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他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可這一點疼痛微不足道,完全不能讓他保持清明。 被寒冷和疼痛摧折的大腦開始恍惚,楚惜微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還小的時候。 天潢貴胄,世子皇孫,別說是疼,連吃苦都是沒兩回的,小時候哭得最慘的一次,還是跑御花園里逗狗結果被咬傷了小腿,只是破了皮的傷口都能讓他哭得像個大花貓,還要母妃拿點心哄他,要珣哥哥背著他玩鬧才肯罷休。 他曾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過這樣被捧著的生活,不用顧慮太多,也不用隱忍什么。 孰料再多的自以為是,也敵不過命中注定和造化弄人。 楚惜微艱難地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被凍裂了,他終于忍不住動了起來,兩手顫抖著攀住桶沿,就要從中站起來。 不料一雙手突然按在了他肩膀上,不容分說地把人重新按了回去,楚惜微臉色一白,咬牙道:“葉浮生!” “鬼醫說了,你得清醒著泡完一個時辰,這才過去一半?!比~浮生站在他身邊,注視著楚惜微已經被咬出血的嘴唇,“阿堯,再忍忍?!?/br> 楚惜微怔怔地看著他,那雙眼褪去了調侃風流,露出經久不見的嚴肅來,就像當年那般不容拒絕和違抗。 一直很安靜的楚惜微,突然就開始掙扎起來了。 他動得厲害,葉浮生的眉頭也越皺越緊,但一不敢點xue二不敢下重手,要壓制一個比自己高大些許的男子實在吃力,只能一邊按住他,一邊放軟了語氣:“阿堯,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br> “不……”楚惜微的呼吸已經急促紊亂,他太疼了,疼得沒辦法去思考,本能地想要爬出去,眼神迷茫,喃喃道,“我冷……我疼……” 他的聲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微弱,可葉浮生聽得清清楚楚。 他看著楚惜微那雙神采渙散的眼,感受著手下發顫的肌體,知道若不是真的痛不欲生,這個倔脾氣的死心眼子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姿態,就像是囹圄困獸的垂死掙扎。 楚惜微被他按住動彈不得,疼得身體都開始抽搐,眼看就要咬到舌頭,一根指頭突然卡在了他唇齒間,被死死咬住了。 葉浮生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個經年日久的小小牙印,到現在又被新的印痕蓋住,仿佛是一場遲來多年的新舊交替。 楚惜微神志不清,咬的力氣自然也不小,葉浮生感受著手指傳來的劇痛,已經有絲絲縷縷的血流了出來,又被口中干渴的楚惜微下意識地舔舐。 牙齒的尖銳和舌尖的溫軟,就像冰火兩重天的強烈對比。 溫熱的血液入喉,楚惜微就像被燙到了一樣驚了下,他看著臉色發白的葉浮生,下意識地松口,結果突然眼前一花。 葉浮生用左手一撐,翻身跳進了桶里,這浴桶不是很大,兩個身高體長的男人泡在一起就難免擁擠,水位也因此上漲,漫過了脖頸。 他怔怔地看著葉浮生,艱難開了口;“你……進來做什么?” “我看你這么疼,又哄不了你,只好陪你同甘共苦了?!比~浮生身上衣衫都被浸濕,貼在身上很不舒服,更不要提藥水本身的效力。強撐著沒在徒弟面前丟臉,葉浮生一手把楚惜微的腦袋放在自己肩膀上,還在流血的右手慢慢摸著他的頭發,就跟安撫小孩兒一樣哄道:“再忍忍,忍過就好了……不怕,我在這里?!?/br> 楚惜微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心里未生出綺念,先起了萬般難以言說的悲喜交加。 眼淚忽然就奪眶而出了。 楚惜微已經很久沒哭過,他這十年來學會了將苦難當磨礪,更何況“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苦中作樂。 可是現在被葉浮生這么一抱,勝過了三千多個日夜里的血口舔傷,也勝過了如今生不如死的痛入骨髓。 guntang的眼淚順著臉龐落下來,落在葉浮生的肩膀上,他頓了頓,一個字也沒說,只是安撫楚惜微的動作更輕了些。 仿佛剎那光陰倒轉,他又成了那個心思柔軟的少年,懷里的男子也變回了愛哭愛鬧的小孩兒,誰也不藏著掖著,坦誠所有喜怒哀樂。 良久,葉浮生才開口道:“驚寒關戰前,我本以為自己是死定了,那個時候并不怕,只是可惜要對你失約?!?/br> 楚惜微的身體一僵,聽見他繼續道:“后來僥幸不死,本該立刻去找你,但我受謝無衣大恩,需得為他了卻遺恨,那時我在想……若是老天有眼,就待我做完這件事,還留下一口氣的時間來到你面前。 “奪鋒會生變,我在望海潮毒發的時候,也在想……這輩子言出必行,卻總是對你失約,等到了黃泉可一定要打翻孟婆湯,死皮賴臉等你百年之后再相見,罵我一句不守承諾也好……所幸,你來了?!?/br> 楚惜微聲音嘶?。骸澳恪降紫胝f什么?” “阿堯,我對不起你,不論顧瀟還是葉浮生,都對你不起?!比~浮生輕輕笑了笑,“你恨我,是理所應當;你殺我,我心甘情愿……所以啊,我生殺予奪都交你,你何必為此逼自己到如今?” 楚惜微扯了扯嘴角:“你不懂……” 葉浮生道:“那你便說與我聽?!?/br> 楚惜微緩緩離開他的肩膀,顫抖的手抓住葉浮生雙臂,四目相對,眼里是從未有過的深邃和黑沉。 生死可有人力相左,愛恨從來身不由己。 楚惜微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著葉浮生的臉,道:“你中了‘幽夢’,命不久矣?!?/br> 葉浮生:“這不妨事,也算是報應,無可惜之處,左右項上人頭記你賬上,你只要在毒發之前取走,也算是我倆一場恩怨了結了?!?/br> 他對生死云淡風輕,楚堯曾羨慕極了這樣的從容,可現在的楚惜微卻生出了一把難以壓抑的怒氣來。 下一刻,葉浮生只感覺到肩頭被重重一推,整個人被壓在了背后桶壁上。 尚未開口,楚惜微已經一不做二不休地低頭親了下來,此番如蜻蜓點水一觸即收,幾乎都算不上一個吻,卻把葉浮生的魂魄驚飛到九霄云外。 不知何起的風吹開半掩窗扉,帶來一縷桂花香,葉浮生在這渾噩之間驀地想起了昨夜一場如夢如幻的大醉,想起了自己那些于禮不合的酒后言行,和楚惜微隱忍又瘋狂的吻。 他愣愣地看著楚惜微,一時間什么都說不出了。 “當年宮變,你臨陣反戈讓我父王功虧一簣、敗亡金殿,也害我母妃引火自焚,毀了我半生錦繡前程,我那時刺你兩刀不夠,覺得就算把你千刀萬剮也無從指摘……”頓了頓,楚惜微的聲音慢慢低啞,“可你還是三番兩次救了我,就連十年囹圄困守朝廷,也不乏為我一命……我一心所念皆因你而生,卻叫我如何拿得起再放下?” 楚惜微一只微顫的手撫上他的臉:“師父,你我之間,恩仇難解,愛恨兩難。見你之前,思如狂,恨不能寢皮食rou……可見你受難,痛難忍,更勝過千刀萬剮……我這么說,你可明白我為難的,到底是什么?” 他本以為自己能一生壓著這不合倫理世俗、有愧先人遺恨的妄想,時常隱忍不發,生怕泄露了這般罪念,可情難自禁,終究沒能忍住。 昨夜葉浮生幾句醉話,忽然就讓他不想忍了。 人生匆匆如白駒過隙,空負了愛恨情仇兩相難,到頭來一無所有。 父王如此,母妃如此,他半生所見無數人,亦如此。 他終究想要自私一回。 今日一早回了供奉父母靈位的禁地,楚惜微是在靈前跪足了六個時辰,叩頭請罪,自動家法。 截脈三指,摧心裂骨,饒是他自己動手也差點爬不起來了,否則也不會在面對端清的時候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三指之罰,是為請三罪—— 一請不孝子放過舊怨、戀慕仇者; 二請不孝子非分之想、不續香火; 三請不孝子情之所鐘、至死不休。 今生恩仇難解,敗于情難自已。若負則同歸于盡愛恨兩全,若成則延請數年天恩,他日下了黃泉自墮忘川,骨rou成泥渡父母之靈輪回往來。 這一番坦心剖肺,打破了葉浮生所有的胡思亂想和妄自揣度,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楚惜微,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楚惜微緩緩抱住了他,葉浮生身體一震,下意識要將其推開,卻又感到那顆頭輕輕放在自己肩膀上,混著未干的淚,蹭了蹭自己的脖頸。 楚惜微啞聲道:“師父,我不要你死,我……只剩你了?!?/br> 浮生如一葉,人死如燈滅。 天意多輾轉,勸惜一微塵。 第88章 曰歸 端清回到拂雪院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 他一夜未眠,卻絲毫不見疲色,如所言那般看著沈無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最后把自己灌醉睡過去,這才將人安置進屋,轉身向拂雪院來。 三十年未至洞冥谷,但是通往流風、拂雪兩處的沿途并無多大變化。端清道長向來記性好,二娘又受命吩咐了崗哨,這一路走得都十分平順,直到他在院門前看到了一個發呆的傻子。 葉浮生從小古靈精怪,當年才四五歲的年紀就慣會上房揭瓦,鮮少有這么安靜的時候,更不用提他現在坐在門前石階上,一手放在膝蓋上,怎么看都是在神游天外。 所幸他發呆歸發呆,武者的本能倒是沒丟,端清剛從梅林小徑走出,葉浮生就抬眼看了過來,趕緊起了身:“師娘?!?/br> 端清頷首:“楚門主已無大礙了嗎?” 他與沈無端是同輩,但并不怎么拿捏長者架子,對楚惜微的態度也尊重而客氣。然而葉浮生聽到他提起楚惜微,莫名就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他摸了摸鼻子,道:“已經睡下,鬼醫剛剛看過,說暫時沒事了?!?/br> 端清“嗯”了一聲,目光在他嘴上打了個轉。 葉浮生頓時有點慫,師娘發現了什么從來不會明說,就這么靜靜等著他坦白,往往看不過一會兒,他就得自己坦白從寬。 可是這回事,還真不好說。 楚惜微那一個輕吻,勾起了含著桂花馥郁的一番醉夢;他說的那些話,卻像驚雷震碎幽夢,恍惚間神魂俱顫,束手無措。 過了今年臘月十七,葉浮生就是三十歲的男人了,他看過的聲色表象數不勝數,若是連真心假話都分不清,估計墳頭草都比自個兒高了。 楚惜微抱著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能隔著身上被水浸濕的衣物感受著對面人的心跳從激烈到平復,仿佛那些話就是壓在楚惜微身上經年不倒的泰山,到了此刻隨一番心意盡數交付。 葉浮生能分辨出,他說這些話不是假的。 正因如此,他才不明白,也不敢輕易去應話。 “是否”兩字說得輕巧,可它們的另一端系著一顆真心,哪怕葉浮生再怎么沒心沒肺,也不敢輕易接下,更不敢將其踐踏成泥。 他從來都知道阿堯恨他,正如他自己所言那般——罪有應得,理所當然。 他也從來知道阿堯嘴硬心軟,也許他們兩人除了預定的許諾外還有別的結局,但葉浮生從未想過會變成如此局面。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謹行居大夢初醒的恍惚,安息山生死相托的信任,將軍鎮五味陳雜的言笑,望海潮命懸一線的牽掛…… 亦或者,十年間天各一方的執念,少年慕艾的隱晦綺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葉浮生不是楚惜微,他不知也不明白楚惜微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此在那個時候,他只能說出一句話:“阿堯,我是你師父,也是你仇人?!?/br> 楚惜微沉默了很久,若非藥水的效力實在讓人連昏過去也難,葉浮生幾乎要以為他是睡著了。 等了許久,他才聽到楚惜微道:“我沒忘,但是……我身不由己?!?/br> 情之所鐘,身不由己。 妄念癡心,最難消泯。 “那天晚上你喝醉了,自己說過什么話已忘卻,但我記得清楚?!背⑻羝鹚卦诎l間的一線微白,“我不想這一生什么都留不住?!?/br> 葉浮生哽了半天無從回答,只能側面迂回了一句:“就算你放過了,可你這么好……何必吊在一棵快死的歪脖子樹上呢?” 他拿“幽夢”之毒做了婉轉的拒絕,因為生死從來最難掌控,叫人力不從心又無可奈何。 葉浮生心亂如麻,給不了他一句“是否”,就干脆把一切利害隱患都坦誠在兩人之間,想對這不該出現的妄念來一場快刀斬亂麻。 可楚惜微只是看著他,看得讓他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