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王悅負手往外走,夜風吹在他臉上,他逆著風往回走,忽然他問道:“王有容,你猜猜百年之后,史書上頭咱們又是在哪一篇?” 王有容聞聲望向王悅,“世子自然是在頭一篇!” 王悅聞聲擺了擺手,“猜錯了!” 我于史書并無名,魏晉這百年風流里頭,我名不見經傳。 次日一大清早,王悅站在城頭上遙望秦淮河水,他幼時便想當個頂天立地的將軍,他也曾答應過司馬紹要為他收復中原,他以為這些事都是些兒時的誑語,卻不想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指點江山。 王敦已死,賬下諸將大多反水,留下錢鳳沈充與王含三路兵馬死撐。 周光策反了王敦賬下大將周禮,東南各個州郡皆揭竿而起,原本觀望的諸位流民帥也紛紛加入了戰局。 一片混亂中,王含率領殘部北上與沈充會合,沈充顧及自己的面子,拒絕了司馬沖與司馬顧飏殺死王含歸順朝廷的建議,又拒絕了王悅給他的司空之位,打算陪著錢鳳一條路走到黑。司馬沖自知沈充敗局已定,卻沒多勸他,抱著種鬧著玩的心態陪著他把剩下的事做完。 東南叛軍又南下,避開江寧的王悅,從另一頭橫渡秦淮河,守將應詹、趙胤寫信給王悅求援,王悅估量了一下局勢,讓他們避下風頭。 戰敗了也不必慌。 北方流民帥蘇峻與劉暇受王悅所召南下平叛,不日便到了。 果然兩日后,如王悅所料,兩撥人馬在宣陽門撞上,沈充與錢鳳的兵馬一觸即潰,兩人慌忙退守青溪,又在青溪被劉暇殺了個回馬槍。東南叛軍兩役之后,大勢終于去盡。 王悅寫信給他那位打了敗仗的大伯父王含,場面話都懶得說了,直接命他投降。 王悅這封信寫得賤透了,洋洋灑灑五千字,就說了一個意思:輸給年少有為英明神武的他不丟人,誰讓他年少有為英明神武呢? 就這么一句話,王悅扯出了五千字,順便結尾送了一句“速降”,催促王含趕緊投降,別再外頭繼續丟人下去了!瑯玡王家人的臉都給你丟干凈了! 王含收著信真的氣瘋了。 得知王含火燒了軍營自己帶著兒子跑了的時候,王悅正在堂前喝茶,聞訊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他看向報告戰訊的王有容,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剛說什么?” “王含燒了自己的軍營,又一把火燒了沈充的營帳,自己連夜帶著兒子往荊州跑了?!?/br> 這種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自殘手法,讓打仗打爽了的王悅頓時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真沒見識,這仗還能這么打? 錢鳳和沈充估計這會兒正在罵王含的祖宗十八代吧。 王悅正樂呵,轉念又一想,不對??!王含他祖宗十八代不就是我祖宗十八代嗎?高興個屁!趕緊把人滅了算了! 不日北方戰況傳來,沈充和錢鳳丟棄部卒奔難,至此,東南叛軍被徹底擊潰,王敦之亂落下了帷幕,以東晉朝廷完勝做結。 王悅得知消息的那日正和溫嶠陶瞻等人在城頭聊城中事務,得知消息,一行人臉上連表情都沒變,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沒別的可能,有什么好興奮的? 此事畢,司馬紹回宮,臨走前下令大赦,除了王敦黨羽不再其列。 其中赫然有三人的名字:沈充、錢鳳、王含。 王悅在司馬紹回宮前去見了他一趟,年輕的帝王若有所思地望著主動求見他的王悅,在王悅開口前,他便已經把話說出來了,“你要親自去武昌?” 王悅點了下頭,低頭稱是。 司馬紹看了他一陣子,開口道:“平定王敦之亂,你是有功之臣,這剩下的事你不必多摻和?!?/br> 王悅心里許多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站在那里半天才道:“我必須去,求陛下成全?!闭f完,他拱手行禮。 司馬紹頓住了,王悅在私下很少喊陛下,這事他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每次王悅喊“陛下”就意味著這事他是極為認真的,并不是在開玩笑。司馬紹望著低著頭的王悅,覺得這人真是喜歡討不自在,王導以“善于全己”而聞名,怎么生出來這么個兒子? 終于,他開口道:“去吧?!?/br> 王悅拱袖謝恩。 一走出屋子,王悅臉上的恭謹神色褪去,難得有些漠然。武昌,他必須親自去,王敦這事,瑯玡王家人給給天下一個交代,否則這筆賬沒算清楚,多年后難保不會有人拿這件事與瑯玡王家秋后算賬。 王悅和王有容去了武昌。 侍女嚇哭了,趴在地上直抖,終于將王敦的藏尸之所說了出來,接著便是慌亂不已地求饒,“大人,不關妾的事!”她用力地磕著頭。 王悅示意侍衛把她扶起來,他自己坐在原地良久,忽然起身往那府邸走。 人去樓空,羊鑒與諸葛瑤早跑了,藏尸的那院子久未有人打掃過,還沒等推門進去,尸臭味便已經熏出來。王悅的手按在門上,指節一時都發白,定了定心神,他終于一把將門推開了。 灰塵頓起,尸臭味洶涌地滾了出來,王悅身后的侍從當場便吐了,王有容神色難看至極,他退了兩步,下一刻竟是丟下了王悅自己往外沖。王悅沒注意到王有容走了,他的手扶在門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上。 地上的泥沙里翻著米白色的蛆。 王悅站在那屋子前,一瞬間竟是有跪地的沖動,他生生忍住了那種頭暈目眩感,緩緩抬腿走入了那間屋子。 “把窗戶打開?!彼吐暦愿懒艘痪?。 臉色鐵青的侍從沒敢松開捂著鼻子的手,聞聲走進去開窗通風,一進去那屋子,許多人直接被那味道逼退了出來,剩下的人忙將窗戶推開了。 王悅看著地上那一方土,許久都沒說一個字。 這是南征北戰三十年、名震東南的鎮東大將軍啊。 王悅不開口,沒人敢動,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問了一句,“世子,要起尸嗎?” 王悅似乎震了下,他沒說話,終于他低聲道:“都出去!” 所有侍衛都下去后,王悅望著那一方土,忽然膝蓋一軟啪得一聲跪下了,他撐著地,許久都沒緩過神來。 他要殺了那幫人!沈充!王含!錢鳳!羊鑒!諸葛瑤! 王悅覺得自己快瘋了,殺意從心里涌出來,無論如何都壓不住,他要那幫人死!讓他們給王敦陪葬!如果不是他們,王敦當初說了他會降!他又怎么會是今日這番光景! 王悅跪在地上,感覺屋子里仿佛有人在注視著他,風從窗戶里吹進來拂過王悅的臉,似乎像是有人輕輕嘆了口氣。 王悅終于從喉嚨里發出了聲音,那聲音破碎而沙啞,“伯父?!彼蛟诘厣?,手緊緊攥著。 府邸里沒有設靈堂,王敦是叛臣,要如何處置還要等皇帝的命令。 王悅在屋子里坐了一天,夜里自己把王敦的尸體起出來了。他脫下了自己的衣袍遮住了王敦的尸骨,他已經感覺不到什么尸臭什么蛆蟲了,他坐在那尸骨的身邊,屋子里沒點燈,他靜靜坐了一夜,就跟小時候似的,夜里頭屋子里一片昏沉,王悅坐恍惚了,總感覺有人在望著他。 次日天明,王有容把王悅從屋子里拖了出來,“算我求求你了,世子!你別瘋了!” 王悅冷淡地看著他,神色已經恢復了尋常時候的樣子,“我沒瘋,我這不是好好的?!?/br> 王有容就差沒給王悅跪下了,“世子,你可別想著給大將軍收尸!他不能入王家祖墳的!連牌位都不能有!” “我知道?!蓖鯋偪戳怂谎?,“王家的規矩我比你清楚,王導怎么會讓個叛臣入宗祠?說出去讓人罵,他不會干這種事?!?/br> 王有容道:“那世子你在干什么?” 王悅道:“我陪陪他,我對不住他,沒事了?!?/br> 王有容心道你哪門子對不住他???他那是自己叛變!他先當的叛臣!這能怪瑯玡王家人嗎?落到今日這田地,只能說他咎由自??!他沒敢把這番話說出來,趕緊拖了王悅去把身上的污穢洗干凈。 太不吉利了! 王悅被拖著去了,王有容在他洗完澡出來后,往他脖子里身上撲了整整兩盒子香粉,把他弄得和自己一眼芳香四溢才收手。王有容瞧王悅那副神情,怎么瞧怎么覺得王悅不對勁。 王敦的尸體起出來后放在了后堂,沒人敢穿喪服更沒人敢給他守靈,王悅自己一個人坐在那堂下三四日,一直到第四夜晚上,江東的消息傳來。 皇帝終于下了令,收著旨意的王悅聞聲頓了許久。 “發瘞出尸,焚其衣冠,跽而刑之,懸其首于朱雀桁?!?/br> 王有容聞聲微微一震。 有人要上前給王敦行刑,王悅忽然抬了下手,“慢著!” 所有人一齊朝著他看去。 是夜建康城瑯烏衣巷。 王導與王潛坐在佛堂中,年輕的王家僧人沒心思喝茶了,坐在那蒲團前望著外頭明月,手里捏著串佛珠輕輕轉著。 俗名王潛的僧人竺法深望向面無波瀾的東晉丞相,終于,他低聲開口道:“你不該逼他去的?!?/br> 王導聞聲頓了下,許久他才道:“你誤會了,不是我逼他去的,他是自己要去?!蓖鯇Э戳搜勰敲媛对尞惖纳?,低聲道:“我心腸再狠,也不至于逼他干出這種事來?!?/br> 王潛聞聲抓著那串佛珠頓了許久,終于他低聲道:“都是果報?!?/br> 王導望著桌案上那壇茶葉,“知道他干了什么嗎?他親手給王敦施的刑,王敦的尸首被擺成跪拜的姿勢斬首,首級懸在朱雀桁下昭示天下?!彼蛲鯘?,“王長豫,我兒子,他親手下的手,聽了害怕嗎?我聽到時還以為他瘋了?!?/br> “沒瘋,懂事著呢?!蓖鯘摌O輕地嘆了口氣,“這下子王敦與王家可算是再無瓜葛,難為他了?!?/br> 王導低聲道:“皇帝派人殺王敦黨羽,本來不關他的事,他親手設計派人殺了錢鳳與沈充,羊鑒與諸葛瑤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沈充的首級與王敦同一日懸在朱雀桁下,百姓都瞧見了?!?/br> “他自覺對不起王敦?!蓖鯘摽戳搜弁鯇?,“按道理說他不該有這感覺,咱們才有?!?/br> 王導聞聲看了眼僧人,低聲道:“都走到這一步了,算了吧?!?/br> 王潛道:“你后悔嗎?” 王導想了一陣子,終于低聲道:“換了個擔當得住事兒的王家世子,值了?!?/br>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 次日消息傳來,王含王應父子奔赴荊州投奔王舒,王舒派兵將人接過來,都沒下船,直接在河中將兩人沉河溺斃,尸體拖上來送去正在東南大開殺戒的王悅手上,并附信一封。 “知子侄心慈,不忍殺王氏子,但為子侄盡綿薄之力?!?/br> 半月后,在東南把王敦黨羽剿了個干凈的王悅終于回了建康。 皇帝下令,王敦之叛與瑯玡王家無關,此次平叛,瑯玡王家更是首居其功,王家眾人加官進爵,朝廷論功行賞,王導始興郡公,食邑三千戶,賜絹九千匹,進位太保,可劍履上朝,入朝不趨,贊拜不名。 其余王家諸人亦論功行賞,寵遇優厚。 建康諸人別的不知曉,只知道瑯玡王家世子自回京后一路高升,如日中天。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嗚,終于可以開啟下一板塊了。召喚術! 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 第97章 伸冤 陶瞻回建康的時候, 約王悅出來喝酒, 王敦這事好不容易結束了,他們幾個紈绔子弟個個加官進爵,此時不花天酒地一把真是虧待了自己。他前腳往王家走, 溫嶠忙將他拽住了。 “別別別!你可千萬別去!”溫嶠拉住了陶瞻, “叔勸你一句, 離王長豫遠點, 他這兩日火氣大?!?/br> “火氣大?沒有啊,我前日在街上撞見他,他沒事??!呵呵著跟我打招呼, 還請我去他家赴宴?!碧照皵Q眉看了眼溫嶠, “他如今升官發財風光著呢!建康城如今誰有他得意?他有什么火氣?” “你聽我的!你聽我一句, 別去!”溫嶠抓住了陶瞻的胳膊將人往外拖。 “慶功宴??!一群人都在城外等著他, 他主帥不去還辦什么慶功宴?”陶瞻做事一意孤行慣了,“我今日還非得把他喊出來!”他勾著溫嶠的肩, 走到那王家大門口就大聲喊,“王長豫!王長豫!” 下人進去通報,不一會兒,門里頭走出個朱衣的年輕世家子, 眉清目秀,腰間一枚白玉佩。 陶瞻一見王悅便笑了,“怎么著?王長豫!高升了便不認我們這群朋友了?喊你出來喝場酒還得我親自來求?中書如今架子擺得真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