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夜里頭和司馬紹在秦淮河邊,王悅目送著憋屈的陶家二公子披甲上陣,與之同行的還有將軍段秀與中軍司馬曹渾,三十多艘快船嗖一下出去了,消失在夜色中。王悅看了許久,臉上吊兒郎當的神色終于斂了,他負手而立,望著那秦淮流水。 商量主意時雖然一群人都是玩笑態度,實則誰都清楚其中厲害關系,每一步都是算了又算,就怕沒有窮盡機關。王悅調侃自己說他沒打過仗,這句話究竟什么意味怕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他若是走錯了一步,他就是千古罪人。 看了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頭對著司馬紹道:“我想和你說個事?!?/br> 司馬紹點了下頭,跟著他往軍帳中走。 王悅在帳中坐下,給他點了燈。 謝景這些日子回了江州。王敦之亂日益洶涌,北方后趙趁機南下奪取大塊州郡土地,朝廷自顧不暇,撥不出另外的兵馬去抵御胡戎,眾人跑的跑散的散,長江以上許多州郡長官府邸都空了,百姓民不聊生。 王悅怕邊境出事,親手將謝景調回了江州,為的是依仗陳郡謝氏的勢力穩定局面,王有容私底下問他舍不舍得,他心里頭自然不舍得,可他沒辦法,更何況其實留在建康也沒比回江州要安全。 王悅收住了思緒,對著司馬紹道:“我前兩日收著了謝陳郡的信,邊境局勢嚴峻,東南這一戰我們要速戰速決?!?/br> 司馬紹看了他兩眼,“如今只剩下朱雀桁與秦淮河,朝廷兵力也耗損了不少,速戰速決怕是不容易?!?/br> 王悅道:“我們幾個人商量過了,懷疑對方陣營中換了個新的將軍?!?/br> “懷疑?” 王悅點點頭,又道:“也許是幕僚?!?/br> “能查出來嗎?” 王悅道:“我猜了下,此人極有可能是王含賬下前鋒,何康?!彼D了下,繼續道:“如果真是他,那他必須死?!?/br> 司馬紹看了眼王悅,許久才道:“你作何打算?” “今夜殺何康?!彼聪蛩抉R紹,“近日何康勢頭迅猛,溫嶠和我都覺得快擋不住了,必須剎住叛軍的勢頭,天明無論如何必須殺何康?!?/br> 擒賊先擒王。 司馬紹問道:“誰去殺?” 王悅看了司馬紹兩眼,“還記得當年你我在太學學騎射嗎?我聽曹淑說,當年你差點一箭射死我,有這事?” 司馬紹冷淡地望著王悅,“你那是自己找死?!?/br> “我決定了,我打算把何康射死在亂軍之中?!蓖鯋偪戳搜鬯抉R紹,沒再繼續說下去,抬手喝了口案上的茶。 月夜中。 陶瞻與段秀率千人逼近對方船艦,火從江上南方一路燒起來,火光中,無數尚在睡夢中的叛軍命喪刀下。陶瞻收了鞭子,抓過長矛往夜里走去,背后是滿江沖天火光。 一千人,瞧你怎么打了。 打得好了,一千人能打出一萬人的陣仗。 “傳令下去,何康,砍一刀,賞一千兩黃金!能殺何康者,賞黃金萬兩,封五千戶侯!”陶瞻將長矛從叛軍喉嚨里□□,他朝著夜色深處走去。 反正瑯玡王家有的是錢! 王悅在岸上遙望對面江火,聽著夜色中倉皇的號角聲與戰鼓聲此起彼伏。 火光中,黎明綻出一線白亮的光,江面上輕舟快船終于順風歸來,背后是窮追不舍的東南水師。王悅眺望著江面,身后溫嶠緩緩抬手,無數雪亮的箭頭對準了那片水域,早已埋伏好的王師從黎明的晨曦中浮現出來。 江面上,一字排開的大船劈浪而來,裹挾著敵方主將毫不掩飾的怒意,秦淮河被犁出道道白條。 王悅站在高臺上盯著那片水域看,江面上有浩渺水霧,大船前方,十幾艘快船飛快地穿梭在霧氣中,朝著北岸掠來。 一旁的溫嶠看了那一字沖來的大船許久。 東南水師,騰蛇過江,怒而化龍。 溫嶠終于嘆了口氣,看向王悅,“可惜了,全是你王家家當啊,這一夜過后只怕是要沒咯?!?/br> 王悅望著那江上的船舫,快船靠岸,他只說了兩個字。 “放箭?!?/br> 火團朝著江面上大船疾射而去,萬箭呼嘯如鶴唳。 亂軍中不知是誰吼了一聲,“叛將何康何在?!” 一剎那間整個江面上全是回蕩不息的怒吼,“何康何在?!” 郗鑒的京口水師乘著快船從側邊斜射而出,霧氣彌漫,回神后慌忙想撤退的東南水師一轉身,望著那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后方江面霧氣中的百艘戰船,所有人均愣在了當場。 聲音越來越響徹整個戰場,從水路到陸地,全是越來越聲勢浩大的怒吼,“何康何在?!” 年輕的東南將領站在船頭聽著那聲音,握著刀的手終于輕輕抖了起來,仿佛天地間全是這巨大的聲響,回蕩不息。他猛地罵道:“撤!” 王悅眼見著一艘漆黑的船橫沖直撞,竟是有隱隱突圍而去的勢頭,忽然他回身往高臺下走。溫嶠瞧見了,忙喊道:“王長豫!你哪兒去?” 王悅正好撞上半死不活燒得都滿臉灰的陶瞻往高臺上走,他順手從他手中撈了弓箭,“借我?!?/br> 他轉身往下走。 夜色中,大船突破了重圍朝著對岸飛馳而去,船篷已經被整個燒成了一團火球,濃烈的黑煙滾滾而上。船上的人都從著火船篷里跑出來,尖叫聲不絕于耳,著火的大船終于停在了水中央,年輕的東南將領何康欲跳下水游回去,他脫了甲胄。 郗家水師船艦上,王悅緩緩搭弓對準了東南方向,大霧彌漫,他食指勾著弦,一雙眼望著那霧氣。 他是見過何康的,王悅注視著那團變幻的霧氣,一點點移著箭頭的方向,一閃而過的稀薄霧氣,王悅松手放了一箭出去。 一聲破空的呼嘯。 入水的那一瞬間,何康被一箭貫穿胸膛,他面朝著水直接沉了下去,汩汩的血色從水中緩緩騰上來。 王悅看了那平靜江面許久,終于緩緩放下了手里頭的弓。 ……一直到了中午,戰場才基本平靜下來,江上飄著百來多艘安靜燃燒的大船,士兵拖著尸體去埋葬,天氣轉暖,及時處置尸首是怕惹出什么瘟疫來。清點戰利品的時候,一行人又坐在了堂前。 陶瞻問王悅:“王長豫,你瞧見你王家水師就這么在你眼前燒沒了是種什么感覺?” 王悅老老實實地喝著茶回道:“爽!” 陶瞻又問道:“是不是后悔了?當年你若是娶了郗璿,你如今還有郗家一支水師在手?!?/br> 王悅看了他一眼,道:“我要兵馬有何用?我是個文臣?!?/br> 陶瞻笑了,“你會后悔的?!?/br> 沒了兵馬,便相當于自剪羽翼,瑯玡王家之所以是江左第一門閥,憑借得不是王導的名氣,是王敦的兵馬。陶瞻看著低下頭繼續喝茶的王悅,眼神漫不經心了起來,他一個外人都看出來了,王悅今日做得過絕了。王悅是故意而為。 陶瞻很欣賞王悅這種敗家的勁頭,王家大公子這手筆確實是瀟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慮才把事做得這么絕,總之他做了,說明他真的有魄力??礋狒[的人看到這兒,已經很滿足了,這真是出好戲。 外頭腳步聲響起來。 溫嶠清點了東西,將名單呈給了皇帝后,他也尋來了這大堂,一進來就瞧見王悅與陶瞻在喝茶。 溫嶠道:“查了一遍,沒找著何康?!?/br> “死了?!蓖鯋偡畔铝耸掷镱^的杯子,神色不變。 溫嶠一愣,“什么?” 王悅沒多說什么,問道:“找著王含了嗎?” “沒有,他沒有追過江?!?/br> 王悅點了下頭,“行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世子后期被謝家和王家壓著打的時候,確實后悔了 不過沒事,世子后期是高玩,啥都沒有他也能玩~ 等王敦死了,后期修羅場就開盤了,就可以開始各種懟了…… 第94章 天煞 軍帳中。 錦衣少年在畫風箏, 筆沾了朱砂, 輕輕點著鵬鳥的眼睛。 沈充沖進軍帳,望著那悠閑自得的少年,猛地吼道:“外頭的水師死了過半!何康也死了!你究竟在干什么?!” 年輕的藩王抬頭看了他一眼, 撲了下手里頭的風箏, 低聲道:“我說了, 我不會打仗?!?/br> 沈充似乎想發怒, 卻又生生忍住了,他紅著眼怒視著年輕的藩王,“你!” 司馬沖忽然抬頭看向他, 一雙清幽幽的眼, 他瞧著那白袍小將灰頭土臉的樣子, 開口道, “你慌什么?” “你知道什么?!”沈充一瞧自己手里頭還抓著半根矛,啪一下扔在了地上, 他顫抖起來,“都完了!水師完了!消息若是傳回去,我完了!” 司馬沖放下了手中的筆,望著臉色倉皇的年輕將軍。 沈充在地上坐下了, 一夜的混亂,他蓬頭垢面,全然沒有世家公子的清貴,他紅著眼,嘴里咒罵著不知道什么東西, “完了!全都完了!大將軍會殺了我!我早知今日,當初不如降了皇帝!”他忽然朝著司馬沖吼道:“你為何害我?” 司馬沖瞧沈充那副崩潰了的樣子,終于放下手中東西朝著他走過去,“我哪里害了你?吳興周家我幫你除了,周伯仁我替你滅了他滿門,你吳興沈家如今是江左南士領袖,我何曾害過你?” 年輕的藩王說這番話時,語氣低緩而平和,他靜靜望著那因為戰敗而惶然不已的年輕世家子,伸出手去掃干凈了他臉上的灰,“怕什么?” 沈充猩紅著一雙眼,在被那只手掃過臉頰的時候,他心里忽然有股莫名的寒意,他咬牙道:“完了!都完了!水師完了!王敦會殺了我!何康死了!” 司馬沖看著語無倫次的年輕世家子,道:“我當初告訴你了,何康他難堪大任,可你說沈家人重義氣,你收了他的錢,要用他當將軍?!?/br> 沈充吼道:“你沒攔著我!” 司馬沖一時竟也無話。 沈充緩緩低下頭去,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王敦會殺了我!水師全沒了!王含肯定把事栽在我頭上!他們王家人一條心!這事到頭要算我的?!?/br> 司馬沖望著他,低聲道:“那簡單,殺了王敦如何?” 沈充渾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他,“你說的什么鬼話?你是瘋了嗎?!王敦死了,我們全得死!”他自己不可自抑地低聲念起來,“皇帝不會放過我!吳興周家也不會放過我!周伯仁,周伯仁還有兒子!他還有孫子!”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司馬沖的胳膊,“對對!你去!你去殺了周伯仁他兒子!殺了他孫子!” 沈充像是忽然想明白了,“對!你去殺了他們!還有義興周家!你也殺了他們!我們再去投降!皇帝說了,既往不咎的,還能封侯!王長豫給我那招降封信我還留著!” 司馬沖望著那抓著他的年輕世家公子,他垂眸看了他許久,漆黑的眸子波瀾不興,終于,他朝著激動不已的沈充伸出手去,“好了?!?/br> 沈充死死抓住了司馬沖的袖子,“你要幫我!殿下!你幫幫我!” 司馬沖看了沈充許久,沒說什么。 軍帳被揭開。 年輕的將軍又恢復了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他從軍帳里頭走出來,一旁的士兵忙走上來給他拿東西,他擺了下手。 軍帳中傳來少年低低的咳嗽聲,沈充眼中有厭惡一閃而過,可心里頭卻又忍不住驚惶起來。他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