起當初快上了不少,也穩當了些。然而葉浮生絲毫沒顧忌“以大欺小被狗咬”的道理,眼見謝離用了沾衣步法,他只將唇角一勾,霞飛步瞬時施展開來,行似驚鴻照影,動如行云流水,謝離只覺得眼前一花,背后陡生寒意,憑著本能險險讓過這一擊,結果腳下步子就亂了,把好好的沾衣步差點練成了“沾衣十八跌”。 好在葉浮生的意思并不在于打贏這么個小孩兒,他也不再動手上功夫,只拿輕功跟謝離周旋,卻將其困在了九宮位間,跑不出一畝三分地,刀勢施展不開,難免縮手縮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