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王悅低頭看著半跪在地上握著自己腳踝替自己穿鞋的男人,不覺一愣,夕陽余暉從小窗子里打進來,照著地上男人清俊的側臉,柔和溫暖,令人失神。如今的生活真像是世上許多尋常夫妻過慣了的瑣碎日子。 謝景替他穿好鞋子,一抬頭就看見王悅那副呆愣樣子,他伸出手撫著他的臉龐,輕輕摩挲著。 王悅問道:“你不生氣?” 這要是擱誰做到一半不做了還一個勁兒傻笑,對方得氣瘋吧,王悅剛剛都做好了跪求謝景饒過他的準備了。 謝景不知道說什么好,良久才道:“你要聽實話?” “嗯?!蓖鯋傸c點頭。 “挺生氣的?!?/br> 王悅一哆嗦,一聽見“生氣”兩個字下意識臉色白了白。 謝景極輕地嘆了口氣,“低頭?!彼謱⑼鯋偟乃榘l別到耳后,“我給你收拾一下頭發?!?/br> 第59章 周家 王悅一大清早便起了床, 正收拾著近日的信件, 謝尚推門進來,他瞇了下眼正打算調戲這位小公子幾句,對方卻面無表情道:“外頭有人找你?!?/br> 王悅捏著信件的手微微一頓, 心頭陡然一陣不安。 來人是王有容。 “怎么了?” 王有容低聲道:“大將軍昨夜派人收押了周顗與戴淵?!?/br> 王悅眼中一銳, “你說什么?我不是讓你盯著他們嗎?” “一直仔細盯著, 事發突然, 沒人料得到大將軍昨夜會動手,如今人已經在大牢里頭了?!蓖跤腥葑灾?,難得沒嬉皮笑臉, 王悅早在石頭城便交代他盯著此事, 他也一直放在心上, 可如今卻依舊出了事。 王悅知道多說無益, 問道:“除了周顗與戴淵,他還動了誰?” “暫時沒有?!?/br> 王悅心里頭卻沒能松口氣, 原想著王敦不日便離開建康了,剛預備著松口氣,卻不料他會忽然在此時發難,這明顯是深思熟慮過后的決定, 要得便是其他人措手不及。 他想做什么? 王悅沉思了片刻,忽然望向王有容,“東宮有消息嗎?” “有!前些日子尚書令刁協出逃為人誅殺,首級被傳到大將軍面前,如今有人告密, 太子殿下下令將殺害刁協的人秘密處決了?!蓖跤腥萆钌羁戳搜弁鯋?,“大將軍震怒?!?/br> 王悅明顯一頓,他知道刁協這事,當初王敦起兵清君側,直言不諱要誅殺兩人:一個是太子太傅劉隗,另一個便是刁協。刁協此人同皇帝交情很深,當日在石頭城,皇帝兵敗,拉著刁協的手求他快逃,還親自為他安排了車馬,結果刁協此人平日得罪的人太多,竟是被手底下的人在江乘殺害,首級被人送到了王敦面前。王悅記得當初沒人敢替這位老臣收尸,還是他硬著頭皮求王敦讓刁協的家人為其收尸,這一位才終于入土為安。 皇帝聽聞刁協慘死的消息后一病不起,自此纏綿病榻日漸虛弱。 刁協慘死,你要說司馬紹心中不平,王悅倒是信的,但你要說是司馬紹下令秘密處決了殺害刁協的人,王悅還真不信,司馬紹這點腦子還是有的,風頭正緊他不至于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去開罪王敦,這事你說要是皇帝干的倒是還有幾分可信。王敦怕是也知道是皇帝干的,但他張羅著廢太子,索性就將這事賴在了司馬紹頭上,這一趟正好連著戴淵、周顗一齊收拾了,戴淵周顗一旦死了,朝中支持司馬紹的人怕是少了大半,至少沒人再敢在明面上反對王敦廢太子的主張。 王敦離開建康前夕忽然來了這么一手,是為了剪除司馬紹的羽翼?亦或是為了清洗朝堂?怕是兩者都有。 王悅迅速將事情理了一遍,來不及多說些什么,對著王有容道:“走!” “回王家?” “去大獄!”他看了眼王有容,“先把人的命保??!” 王悅在趕赴大獄的路上不停地思索一件事,難道這段日子所有的心血與謀劃終究要付諸東流嗎? 王悅在半路上給人攔住了,對方直接沖到了王悅的馬前,王悅猛地拽緊了韁繩,用盡渾身力氣才勒住馬沒把那人撞死。 王悅剛想罵人,定睛一看卻發現對方是個熟面孔。 那抓著袖子抬手攔在他面前的少年是周顗的小兒子,周晏。周顗正是此次王敦抓入大牢的兩位大臣之一。 王悅猛地就記起一幕場景,當初王家全族跪在尚書臺之際,王導曾懇求周顗為自己求情,周顗無動于衷,后來王敦入京,周家懼怕大禍臨頭,這位周家小公子找上門來跪在他面前求他饒恕周家,頭磕得咚咚作響。王悅答應了他。 周晏攔在王悅面前,一雙眼里全是血絲,“王家世子!你曾答應過我的!你說了保我父親!” 王悅坐在馬上望著狀似瘋癲的周晏,他心中本來就急,他也顧不上什么,猛地喝道:“讓開!” 周晏卻猛地上前抓王悅的韁繩,凄聲道:“你騙我!你為何要騙我?我是如此相信你!人人都說你王家人信不過!說你王家狼子野心!可我不信!你為何要騙我?” 王悅不知道這人受什么刺激了,猛地去拽韁繩,吼道:“不想你父親死在獄中就讓開!周恬!” 周晏今日卻有些瘋瘋癲癲的,他一身衣服穿得顛三倒四,神色也大不對勁,他扯著王悅的韁繩咬牙罵道:“騙子!你答應過我!為何要殺我父親!你是要殺盡我周家人嗎?這建康從此便是你王家的天下了!我們該死是不是!我們該死!是不是?” “周晏!”王悅被他扯著脫不了身,猛地喝道:“瘋了啊你?讓開!” 周晏卻不肯放手,“你答應過我的,王家世子,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父親!我周家無辜!我周家世代忠良!確實無辜??!” 王悅沒想到周晏一個讀書人有這般力氣,竟是甩不開他的手,他趕著去牢獄看看情況,生怕遲了周顗的尸體都涼了,思及此,他猛地用力地推開了周晏,周晏啪一聲后仰著摔在地上,狼狽地起身便又朝著王悅撲過來。 “王長豫!”那紅著眼的樣子隱隱竟是有瘋狂意味。 王悅不知道他抽什么瘋,以前瞧不出來這位二公子還有這等瘋狂樣子,他猛地在他腳下抽了道鞭子,“離我遠點!” 王悅沒想真抽他,卻不料周晏自己湊上來,啪一鞭子頓時皮開rou綻,他頓時嚎叫一聲,卻仍是抽搐著朝著王悅走過來,“王家世子,我求求你!” 王有容在一旁提醒道:“世子,不太對勁!那邊怕是要出事!” 瞧周晏這副癲狂樣子,周家怕是出了大事才把他刺激成這樣。 王悅沒再理會周晏,猛地拽了韁繩往外走,后頭周晏忽然撲上來,卻撲了個空狠狠摔在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朝著王悅吼,王悅依稀聽見幾句嘶吼,回頭看了眼,而后別開了視線。 王悅趕到獄中發現周顗和戴淵還活著,頓時松了口氣,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瞧周晏那副樣子,他真怕自己來不及給周顗收尸。 他知道周顗與戴淵還活著,也沒有敘舊的心思,派了人過來換掉了一批獄卒,又命人去周戴兩家盯著,確保兩人不會暴斃在牢獄中便急匆匆地去找王敦。 王悅一進門便直沖王敦的書房,不管不顧一腳上去踹開了大門。 王敦正看著書,手頭的書都給王悅嚇掉了。 “你抓周伯仁與戴若思做什么?”王悅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王敦沒想到王悅這么快便找上門來,一時躲也躲不過,坐在原地尷尬地笑了下。 這些日子王悅明面上瞧著無所事事,整日賴在別人家混吃等死。王敦卻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位大侄子一日都沒空著,若是沒有他寫信走動,建康城死于清洗的朝官至少得翻個四五倍,光是荊揚一帶他便事無巨細地打點了七八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和那些官員才是親戚。 有些事明面上瞧不出來,那是因為力氣花在了隱蔽處,瞧著這建康風平浪靜,誰又知道這風平浪靜底下花了多少力氣。 王敦知道王悅干了什么,可他有件事他卻真想不明白,王悅費這么多力氣是圖什么?憑他對那幫人的了解,他們可未必會對王悅感恩戴德,狼就是狼,喂rou也養不熟的,反而還會盯上你身上的膘。 王悅在王敦面前坐下,從地上撿起書,望著王敦道:“說句話??!出爾反爾,這可不是你的作風,你怎么想的???” 王敦望著他,良久才道:“我馬上要離開建康了,留下你與你父親兩人,這虎狼環伺的,我實在是不放心?!?/br> 王悅先是一怔,有些沒想到王敦殺人是為了讓他與王導過上安生日子,他開口道:“可你也不能殺了他們??!周伯仁在江東的名望多大你不是不知道,眾怒難犯,你殺了他這不是將王家往風口浪尖推嗎?” 王敦眼中的輕浮已經散去了,他開口道:“我知道,我仔細權衡過利弊?!彼鯋?,“戴若思此人不除,王家永無安枕之日,他必須死,至于周顗,瞧在舊日情分上,若是他識相,我可以留他一條性命?!?/br> 王悅立刻開口道:“不行,一旦殺了戴若思與周顗,你還收得住手?江左豪族你得殺個過半!” 王悅太清楚王敦的性子了,一旦開了殺戒,還妄談收手?王悅這些日子竭盡全力維持江左的風平浪靜,他為了什么?不過是兩個字而已,□□。他要救王敦。 而王敦如今正在葬送他的心血。歷史上王敦之亂,表面上是瑯玡王氏與皇族之爭,實際上是江東士族與皇族的之爭,而真正推波助瀾的是江東士族與瑯玡王家之爭! 在這場云譎波詭的權力斗爭中,誅殺江左士族這先河一開,王敦大勢頓去,他絕收不住手,到那時等著他的將只有一條路,翻過史書的王悅清楚地知道,那是條死路。 人命債終究是要拿命來償還的。王敦若是真的走上造反這條路,他將萬劫不復。 歷史上王敦之亂最終讓江東生靈涂炭,死了數不清的百姓,東晉失去了大片東南土地,更導致了后續轟轟烈烈的的蘇峻之亂。 后世有言,江左內亂,由王敦始。 王悅絕對要攔住他,這些日子的心血決不能白費,今日王敦就算要打死他,他也要攔住他跟他好好講講道理。 “伯父……” 王悅正欲說話,外頭忽然響起通報聲。 王悅回頭看去,發現來人是王敦那兩面三刀的副將錢鳳,他猛地朝喝道:“找死???沒聽見我和大將軍在談話?滾!” 那副將忙低頭行禮,他掩去了眼中一閃而逝的情緒,開口道:“世子,出事了,周家小公子死了?!?/br> 王悅猛地一震,“周晏?” “正是他?!?/br> 王悅猛地拍案而起,“不可能!我剛在路上瞧見他!” 錢鳳抬頭望著王悅,“世子,你……你是否推他了?周晏后腦有傷,他死于、死于……”錢鳳沒敢再說下去,王悅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異??植?。 王悅猛地起身往外走。 王敦也回過味來了,心道不是吧?將人打死了?他忙對著起身離開的王悅喊,“長豫!長豫你回來!”他猛地起身追了上去,“長豫你先別過去!” 王悅簡直不能相信。 當著周家人的面他猛地沖上前去一把揭開了那白布,果然瞧見周晏面色青灰地躺在那兒,竟是死不瞑目。 周家人一瞧見王悅全都失控了,全是一群老弱婦孺,哭嚎著便沖了上來。王敦見狀猛地下令命士兵擋住人,上前一把抓過王悅的手,“別瞧了!”他刷一下將那布又蓋上了。 “王長豫,是你!你還敢來?” “王悅!你濫殺無辜,你會有報應的!老天爺!周家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今日竟要遭此大禍?”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一片嘈雜中,一個婦女忽然坐地嚎啕大哭,“我的兒子才十五歲!他比誰都懂事,他出門前還跟我說,王家世子通情達理,他去求你,我該攔著他!我該攔著他!天??!為何你不殺了我!你殺了我??!你把我的心肺掏去!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王悅臉色蒼白,不可能!不可能的! 王敦猛地朝那群周家人吼道:“吵什么吵?!” “全街上的人都瞧見了,清平去求你!你打他!你拿鞭子抽他!你為何要打他!”那婦人滿目猩紅,坐在地上沒了力氣,“我的兒子,我求求你,你把兒子還給我,把我丈夫還給我……”她忽然爬過來抓王悅的腳,“我求求你!” 還未碰著王悅,王敦一腳給人踹了回去,“滾!”他拉著王悅便往外走,“走了,長豫!” “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蓖鯋偰樕涎呀浲时M了,他對著王敦盡量平靜道:“當時他攔著我,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摔地上了,他又站起來了?!?/br> 王有容上前檢查了下尸體,臉色瞬間相當難看,一聽王悅的話立刻附和道:“當時周家小公子確實沒事!街上之人均可作證!” 周晏的長兄終于聽不下去了,走上前來喝道:“夠了!王長豫你打了清平,清平倒地,站起來走了一程便死了!不是你殺的是誰?你如今站在這里說這些話,你不怕天打雷劈嗎?” 王悅刷一下抬頭看向他,卻猛地被王敦拽到了身后,王敦已經聽明白了差不多是件什么事,瞥了眼那尸體,眼神頗為淡漠,他見慣了死人,望著這猙獰死狀還真沒感覺。事已至此,只怪這人運氣確實不好,撞一下便死了,誰知道此人如此不經撞? 王敦一站出來,那周晏的長兄頓時沒了話,木然地站在原地望著幼弟的尸體,似乎已然認命。只余下那一眾周家婦孺仍在沒用地哭。 王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王敦帶出周家的,一走出來,他猛地抓住了王有容的手,“我問你,周晏真是死于后腦的傷?” 王有容望著王悅,過了很久才低聲艱難道:“世子,不是你的錯,誰也料不到他會如此輕易地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