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王敦記得他那發妻,當年他還不是什么將軍,午后他躲在樹上背書,正打算偷懶睡一覺,樹下走過個小姑娘,他以為是他阿姊來抓他了,忙跳下來站直了,還沒來得及拍去身上的葉子,一抬頭就瞧見個綠衣裳的女子站在樹下愣愣地望著他。那便是襄城了,武帝之女,司馬脩袆。 襄城嫁給了他,人人都說他有福氣,他卻沒什么感覺,娶她無非是皇命而已。 再后來,他雖非親手殺了襄城,但襄城之死確實是他故意為之,他把人丟在了路上,胡人追上來,襄城臨死前罵他不得好死斷子絕孫,他這一生也的確是沒兒子,估計也確實是不得好死。這報應王敦是認的。 外人傳他委棄襄城是不得已而為之,給他找了一堆理由,什么亂軍之中顧及不上,什么道阻艱難無奈為之,后來更是直接說襄城是中了流矢而亡與他沒關系,王敦自己心里清楚,全是無稽之談,是他想殺襄城,所以他殺了她。 為何? 王敦也不知道究竟為何,大約因為她是武帝之女,又大約是因為她日復一日的質問讓他厭煩,又興許只是他骨子里便是個冷血的人。當年八王之亂,他赴往戰場,襄城在路上忽然攔著不讓他走,非得要他將家中侍妾遣散才肯罷休,乃至于懷著孩子以死相逼。 誰都知道襄城只是耍小性子,想讓丈夫哄一哄,哪怕只是王敦回頭瞧她一眼,說上兩句好話,她也絕不會繼續糾纏下去。她最后幾乎是哽咽著對著王敦吼”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下來的嗎?”她真的只需要王敦說一句軟話哄哄她。 王敦偏就懶得哄,你不是以死相逼嗎?成全你如何? 若是當時瑯玡王家大小姐在,估計能把干出這事的王敦活活打死,可那年瑯玡王家大小姐早死了,少年將軍戰場之上剛嶄露鋒芒,殺意上頭誰敢攔,他直接一腳將人從馬車上踹了出去,下令繼續趕路。 襄城死了。 王敦坐在榻上曬著太陽回首前塵往事,他已經不是當年器宇軒昂的少年將軍,如今他纏綿病榻須發摻白,說兩口話都須喘會兒氣,若是襄城再瞧見他,怕也難認得出來這風燭殘年的人會是當年那鮮衣少年郎,她該是不會再迷戀下去了。 王敦這輩子沒有紅顏知己,年輕時養過一批歌姬,覺得沒意思就不養了,襄城死后,他身邊再沒別的女人,這輩子活到頭也沒懂情之一字是什么東西。他只是望著那吹笛子的小姑娘漫不經心地想,其實當年襄城若是沒那么不講道理,他養她一輩子也不是不成,就當養只雀兒,湊合著也能讓她一輩子吃飽穿暖百歲無憂。 可襄城不要這些,她要的東西他給不出來。 小姑娘吹完了一曲,怯生生地把笛子放下了,低低地喊了一聲“大將軍?!?/br> 王敦看了她一會兒,“下去吧?!?/br> “是,大將軍?!毙」媚镄睦镱^猛地松了口氣,從地上站起來,拱袖一行禮,這才轉身往下走。 王敦在她走后,終于抬手低低咳了兩聲,他把手中的茶杯放下了。 外頭有人進來通報,說是朝廷那頭來的書信。 王敦以為是王導的書信,拆開后才意外發現是王悅的信。他一直有令,不收王悅的信,王悅沒注意,借由王導的名字給他寫了一封。 王敦不知道說他什么好,命人退下后,他仔細而認真地將這封信看了一遍。 王悅只有在很凝重的時候才會寫這種端正而藏鋒的楷書,王家世子平生瀟灑不羈慣了,無論行書草書還是楷書都有些飄逸,但這封信不一樣,這上頭的字極正,可見王悅寫這副書的心境是何種肅然。 王悅勸他投降,到這關頭了還不肯放棄的,整個江東也只有他一人了。 王敦想罵他一句傻,卻又罵不出口,他是知道王悅傻的,從前他就瞧出來了,王家這世子不夠聰明,從司馬紹那事開始他便知道了。他拿著那信看了許久,終于極輕地嘆了口氣,他把那信好好地收了起來。 “心腸這么軟,不像個王家人啊?!?/br> 他派人將羊鑒與王含喊過來,又把諸葛瑤叫了過來。 “記住了,我死之后,秘不發喪,先安置文武百官與東海王,待到大局勘定,再料理我身后之事?!?/br> 他話音剛落,羊鑒等人猛地伏地慟哭,“大將軍!” 王敦望著腳下痛哭不已的人,眼神頗為漠然,“我活到今日,也只能幫你們至此,余下的事,從今往后我是再管不住了,告訴錢鳳,護住東海王與裴妃,勝敗皆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br> “大將軍!”諸葛瑤上前還欲多說,王敦卻忽然擺了下手。 “我累了?!蓖醵赝麄?,低聲道:“我要歇息了,下去吧?!?/br> 王敦想,他是真的累了,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多少戎馬舊事,多少意氣風流,說與山鬼聽。 那一夜,王敦睡在胡床之上,屏風外點著香,小侍女被喊進來給大將軍吹笛子。 腳步聲又輕又快,小姑娘橫笛而吹,依舊是那支瑯玡情歌。 王敦做了個夢。 那一夜他夢見自己回到了瑯玡,推門進去時,穿著水紅色新衣的瑯玡王家大小姐罵他:“又上哪兒逛去了?整日不著家!” 他立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那熟悉的場景,雕梁上畫著瑯玡君子圖,下頭倚著柱子的瑯玡王家大小姐在翻著新書,她一旁烹著新茶,騰騰的水氣把她籠住了,她從氤氳的水氣中走出來,時隔三十年,王敦終于清清楚楚地又看見了那熟悉的眉眼。 瑯玡王家大小姐看著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這副樣子,忽然皺了下眉頭道:“你怎么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下王敦的額頭,疑惑道:“病了?” 王敦說不出一個字來,還未有所反應,眼淚下來了,他一愣,王家大小姐也一愣。 “丟人死了!”王家大小姐忙伸手給他擦眼淚,將人摟在了懷中不給下人瞧見,“處仲你可別嚇我??!這么了這是?又給誰欺負去了?來來來,不哭不哭!” 王敦感受著那只手的溫熱,終于渾身顫抖起來,臉色蒼白,他緊緊盯著面前的人,他忽然一把擁上去將人狠狠抱住了。 王家大小姐愣住了,終于她猶豫著伸出手去拍了下幼弟的背,“不怕啊,回家了?!?/br> 太寧二年七月,王敦病逝,年五十九。 次日一大清早,羊鑒與諸葛瑤聞訊急匆匆地趕來,一瞧見那床上躺著的人就愣住了。諸葛瑤率先反應過來,走上前去探手試了下王敦的鼻息,他刷一下往后退了兩大步。 羊鑒一見著他這樣子,臉色頓時煞白,他顫抖著問道:“沒了?” 諸葛瑤點了下頭。 羊鑒立刻慌了,“那怎么辦?這如何是好?” 諸葛瑤扭頭看了眼一旁跪地的侍者,又看了眼床上的人,良久才道:“封鎖消息!關住院門!今日誰也不準出去?!?/br> 羊鑒又道:“那我們又如何?” “寫信給錢鳳,讓他將送東海王回來主持大局,對外宣傳大將軍軍務繁忙,若是有人求見,暫且將人安排在別院?!?/br> “那、那這又如何處置?”羊鑒看著那床上的人,他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諸葛瑤走上前去盯著那尸體看了會兒,神色一點點冷了下來。 羊鑒道:“這天氣這么熱,尸首藏不住啊,不一會兒便……”他不知道說什么好,頭上虛汗一直在冒,他緊緊盯著諸葛瑤,“你快拿個主意,這……我這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br> “別慌?!敝T葛瑤看著床上的尸體,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去,我記得后院有蠟,去拿過來,余下的人就在這屋子里,這地上挖一處坑出來?!敝T葛瑤走到一處,踩了下腳下的地,“就這兒,往下挖?!?/br> 羊鑒聞聲頓時嚇得不行,“你做什么?” 諸葛瑤道:“天氣太熱,腐臭味一會兒便散出來了,不日便能生出細軟蛆蟲,拿蠟封了尸首,埋于地下,能多藏一段時日是一日?!彼聪蚧艔埖难蜩b,“別愣著了!消息若是傳出去,眾人知道王敦已死,東南局勢就徹底完了,到時你我全都要死?!?/br> 羊鑒一聽到死這個字,頓時回過神來了,他咬牙道:“行!挖!”他看向一旁的侍衛與侍者,“聽見了沒!聽諸葛大人的吩咐辦!消息若是傳出去,你們全都給大將軍陪葬!”羊鑒喝完后,又看向諸葛瑤,“你這法子有用嗎?我怎么以前沒聽過?” 諸葛瑤點了下頭,“有用?!?/br> 羊鑒沒再問,一聽有用,忙讓人去提蠟。 另一頭,江寧。 王悅寄給王敦的信又是石沉大海再無音訊,這一晚不知為何他有些失眠,夜半起床沿著河道巡視,他拎著盞燈,走到一半忽然瞧見河邊有個人。他厲聲喝道:“誰?誰在那兒?!” 身后立刻有士兵沖上去將那人團團圍住,王悅大步走過去,抬燈照了下,他猛地一頓,猛地吼道:“王有容你怎么在這兒!你大晚上的干什么呢!我差點下令把你射死了!” 從剛建康趕來的王家老牌幕僚王有容被王悅吼得一陣哆嗦,忙舉起手道:“別別別,別射箭!”他立刻走到王悅身前來,“是我,我我我!” 王悅氣不打一處來,問道:“你怎么來江寧了?不是讓你在王家跟著王導嗎?你大晚上一個人在這兒干什么?” 王有容風塵仆仆剛到江寧,人生地不熟,本該派人通知王悅的,結果由于近日白天這一帶錢鳳與王悅又動了兵戈,火燒了大半天江,他好死不死地正好撞上了兩人打到激烈處,他沒辦法只能東躲西藏,裝死才躲過一劫,一直到夜里頭,江邊終于安靜下來他才終于敢冒頭,可這身邊隨從都沒了,他只好鬼鬼祟祟地沿著江河往這頭摸索著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王悅聽完了王大人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行程,嘴角忍不住抽了下,又看了眼王有容那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知道他沒說謊,他不好安慰些什么,只能把嚇得快哭了的王大人攬住了,拍著他的肩道:“沒事沒事了?!?/br> 王大人今日那可是真的嚇壞了。 王悅安慰了他大半天,終于將受驚的王大人安撫好了,他又問道:“你來江寧做什么?我不是讓你好好在建康幫王導嗎?” 王有容道:“這不是老丞相又讓我來幫世子你嗎?” 王悅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半晌才道:“那行吧?!?/br> 王有容今日受了不小的驚嚇,跟在王悅身邊都在不住發抖,一邊抖一邊從兜里掏出盒脂粉在自己臉上身上撲,白日他不敢涂,怕給人發現了,這下子總算能了,他就差沒把把香粉往自己身上倒了,那股不可描述的香氣濃的王悅打了好幾個噴嚏。 就在這時,王有容忽然一把抓過了王悅,示意他抬頭看,“世子!” 王悅揉著鼻子抬頭看了眼,烏漆一片什么東西都沒有,他皺眉道:“看什么?” 王有容忽然便激動了,聲音都嚇得抖了起來,“這是!荊州分野有妖星!” “是什么?”王悅對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打小便沒有情緒,魏晉時期術師橫行,不過他不信這些,他問道:“怎么了?抖成這樣?” 王有容看了那星空良久,顫顫巍巍地對著王悅道:“前年九月也曾有妖星現于東南,術師戴洋曾說,這是東南將軍隕落之兆,那年九月,祖豫州病逝于雍丘?!?/br> 王悅猛地愣住了,他抬頭看去,“這么邪乎?哪里有妖星?我怎么看不見?” 王有容指了下東南,聲音驚惶得已經變了音調,“那是荊州分野,荊州今夜有大將隕,世子你看??!” 王悅依舊沒找見那顆妖星,可聽聞這一句“荊州今夜有大將隕”,他整個人忽然一愣。 荊州大將隕。 第96章 平亂 王悅是個不信鬼神的人。 聽完王有容那陣鬼話后, 他寫了一封信, 連夜派人寄給了周光,他命周光掩飾身份去拜見王敦,若是王敦真的死了, 羊鑒等人必然一拖再拖, 若是王敦沒死, 可趁機刺探他的病情。 王悅的心頭憋著團火, 燒得他心肺有些疼,書信寄出去三日后,他收著了周光的回信。 拆開信的那一瞬間, 他的手在抖。 王敦沒有接見周光, 自三日前起, 他沒有接見任何人, 羊鑒諸葛瑤等人推托再三,遲遲不肯引薦州郡長官面見王敦。周光當年因為義興周家的事受到過王悅的恩惠, 他對王悅直言不諱,羊鑒諸葛瑤與其余諸將在府邸中日夜尋歡作樂,不是他們有恃無恐,而是在故布疑陣, 王敦必然已死,此事昭然若揭 王悅坐在案前許久都沒緩過神來,起身的那一瞬間,他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王有容望著王悅,覺得王悅臉色有些蒼白, 他低聲問了一句,“世子?” 王悅沒說話,將那封書信收好了。 今夜的秦淮河上一片寧寂,江岸邊停泊著幾艘燒毀的船艦殘骸。王悅帶著王有容出去走了走,夜里的風有些涼,王悅的思緒被吹得紛亂無比。物是人非,好像就在這么一轉眼之間。 王有容已經從王悅的神色中明白了些什么,他低聲問道:“世子如今做什么打算?” 王悅沿著秦淮河水走了一路,終于低下身在河邊蹲下了,他望著那零星的夜火,又看了眼遠山,最終視線落在東南天幕上,上頭星斗燦爛,銀漢迢迢。王悅有些疲倦,打了這么些天的仗他都沒吭過一聲,可這一瞬間,他是真的疲憊至極。 王有容知道他心里頭難受,陪著他在河邊蹲下了,“世子,要不要喊陶將軍陪你喝點酒?!?/br> 王悅搖搖頭,“算了?!?/br> 王有容道:“世子,大將軍即便死了,他也是叛臣?!?/br> “我知道,瑯玡王家不能和他扯上一點關系,他是叛臣,咱們是忠臣,史書上頭我們與他不是同一路人?!蓖鯋傉f著話,忽然輕輕笑了下,“有什么意思呢?史書寫得什么,他又瞧不見了,人活這輩子真沒意思?!?/br> 王有容輕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算了?!蓖鯋偱牧伺氖终酒饋?,“王敦已死,錢鳳死期到了!王含沈充這幫人一個都跑不掉,原本還和溫嶠他們合計著要不要再等等,如今看來不必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