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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掌丞天下在線閱讀 - 第108節

第108節

    他甚至不知道手里頭的東西叫什么,不明白在王悅手里頭它為什么可以飛起來,他沒見過的東西太多。他只是想玩風箏。

    他哭吼道:“沒有偷!沒有偷!”他抓起那風箏沖著王悅吼道:“你賠!你賠!”

    阮孚在一旁都看呆了,“賠個屁!”

    王悅看著司馬沖那滿嘴血的癲狂樣子,饒是他膽子大,他心里頭也寒了下,一愣神的工夫,他的腿給撲上來的司馬沖抱住了,王悅差點沒跳起來,抬腿就踹他,下意識喝了聲“滾!”

    司馬沖嘴里的血溢出來,他跪在了地上死死抱住了王悅的腿,“你賠!你賠!你賠我!”怒吼不知何時又變成了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別走!”

    王悅這時候哪里聽得見司馬沖說什么,直接一腳將人踹飛了,這一腳沒留勁兒。

    司馬沖蜷縮地上,渾身抽搐。

    王悅低頭看著他,眉頭輕抽。

    司馬沖瞧見那群人轉身離開,他想起來,卻又是一口血噴出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群人又走遠了,也沒人把他拖去問罪,好像所有人又把他當了個物事。他趴在地上大聲嚎叫著,手里頭緊緊抱著那風箏,直到眼前一陣發黑。

    司馬沖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了屋子里頭,這是間干凈而整潔的屋子,點著安神香,大夫來瞧過了,有宮女在屏風外頭忙碌。

    王悅臨走的時候,瞧著司馬沖年紀小,終究忍住了和他計較,對那掌事太監說了句“算了”,他給司馬沖喊了兩個大夫再走的。

    后來庾家小姐的玉佩找著了,她說是自己弄錯了,沒丟,又道,也不是什么重要東西,世子費心了,輕飄飄的幾句話落下來,郡主聞聲都皺了下眉,問道“不重要你讓人家連夜幫你找?”沒日沒夜找了好幾天的王悅卻是一點脾氣都沒有,忙攔下了郡主,打圓場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笨ぶ鳟攬鼋o王悅翻了個白眼,全是眼白的那種。

    王悅這頭給庾文君賠笑,心底卻是突然咯噔一聲。

    那天司馬沖醒過來的時候,床邊放了只嶄新的青色風箏。

    建平宮里頭多了人,王悅來的時候司馬沖還在睡,王悅從那大夫嘴里知道了這就是那位天煞孤星的三皇子,悶了半天倒也沒說什么,把上下打點了一番后就走了,都走出去大老遠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來又給司馬沖床頭放了只風箏。

    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了,王悅是個過腦便忘的人,如今和他說庾文君那塊玉他說不定還有些印象,要是和他說司馬沖那風箏,他估計要想半天。

    王悅從始至終都沒明白司馬沖究竟恨他些什么,恨他當年踹了他又打了他?那他在不久之后也還盡數還回去了,可司馬沖在這之后依舊恨著他。他想不明白。

    司馬沖這輩子殺過許多人,有的是當年得罪過他的,有的是他看不順眼的,前者的人頭算在賬上,他一個個慢慢算清楚。按計劃來說,王悅死后便輪著阮家那位小公子阮孚了,當年的人,誰都別想跑。

    可他在王悅這里收住了手,不是他不想繼續,而是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他是真的恨王悅,當年那只留在他床頭的風箏早已經化為了齏粉,他曾抱著那只風箏坐在建平宮門口滿懷憧憬地等王悅來,他想跟王悅還有大家一塊放風箏,可王悅再也沒有來,那條宮道上再也沒少年放風箏,每日噓寒問暖的宮女和太監又漸漸地在日復一日中變回了刻薄的嘴臉,所有的一切又恢復了原樣,他此生怕極了孤獨,王悅曾給他一時的希冀,最終卻讓他在孤獨中萬劫不復。

    司馬沖若是能回到過去,他會在見著王悅的第一天起,殺了他,把那團火熄了。

    沈充。

    司馬沖想起了沈充,那是個和王悅很像的人,他在晉陵時,年輕的沈家公子為了彰顯自己沈家清端門風,當眾喝退了那些欺侮他的人,又給他換了新衣裳領到堂前,裝模作樣地請他吃了頓飯,還親自給他敬酒。

    司馬沖知道沈充不是心腸多惡的人,沈充并沒有什么心計,也談不上虛偽,他只是單純地愛裝,裝豪勇,裝大方。正如他如今似的,結交錢鳳,結交王敦,說白了就是愛裝,從前是愛裝好人,如今是愛裝英雄。

    他幫了沈充,沈充是個什么樣的人無所謂,狼心狗肺他也樂得養著,想殺自己那也憑他本事,可唯有一點,沈充不能離開他。

    他懶得找下一條狗。

    何況找個對他好的人并不容易,這么些年,也就一個王悅一個沈充,反正他也不打算活了,就這樣湊合著把剩下的日子過下去得了。

    天煞孤星,禍害完人當然要回天上去,這人間有什么好留的?他日殺破狼三星入廟,月恒日升萬里蒼穹亦不過如是,你區區兩指人間,算什么東西?

    司馬沖想,這人間,算個什么東西?

    另一頭。

    王悅給王含又寄了一封勸降書,又是一去不回。

    王敦聽聞王含戰敗的消息后大怒,卻又因病不得起身,派錢鳳等人領兵來江寧支援王含。王悅一行人正盼著他前來,只怕他來得不夠快,王悅寫信給各州郡將領,直言王敦已死,東南舊部已散,錢鳳大勢已去,不信諸君看今日朱雀桁!

    風向頓時扭轉,王敦任命的多位州郡太守被殺,江東偽朝廷全盤崩潰,從南至北全成了一盤散沙。人心動蕩之際,王悅當機立斷,他以王導與他的名義,許以王敦賬下多位將士重金與爵位,策反了王敦賬下一大批將領。

    錢鳳到了江寧,他已經顧不上王悅玩陰的了,東南已經全路崩潰,如今一舉拿下建康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王悅覺得他這想法不錯,溫嶠、陶瞻亦很是贊同,三人坐斷東南,每日和錢鳳玩陰的。

    手頭兵太少,沒法爽快打,只能玩陰的。

    王悅覺得錢鳳這兩日估計心態已經崩潰了,東南戰局本來就不穩,錢鳳和他們不一樣,他不能輸,更不能拖,否則軍心一亂,自己的陣營先分崩離析了。王悅也清楚這一點,這兩日他沒少煽風點火,他一口咬死了王敦已逝,又天天拿高官厚祿釣對面的將軍,眼見一個又一個咬鉤的,王悅覺得錢鳳不瘋才怪。

    果然這兩日對岸打得有些亂了,溫嶠天天就跟在王悅后頭等著,眼見著亂魚撲過來,他一兜一兜地收。

    王悅怕錢鳳瘋得不夠快,又給他寫了封信,大意是:

    東南將士服的是王敦,信的是王敦,追隨的也永遠只有一個王敦,你錢鳳算什么?

    錢鳳還不能罵王悅,天天在對岸憋著火氣罵溫嶠,罵他小人罵他jian佞,揚言要拔掉他的舌頭,將他碎尸萬段,把溫嶠祖宗十八代輪著罵了個遍。

    溫嶠一聲不吭,靜悄悄地把錢鳳往死里整。

    朱雀桁這邊的戰局就此膠著了,而東南無聲之處正起雷霆與狼煙。

    在這亂局中,王悅最關注的東西不是江寧戰場也不是東南州郡,他在意的是,王敦的病。

    常年打仗的人會落下很多病根,王敦也不例外,驍勇死戰這四個字的背后是無數次生死關頭的考驗。東晉很多將軍都是病逝,當年南征北戰的祖逖將軍便是如此,除此之外還有數不清的將士死在征途與戰火中。

    王敦年紀確實大了,舊疾發作,一下子便倒了。

    王悅總覺得這事冥冥中有天意如此的感覺,有些人這輩子偏偏就是過不去這一個檻。

    他寫信給王導說起這件事,心里頭有些不知什么滋味,他想讓王導勸勸王敦投降,他上次聽過溫嶠所言,知道王敦心里頭是有投降的意思的。

    王導很快便回信了。

    “生死有命,無須強求?!?/br>
    那八個字是王敦的筆跡,看得王悅眼前一陣恍惚,他看了眼落款,這還是去年秋日王敦寄給王導的。

    王敦去年便知道自己病重,他將信寄給了王導,如今王導又將這封信寄給了王悅。

    王悅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救不了王敦了,王敦不是死于叛亂后的清算,他死于舊疾。他可以想辦法把王敦撈出來,卻不可能擋得住生老病死,這世上沒人敵得過生死。

    司馬紹來找王悅的時候,王悅正在給尋陽太守周光寫信。

    “干什么呢?”司馬紹在王悅身邊隨意地坐下了。

    “給周光寫信,讓他幫著勸降周禮,周光是個明白人,他會站在朝廷這頭的?!蓖鯋傉脤⑿艑懲攴夂?,他抬頭看向司馬紹,忽然道:“我向你求個職位如何?”

    司馬紹問道:“什么職位?”

    “司空?!?/br>
    朝廷三司,司徒、司空、司馬。司空這個職位的分量有多重呢?這么說吧,王導是江左丞相,人稱司徒王導。

    司馬紹看了會兒王悅,終于笑了,“真敢說???”

    王悅道:“那肯定不是我當??!我知道我哪里配當司空!”

    司馬紹聞聲挑了下眉,“不是你?那你要把司空給誰?”頓了下,他道:“不會是謝陳郡吧?”

    “不,他不稀罕這些?!蓖鯋傂α?,“他稀罕我,他有我就夠了?!蓖鯋傔@話說得很順嘴,司馬紹又不是不知道他和謝景之間那點事兒,他也沒打算遮掩。

    司馬紹望著王悅一時頓住了,過了許久他才道:“那你要給誰求這職位?”

    “沈充?!蓖鯋偡畔铝耸掷锏臇|西,“我想招降他,前兩日我覺得那給的東西不夠好,司空之位,我覺得可以試試?!?/br>
    “沈充不會降?!?/br>
    “為何不會?”

    “他不敢,他之前犯下的事太多,得罪的人遍布朝堂,他和錢鳳絕不會投降?!?/br>
    王悅笑了,“不一定,他膽子小,可以試試,嚇一嚇興許就詐出來了?!?/br>
    司馬紹望著王悅,“你隨意,想怎么弄怎么弄吧?!彼o靜望著王悅。

    王悅立刻去抽紙寫信,一抬頭發現司馬紹盯著他,他被司馬紹這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看著我做什么?又想我給你干什么喪盡天良的事?”

    司馬紹許久都沒說話,終于他低聲道:“此事之后,殺東海王司馬沖?!?/br>
    王悅聞聲一頓,他輕點了下頭。

    國無二主。

    第95章 星隕

    據說人死前會將平生所有事走馬燈似的看上一遭, 所有已故的親眷朋友都會從記憶深處重新回到人的身邊。

    王敦在堂前喝茶, 清明雨前的茶葉有股獨特的清香,那股熟悉的味道曾讓他魂牽夢縈不已。幼時在瑯玡,哥哥嫂嫂還有伯父伯母都在世, 阿姊也還在, 每年清明時節, 阿姊會去摘新茶, 青翠欲滴一大捧,炒了給他們泡上兩壺,余下的等著日頭出來了曬干, 封到瓷壇子里留到明年去。

    那時候大家都還在, 滿堂少年佩玉鳴鸞, 日日讀書騎馬, 從王家推門一進去,十七八歲的王潛坐在堂下侃侃而談佛經大道, 少年王含在后堂陪少年王舒喝酒,少年王導安安靜靜在無人的樹下看書,永遠最沒出息的王彬才兩三歲的樣子,被伯母抱在懷中在后院認字, 日頭從外頭照進王家,穿著水紅色新衣的阿姊在烹新茶,回過頭來招呼他來嘗嘗。

    王敦仿佛又喝到了那茶,一模一樣的味道讓他失神不已,他忘記告訴阿姊了, 那年他偷偷在樹下埋了兩壇子酒,想著等阿姊和小妹成親時再挖出來,后來他忘記了,再后來,小妹死了,阿姊也死了。

    王敦知道自己病的有些恍惚了,陽光從院子外頭打進來,他好像一眨眼間又瞧見個熟悉的身影在院子里烹茶,水紅色的新衣,珍珠項鏈圓潤而瑩亮,她伸出手去,把少年不安分的手打掉了。

    王敦太多年沒喊過她,一時竟是不知道如何從嘴中把“阿姊”兩個字說出來,他只能呆愣愣地看著,然后瞧著她轉過長長的廊道,背影消失在一大片芭蕉葉中。

    王敦看了許久,清醒了些,又有些奇怪,她都走了三十多年了,怎么總感覺她還陪著自己似的?

    南渡之亂,瑯玡王家大小姐在流亡中與王家人失散了,尸體都沒能找回來。

    他緩緩地低頭又喝了口茶,心里頭的紛亂思緒被壓下去了些。

    侍女瞧他的茶涼了,上前給他換了杯新的,素色的手在陽光下像一塊玉,十三四歲的小侍女低下頭去,輕聲說了一句“大將軍用茶?!?/br>
    王敦看著她,忽然道:“你把頭抬起來?!?/br>
    那侍女平日里怕王敦,聞聲手抖了下,卻仍是順從地抬起了頭,豆蔻枝頭二月春,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長了張明媚的臉,秋水似的清亮眼睛讓王敦撫著杯子的手忽然一頓。

    王敦望著她那一雙眼,良久才道:“你長得像一個人?!?/br>
    那侍女不知所措,忙又低下頭去。

    王敦卻道:“會吹笛子嗎?”

    侍女點點頭,“師傅教過?!?/br>
    王敦道:“吹支笛子?!?/br>
    十三歲的小侍女小心翼翼地盤腿坐在席子上,筆直了上半身,輕輕吹了支笛子。

    很簡單的一支瑯玡情歌,王敦記得這曲子,當年他還教王悅哼過。王家世子出生在建康,二十多年沒回瑯玡幾趟,卻能說一口流利的瑯玡方言,瑯玡舊事張口便來,這都是他和一群王家叔伯教出來的。至于王敦他又是哪里學來的這曲子?當年瑯玡王家大小姐手把手教他吹笛子,說是以后可以拿去騙人小姑娘。

    王敦望著那侍女良久,一曲笛聲中憶盡平生。

    說來也奇怪,這小姑娘長得有些神似瑯玡王家大小姐,笛子吹得卻沒有瑯玡王家大小姐那股灑脫靈逸勁兒,倒是更像另一個女子。

    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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