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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掌丞天下在線閱讀 - 第107節

第107節

    吳興沈家又怎么辦呢?

    沈充忽然很茫然,王敦若是病死了,東南必然大亂,他們這仗必然輸,到時候他們這群王敦黨羽的下場可想而知,他要另尋出路嗎?還是說鐵了心賭一把,若是贏了,東海王當皇帝,他們殺進建康去,所有人裂土封侯,一朝青史留名,祖宗面上都有光了!

    要賭嗎?

    可若是賭,如今還有勝算嗎?東南水師給溫嶠和王長豫一計給殲了,他求王敦饒他一命都是僥幸。退一萬步,王敦饒過他了,他們如今連秦淮河都渡不過去,還談什么奪取建康?

    沈充心亂如麻,他一邊大步往外走,一邊忽然又憎恨起了那軍帳中的年輕藩王。如果不是司馬沖當日找上來說要幫自己,他怎么會走上今日這條路?那少年簡直是條毒蛇,先是以利誘之,再慢慢把他往絕路上拖,咬著他的血rou不松口,等他終于想甩開他,卻發現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只能和他綁在一起,被迫陪著他走下去,他有種預感,除非被司馬沖活活絞死,否則他擺脫不了了。

    沈充憎惡著這一切,卻又從心里深處依賴著這個年輕的藩王,他也曾想過讓司馬沖去死,他想解脫,可他又不敢殺了他。

    這所有一切都令他極度惡心。

    軍帳中,司馬沖坐回了案前,他手里頭抓著只風箏,他望著那風箏上的鵬鳥發呆。

    仗打輸了,他沒什么太大的感覺,沈充把這事怪在他頭上,他也認下來了。

    可沈充說自己害他。

    司馬沖想了會兒,把那只風箏放在懷中抱住了,竹骨斷裂的噼啪聲一點點傳來,那風箏在少年懷中蜷縮了起來,最終被揉成了猩紅的一團。

    十年前的深冬,那一年瑯玡王司馬睿尚未登基為帝,在東海王的征召下外鎮江東。

    建康城建平宮,

    年幼的皇族子弟從一出生起就住在偏僻的別院中,那年冬日,他跟著升遷的瑯玡王來到了江南。相比較于在瑯玡的日子,他更喜歡江東,換了個地方,他依舊是一個人住,不過這院子里多了顆棗樹,他經常在深秋的樹下撿熟爛的棗子吃。

    太監宮女從不踏入這偏僻的院子,每隔半個月,膳房里的老太會拎著他半個月的吃食過來,放下便走,從不逗留,偶爾也會忘記一兩次,司馬沖每餐飯都省著吃,怕吃多了下一頓就要餓著。

    他很小的時候就聰明,夏日天氣熱,面餅會發餿,他想出一個主意,將面餅放入籃子吊在水井里頭,這樣面餅就能吃得久一些。

    老一輩的宮女太監都會讓不懂事的小宮女離那院子遠點,那里頭住著個天煞孤星,克死了懷帝。而更多新來的宮女甚至不知道這偏僻的宮城角落里還有個小院,更加想不到里頭還住著個不祥的皇子。

    小皇子六七歲了,沒剪過頭發,也不會說話,來江東起從未踏出這建平宮一步。

    司馬沖是會說話的,只是從來沒人教他,他學得晚,六七歲才學會說兩個字。沒人陪著他說話,他自己對著院子里那顆棗樹說,棗子掉下來的時候,他就會結結巴巴地說“多謝”,然后張開手臂輕輕抱一下那棗樹。

    司馬沖很想有人陪他說話,每年秋日,他喜歡站在樹下看落葉,會有葉子掉到他的臉上,那樣子就像是有小姑娘很溫柔地摸他的臉。

    那年秋日,他在棗樹下撿棗子吃,外頭忽然多了一陣平時沒有的聲音。

    司馬沖撿起棗子,兜在了衣服里,他朝著墻那頭走去,果然聽見了少年的說話聲。八歲的司馬沖愣了很久,棗子掉了一地,他忽然回身跑到屋子里把那張桌案拖出來,又把竹筐搬出來,他爬上去,伏在墻頭往外看了一眼。

    十二三歲的世家小公穿著身朱紅色的錦衣,眉目清秀,腰間掛著枚白玉佩,一身的浪蕩勁兒,他手里扯著只大鵬風箏,身后跟著烏壓壓一大群狐朋狗友。

    王悅抓著手里頭的風箏,抬腳踩上一塊石頭,他低頭問身邊藍衣少年:“阮遙集,你確定這有用?”

    少年阮孚忙道:“有用!這次肯定有用!我打聽過了,她近日特別喜歡紙鳶!王長豫你只管放!沒用我是狗!”

    王悅攥著那風箏,一聽狗這個字,想著這話那咋這么熟悉呢?他一把揪著人的衣領將人抓了過來,“你過來!阮遙集你上次跟我說她喜歡游湖,讓我在池子里舉著根蓮蓬,我差點沒憋斷氣,好不容易她過來了,我剛一冒頭,她當我是鬼!”

    阮孚立刻道:“不會了!這次我們肯定不會把人嚇著。我打探過了,庾家小姐她這兩日入宮陪郡主聊天,傍晚才回去,你就在這兒放紙鳶!她一走過來,你就站……”阮孚刷一下扯過王悅的胳膊將人拽到了樹下,“你就站這兒!葉子一飄下來,你就看她,然后她一過來,你就這樣啪一下抱住她!懂吧?”

    王悅示意阮孚把放在他腰上的手挪開,阮孚刷一下把手松開了。

    阮孚道:“我就是給你意思意思,你就這樣抱上去,一把摟著腰抱住,低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br>
    王悅想了半天,又道:“那萬一她不樂意呢?她不樂意我抱她呢?我倒是一抱上去,那她不得打死我!”哥哥們,那可是庾文君??!她真能打死我。

    一旁另一人忙道:“那你就親她!”

    “對對對!抱住了親上去!她要是推你,你就一把抱緊,她用力你也用力,就親她!”

    “親完了,她要是還打你,你就繼續親!最好說點什么,說,我心悅你!好meimei,她別推開我!就這么說!”

    “她要是跑,你就把她抱起來!攔腰抱起來!把她弄不好意思了!”

    王悅嘴角抽了很久,聽著七嘴八舌的聲音,他抓著只風箏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怎么聽怎么感覺這群人是教他上趕著找死,還又親又抱的,又不是山大王搶壓寨夫人!

    不遠處的小院,建平宮三個字模糊不已,司馬沖趴在墻頭看著外頭那群錦衣少年,好久都沒能眨一下眼睛。他看著被一群人圍在中央的少年,少年一身朱衣像火似的,他手里頭拎著只青色的風箏,往那兒一站,久未有人煙的宮道忽然鮮活了起來,滿地草木青翠欲滴。

    王悅在那建平宮外放了整整一個月的風箏,別說庾文君了,除了他們自己這一幫紈绔子弟,他們連鬼都沒見過一個,這地方連狗都不往這兒走!

    放了一個月風箏的王悅終于怒了,他蹲在那石頭上感覺自己像個傻子,風箏還在天上飛,他直接把線筒一扔,朝著阮孚就撲了過去,“阮遙集!”

    阮孚立刻蹲下抱頭道:“汪汪汪!”

    外頭的少年扭打成了一團,趴在墻頭的司馬沖望著他們,心里頭像是有什么東西,鉆心似的,又癢又疼。他緊緊地盯著他們,他想喊一聲,讓他們回頭看向自己,可他不敢,他躲在那墻頭,望著那群少年在暮色中逐漸遠去。

    然后他慢慢地從竹筐上爬下來。

    王悅放走的那只風箏飄了一陣,打著旋落在了建平宮里頭,司馬沖忽然沖過去把風箏撿了起來,他小心地把上頭的灰吹去了。

    那是只青色的鵬鳥風箏,羽翼畫得精細無比,幾乎欲振翅而飛。司馬沖抓著那只風箏看了很久,喉嚨發緊。

    夜里,他抱著那只風箏,對著院子里的棗樹一遍又一遍結結巴巴道:“這、這是你掉、掉的嗎?還、還你?!碧脹]有開口說話的嗓子發出來的聲音沙啞極了,完全不像是個小孩的聲音,他一點點練習著,想把這句話說通順,“這是、是你掉的嗎?我、我撿到了,還、還你?!?/br>
    第二天,他趴在墻頭等了一整天,外頭靜悄悄的,再沒人過來。

    王悅感覺自己是個傻子,他竟然真的聽阮遙集的話在那鬼地方放了一個月的風箏,王悅從沒感覺自己這么傻過,他要再放風箏,他就是狗!

    三日后,王悅果斷滾去當狗了。

    庾文君和郡主請他去宮中做客,說是聽他很會玩風箏,兩個小姑娘想見識一下。這事王悅后來才知道,是小郡主聽說他王家世子混得太慘了,決定撮合兩人一把,這才把他喊去的,不過那都是后話。

    總之王悅去了,放風箏要挑個空曠的地方,王悅又想同庾文君私下處處,又回了建平宮門口。

    屋子里司馬沖聽見那動靜,刷一下就起來了,他急急忙忙地搬了籮筐出去,蹬蹬蹬踩著爬上去,趴在了墻頭,果然他瞧見了好久沒見的王悅,王悅手里頭拎著只白色的風箏,像是一簇雪。

    司馬沖緊緊地盯著他,有什么東西幾乎是呼之欲出,他攥緊了手里頭的那只風箏,渾身都開始抖。

    一直到那三個人離開,他都沒能將那句話說出口,他只是扒著墻頭看,望著他們漸行漸遠。一直到什么都瞧不見了,他才終于低聲道:“這是、是你掉的嗎?我撿到了,還給你,你……你能教我嗎?”

    他說完了,忽然一聲低吼,低頭埋在了墻頭,整個人顫抖不止。

    那宮道上又沒了人,有一群少年曾經在上頭放風箏,青色的像霧,白色的像雪,他們面上有各種各樣的表情,不是十年如一日的漠然,少年的聲音一直在司馬沖的腦海中回響,輕快的,疑惑的,漫不經心的,他終于低聲吼道:“別說了!別說了!”

    他覺得自己像個怪物,銅皮鐵骨,無根無心。

    正是因為如此,當那院子的門被少年敲響,有人把鎖砸了,走到他面前詫異地看著他,那一瞬間,他會露出像怪物似的冷酷表情。

    對方問他,“你誰???”

    他搖搖頭,手里頭緊緊攥著那只風箏。

    對方看了他半天,問道:“前兩日外頭有人掉了塊玉,碧色的,上頭有個刻字‘文’,你見過嗎?”

    他盯著那藍衣少年看了很久,沒說話沒應聲,抓著風箏的手卻不自覺緊了,指節一陣發白。

    一旁有少年盯著他手里頭的風箏看了會兒,“你手里的玩意哪里來的?”青衣少年回頭看向藍衣少年,“這不是前兩日王長豫那紙鳶嗎?”

    “這眼神怎么回事?阮遙集,你問問不是他偷了吧?”

    對方低下身看了他一會兒,“你見過那玉沒?”

    司馬沖望著他,沒說話。

    對方看了他許久,終于道:“你有沒有見過那玉?”

    司馬沖終于開口道:“是我偷的?!痹捯怀隹?,他猛地吼道:“是我偷的!”

    那沙啞而粗糙的聲音嚇了對方一跳,他額頭的青筋頓時暴漲了起來,他緊緊抱住了那風箏。

    阮孚退了兩步,隨即反應過來了,“偷東西還有理了?信不信我打死你?把玉拿出來!”他估計這也就是個小宮人,建康宮城里多得是,他壓根沒往別的地方想,想著王長豫給庾文君找玉都快找瘋了,趕緊把玉弄回來算完!他喝道:“把玉拿出來!”

    司馬沖搖了搖頭,一雙眼陰冷地盯著他。

    阮孚頭一回遇上這狀況,回身對青衣少年道:“去跟王長豫說一聲,玉找著了,給條瘋狗叼走了!”

    王悅聞訊過來的時候,一推門就瞧見阮孚在往死里踹地上一小孩,他想也沒想就把人喝住了,“阮遙集!你干什么?”

    阮孚差點沒給司馬沖氣瘋,他讓司馬沖把玉拿出來,結果這狗東西撲上來就咬他,差點沒把他咬下根手指頭。他怒極哪里管你是誰,踹死再說。他回頭對著王悅道:“來得正好!玉給他偷了!王長豫你問問!”

    王悅一愣,給偷了?

    他走上前去,司馬沖已經從地上站起來了,瞧見是他,眼里閃過了一絲瘋狂,王悅冷不丁地給他那陰狠眼神嚇住了,他問道:“你偷了玉?”

    司馬沖盯著王悅良久,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是我偷的!”他死死盯著王悅。

    王悅頓住了,他朝著司馬沖伸出手去,“把玉拿出來,我不同你計較?!?/br>
    司馬沖的眼神陰冷起來,他渾身都止不住地顫抖,卻是由于興奮,他沖著王悅搖頭。

    王悅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被挑釁了,他一字一句低聲道:“把玉拿出來?!?/br>
    司馬沖也不跑,站在原地杵著,手里頭捏著那只快給阮遙集踹散的風箏。

    王悅失了耐心,在宮里頭手腳不干凈的人死的最快,這小小年紀就會偷雞摸狗,誰教出來的?他最后冷冷說了一遍,“把玉拿出來?!?/br>
    司馬沖忽然朝著王悅撲過去張嘴便咬,王悅抬腳直接將人踹了過去。

    被踹中的司馬沖重重他摔在地上,一雙眼卻是熠熠,疼痛感刺激得他血脈賁張,那是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所有人都在看他,所有人都沒辦法再忽視他,他重新活了過來,渾身的血都在叫囂,王悅那一身朱紅就像團火似的在他心里頭發燙。

    他想被人看見,他想被人重視,他覺得王悅踹死他也無所謂。

    阮孚在一旁直接拍手稱好,“王長豫你跟他廢什么話?宮里頭偷竊要砍兩只手,還要上兩百板子,沒人能活!他不是嘴硬嗎?弄他!”

    王悅起身看著司馬沖,“聽清楚了?”

    司馬沖盯著他,王悅跟他說話的時候,他渾身都在抖,那是在對他說話,對著他一個人,說這一句話。

    匆匆忙忙趕到的老太監一瞧見院子的場景就愣住了,建康城最有權勢的幾個世家紈绔全在院子里頭,他得知了來龍去脈后當場便決定將人按例拿辦,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這司馬沖算哪門子天子,若不是怕被人說殺子,皇帝巴不得他死了干凈。他也沒提這些,只讓人將司馬沖拖下去。

    在在這時,王悅抬手將人攔下了,他忽然狠狠踹了腳司馬沖,“不想死把東西交出來!”

    司馬沖蜷縮著,聞聲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陰狠。

    王悅直接抬腳又踹了出去,“拿出來!”

    “我的?!彼抉R沖終于開口說話了,他只說了兩個字,那樣子瘋狂而猖獗,他抓著風箏望著王悅,一字一句道:“我的?!?/br>
    王悅這一腳直接將人踹了出去,“你的?”

    司馬沖忽然朝著王悅吼道:“我的!我偷的!就是我的!憑什么還!”

    王悅被激怒了,他沖上去又是一腳,這要是他弟王敬豫,他今天能活活把他踹死,“你再說一遍?”

    “我的!”

    阮孚忙上前來將真火了的王悅拽住了,“別別別,你別動手,臟了你的手!這種人你看都別看一眼,直接交給宮里頭掌事的處理……”

    司馬沖忽然暴怒般地沖上來撲向阮孚,王悅想都沒想下意識又是一腳踹出去,這腳沒留勁兒,司馬沖飛了出去,嘩一口血噴了出來。

    摔在地上的司馬沖猛地大聲嚎了起來,他抱緊了那終于摔爛的風箏,大聲地吼,大聲地嚎,他努力拼著那風箏,風箏骨架已經被王悅徹底踹爛了,他從地上的泥灰里扒著碎片,八歲的小孩,嘴里全是血。

    他說:“我、我只想玩、玩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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