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跟孫憫風合力扶著楚惜微的葉浮生聽到端清發出這個字,頓時驚悚。就他的經驗而言,每當師娘這樣意味不明地“呵”一聲,就代表心情不好想給人松松筋骨了。 他一只腳剛跨過門檻,聞言趕緊收了回去,對孫憫風道:“我們還是等會兒再進去吧?!?/br> 孫憫風還沒把疑問拋出口,就聽到院子里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面朝下撲在了地上。 端清一手搶過酒壺,抬腿把沈無端身下藤椅踹翻,沒等撲倒在地的醉鬼發怒,就揪起他的衣領子與自己四目相對,聲音寒冷如斷冰切雪:“沈留,你睜開眼看一看,貧道是誰?” 一股內力竄入脈門狠狠刺了下,沈無端就算是喝了一斤“天人醉”就該被嚇醒了,他渾身一震,一掌還沒拍出去,就看清了面前這張臉。 向來嬉笑從容的百鬼門老主人,在這一刻呆若木雞,哪怕是從眼神到臉色都流露出“不可置信”四個大字。 半晌,他夢囈般開了口:“你……端清?” 第86章 無極 沈無端覺得自己在做夢。 直到他運功壓制了楚惜微體內暴亂的《歧路經》真氣,才堪堪回過神來,目光灼灼地看著多年不見的老友,依然有隔世如夢之感。 楚惜微的問題說輕松是輕松,說嚴重也真嚴重。 他將《歧路經》與《驚鴻訣》功法合練的事情,沈無端早就知道,只是這死孩子從小就倔,打斷牙也不多說一句,再加上秦柳容偏袒,沈無端也就一直按捺下來,覺得總有他撐不下去要來服軟的時候。 可惜沈無端走了眼,他知道楚惜微倔,沒想到能倔到頭撞棺材板還不落淚,甚至還把棺材板給撞穿了。 楚惜微不肯放棄《驚鴻訣》,又咬緊牙關去修煉《歧路經》,本來是十分找死的做法,但大概老天爺眷顧這種膽大包天的傻子,不但沒要了他的小命,反而讓他在這種生死糾纏的折磨里摸索到了一條合二為一的崎嶇小路來。 《驚鴻訣》重在機變,《歧路經》意在化用,“變”與 “化”看似兩不相干,實際上卻又有相通相成之處。楚惜微反其道而行,不以《歧路經》化別家武學為己用,而是以《驚鴻訣》打底,隨著《歧路經》的境界變化而變,又以戰養戰磨合許久,倒是在“變通化用”一脈上比旁人更得心應手。 按理說這是好事,但壞就壞在楚惜微畢竟還太年輕了。 他對自己的根基缺乏了解,對武學的領悟也由于經驗不足而欠缺,更不用提心境了。 沒有內功的招式是花拳繡腿,心境不足的武學是空中危樓。楚惜微的內力、招式都遠超同輩,就算是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大部分也不在他對手之列,但是他心中藏著的東西太多,放不開心去感悟世情,何談將心境提上去? 心境會限制他的眼界,也能影響他對內力的掌控。正因如此,沈無端才會把端清當年送給他靜心養氣的冰魄珠轉贈給楚惜微,算是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蓻]想到這臭小子是直腸子缺心眼兒,連一句屁話都沒放出去,就先掏心掏肺地去對人好了。 眼下兩股真氣已經糾纏成一團,饒是沈無端也不好強行將其分開,只能等楚惜微醒來自救了。 要么心境提上去使《歧路經》更上一層樓,真正達到“求同存異”的境界;要么就干脆廢了《驚鴻訣》,從此專精一道,雖然這種做法風險大,但是有沈無端和孫憫風兩人在,左右無性命之憂,只是會虧損近半內力,以后慢慢練回來,也算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 沈無端這些話沒避諱人,看似在叮囑孫憫風,實則還是在看葉浮生和端清的反應。 端清就像一座人形冰山毫無反應,倒是葉浮生神色驟變,雖然收得快,但沈無端作為一只資深老狐貍,對他的反應觀察得清清楚楚——在他說完之后,葉浮生垂下的左手緊握成拳,指節都開始發白,呼吸更是漏了一拍。 沈無端莫名就有些欣慰,覺得自家義子總算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看葉浮生也順眼不少,揮手讓孫憫風帶他倆出去了。 把閑雜人等都趕出去了,他才把院門關上,回頭看見端清還坐在柳樹下,連衣服褶皺都沒亂。 沈無端憋了半天,最終也沒憋出句好話,重逢來得太猝不及防,他曾經想過的千言萬語到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好回屋拿了兩壇酒放在桌子上,對端清道:“喝!” 端清抬起一雙淡漠的眼看了看他,倒是沒拒絕,掀開紅封就灌了一口。 這一口酒水連綿不斷,等他放下的時候,壇子里起碼空了一半。 沈無端死死地盯著她那張蒼白依舊的臉,忽然道:“你知道這是什么酒嗎?” 端清瞥了一眼酒壇上的紅紙黑字:“是‘天人醉’?!?/br> “天上神仙一杯倒,紅塵俗客百年沉……半壇子‘天人醉’下肚,我能醉上十天半個月,可你連臉紅都沒有?!鄙驘o端的目光落在酒壇上,“我分明記得,你以前是喝一杯都會醉的?!?/br> 端清看著他:“酒量總是會長進的,何必大驚小怪?!?/br> “說得也是……”沈無端笑了笑,“就是沒想到……對了,我在里頭兌了十年份的梅花釀,當初本想給你送過去,可惜沒找到人,現在嘗著味道如何?” 端清頷首道:“很好?!?/br> 沈無端忽然不說話了,他盯著端清的眼睛和那一頭白發,臉上所有的嬉笑都消失不見,只留下面沉如水。 “錯了?!鄙驘o端道,“我根本沒兌梅花釀,只是為了報復你多年不見,特意往里頭兌了些艾油,你是從來不喜歡這個味道的……可現在,根本沒嘗出來?!?/br> 端清垂了下眼,平平淡淡地說道:“哦?!?/br> “看到你第一眼,我以為自己在做夢?!鄙驘o端沉聲道,“我十二歲就跟你玩作一堆,到現在我已頭發花白垂垂老矣,你卻還跟三十年前一樣青春不老……這怎么能不像是做夢?” 端清道:“蒼老從來不止于皮相?!?/br> “是啊,我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知道你除了一副皮囊……內里恐怕都老朽了,死氣沉沉,根本沒有活氣?!鄙驘o端冷冷地看著他,“讓我猜猜,你現在沒有嗅、味兩覺,不受酒毒藥效,不哭不笑,也無喜怒之動……就像個冰封多年的活死人一朝蘇醒,看起來一如往昔,實際上就是行尸走rou,對不對?” 他這些話說得不留情極了,甚至可以說是難聽得讓人惱火,要是放在三十年前,端清早就抬手揍得他哭爹叫娘,可是現在還不動如山地坐著,活似他說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沈無端心頭僅存的一絲僥幸,都在端清始終不變的神情間被磨滅得一干二凈。 心頭仿佛被一根冰錐刺入,傷口不大也不深,卻瞬間冰冷了全身血液,讓心跳幾乎停止。 他頹然地坐回去,喃喃道:“你入了忘情境……第幾層?” “第二層?!?/br> “任情肆意,無情斷愛,忘情絕念……”沈無端反復喃念這十二個字,突然起身揪住端清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跟自己四目相對,眼眶幾乎要滴出血來。 “慕清商!”他近乎兇狠又絕望地看著端清,甚至在情急之下叫出了那個許久不提的名字,“你怎么敢……怎么敢把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端清被他抓得有些狼狽,神情依然不變,一只微涼的手覆在沈無端的手背上,淡淡道:“我很好?!?/br> “你都活得不像人了,哪里好?”沈無端一把推開他,目齜俱裂,“當年你說過‘寧為蜉蝣百日死,不念長生空余恨’,現在怎么反悔了?你答應過顧欺芳不空負一生,答應過我要好好活著,這些話……都他娘的被你自己吃了嗎?” 端清道:“無端,你冷靜些?!?/br> “我冷靜?”沈無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三十年前拂雪一別,如今已成永訣……柳容沒了,顧欺芳死了,你又變成這副樣子,你叫我冷靜?端清,你叫我如何冷靜?” 端清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又慢慢把目光移向那花白的頭發和浮現皺紋的臉,最終落在了沈無端微微顫抖的手上。 這雙曾舞扇弄劍風流無雙的手,只要輕勾指頭都能引紅樓閨閣盡傾,到如今就算保養得好,也松弛了皮rou消磨了繭子,哪怕余威仍在,也的確是一雙老人的手了。 沈無端是真的老了。 這個年輕時候于生死間談笑、高山崩于眼前也不變色的男人,到現在運籌帷幄依舊,但他已經不再年輕,沒了輕狂銳氣,也變得感傷。 端清從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屬于他們的那個時代已經隨著年華老去,到如今紅顏遲暮,英雄末路。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潔已久,只是蒼白無血色,正如沈無端所說的那樣,像個空有皮相的行尸走rou。 這些年他習慣了這樣,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好,但他知道沈無端為此難過。 端清想安慰他幾句,但也知道自己如今說什么都無濟于事了。 所謂滄海桑田,最可怕的不是翻天覆地,而是物是人非。 最終,端清只是道:“你哭吧,我看著你?!?/br> 第87章 微塵 孫憫風此人的存在,大概是為了把“醫者仁心”四個字踩進泥里永不翻身。 回到流風居后,孫憫風先給楚惜微施了針,盡挑奇xue下手,讓一個昏迷的人都活活疼醒過來,卻連罵他一句的氣力都沒有。 施完針,他又指使葉浮生用內力逼出楚惜微體內淤血,自己派手下燒了一大桶藥水。 以楚惜微現在的情況,尋常藥物對他收效甚微,孫憫風就干脆下了猛藥,導致葉浮生看到那一桶黑乎乎的玩意兒時,根本沒反應過來這是藥浴。 其顏色令人望而生畏,味道更是十步必殺。 楚惜微才剛醒過來就見著這么一桶滅絕人性的神物,兩道劍眉頓時擰成一團,當即一甩袖子就要走人,結果被葉浮生向前一步點了xue。 “你……” 他剛被沈無端強行壓住了丹田真氣,又遭了孫憫風一番毒手,現在哪有力氣沖開xue道?只能拿一雙快噴火的眼睛死死盯著葉浮生,怒道:“我沒事!放開我!” “醉鬼從來不會說自己醉了,有病的人也一樣?!比~浮生聳了聳肩,順手把啞xue也封上,這才轉頭去看孫憫風。 孫憫風忍著笑,道:“時候也差不多了,你把他脫光扔進去吧?!?/br> 楚惜微聞言,別說臉,耳根子都開始飆紅,乍一看就像只被煮熟的螃蟹,別說張牙舞爪,連眼珠子都定在了葉浮生身上。 葉浮生倒沒多想,他從沈無端那里得知了楚惜微內功出錯的原委,又心疼又憤怒,還夾雜著愧疚和無奈,心里頭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現在只想著怎么解決問題,哪有心思去關注他臉紅不臉紅? 孫憫風識趣地把要注意的地方都交代給他,便尋摸個借口出去了,順手把門也關上。 外人一走,葉浮生就不再客氣,伸手上爪,三下五除二地把他上身扒了個精光,等到中衣也被脫下,這才摸了摸下巴,道:“看不出來啊阿堯,小時候那么敦實的rou丸兒,現在……” 他這雖然是調侃,但也是實話——楚堯小時候錦衣玉食,胖嘟嘟的極為可愛,哪怕當初跟他練了三年武,也只抽條少許,看起來還是rou乎乎得討喜。 可是現在的楚惜微,不僅長高了,也瘦多了。 下半身的長褲包裹著兩條修長有力的腿,上半身裸露在空氣里,胸腹腰背無一處不線條流暢、肌rou勻稱,再加上楚惜微的膚色比旁人蒼白一些,在燈火下隱有玉石潤色,映著披散在背的一把鴉羽長發,恍惚間竟有種勾魂鬼魅似的惑人感。 葉浮生當然不是沒見過裸體。 先不說掠影衛大部分都是一幫子糙漢,就連他本人去做暗探功夫的時候都不曉得趴在房梁上看了多少回妖精打架,再好看的皮囊在他眼里都不過是塊rou,曾有“花娘”盛名的美艷殺手也是在色誘他的時候被一刀斷了頭。 葉浮生以為自己早就到了置美色于度外的超凡境界,沒想到今天會被一個男人的身體晃了眼睛。 他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識地閉了下眼,虛虛按了下胸膛,暗道:“奇怪,我心跳得這么快做啥?” 葉浮生雖然還沒真享受過溫香軟玉的滋味,但也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老車夫,當然不認為自己會喜歡男人,哪怕這是個美人。 更何況這美人歸根究底還是他的小徒弟,為人師父的可以不著調,但可不能這么禽獸。 默念了兩遍師娘當年給他催眠用的《清心經》,葉浮生這才睜開眼,將人抱在凳子上脫了褲子鞋襪,還是有些莫名緊張,也不敢細看,扔燙手山芋般把楚惜微放進木桶里,由于手抖,還濺了自己一臉水。 泡藥浴講究經脈通暢、氣血順流,葉浮生當然也不好繼續拘著他,抬手解了xue,本以為楚惜微會潑他一臉水花,或者干脆跳出來跟他打一架??蓻]想到解xue之后楚惜微依然安靜得泡在里面,只是狠狠瞪了他一下,就閉眼狀似休憩。 這可不大像楚惜微的脾氣,葉浮生瞇了瞇眼睛,敏銳地察覺到楚惜微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泡進去只片刻,額頭上竟然就有了細密汗珠。 他怔了一下,一手抬袖擦去了楚惜微臉上汗水,一手伸進了藥水中。 這藥水是燒開之后又放涼的,因此沒有白氣和熱度,但甫一沾到皮rou,就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針從毛孔刺入,不僅疼,還有詭異的寒意透骨而入。葉浮生下意識地抽回手,這才看到楚惜微已經睜開眼盯著他了。 孫憫風用藥,鮮少搞什么溫補柔和的法子,更何況楚惜微這樣的情況本就要下得重手。這藥浴里面的藥物雖然是他精心搭配,對身體無壞處,能盡快恢復他受損的經脈,但是藥性猛烈,再加上特配了寒毒之物強行壓制他體內躁動真氣,痛苦簡直難以言說。 被針灸打通的九大奇xue,此刻就像是長在身上的九個窟窿,瘋狂吸納著水中藥力,調動氣血貫通四肢百骸,也把這種刺骨之痛傳遞到身上每一處,循環往復,就跟下地獄遭罪也沒區別了。 饒是楚惜微這十年來已經學會了隱忍,現在也快要受不住,可又不愿意在葉浮生面前露了狼狽,只得咬緊牙關,哪怕忍無可忍也從頭再忍。 可是忍耐終究會有盡頭,再柔韌的弓弦崩到極致,也是會斷裂的。 楚惜微感到疼痛刺骨,也感到寒徹骨髓,就像是活人被綁在冰山上活活凍裂了皮rou,再拿鈍刀子一下一下地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