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所以,真的是我?”王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說出這句話的。 周晏,才十五歲啊。他還記得那少年上門求他,王家人將他攆出去,他扶他起身時,那少年欣喜地仰頭對著他說“多謝世子”,臨走前,那少年忽然又折回來對著他道,“世子,外頭的傳言都是假的,你是個好人?!?/br> 王敦一見王悅的神色,猛地對王有容喝道:“說些什么屁話?!滾!”他回頭對著王悅道,“長豫,你先別急,他說不定有啥病,死了也不怪你,他周家本來就氣數已盡,你無須歉疚些什么?!?/br> 王悅望向王敦,良久才道:“一個兒子我已經賠不起了,別動周家,這事算我求你了?!?/br> 王敦眼中一沉,這梁子已經結下了,如今談這些怕是遲了。他頓了許久,終于對著王悅點點頭。 王悅卻沒有什么喜悅之色,他忍不住地回想當時回身看周晏的那一眼,若是當時回頭救他,會不會還來得及? 他失手殺了個人??!那少年才十五歲。 街頭的角落,一個手里頭抓著青鳳紙鳶的少年倚著墻,腳橫著別著另一只腳上,神色有些漫不經心,那少年五官長得很好,可臉上卻有些難掩的病態,嘴唇淡的幾近無色,面容蒼白如雪,這人正是當初王敦帳中那位不茍言笑的清貴少年。他看了兩眼外頭,最終視線落在王悅的身上,看著王悅的痛苦神色,眉宇一下子展開,似乎忽然間心情大好。 若是有人肯多往這里頭看一眼,定會詫異于這少年的長相,這少年長得與當朝太子實在太像了! 依著周家如今的情況,家主都還在牢獄里頭關著,一群老弱婦孺與疲軟的長子成不了氣候,如今人死了,那也只能是白白枉死了,他們還能如何?難道要王家的世子償命?誰都知道這是天方夜譚。 王悅一進門,王敦尚未來得及說什么,王導走上前來,揚手便扇了王悅一耳光。 王悅沒躲,低身緩緩地跪下了。 王敦詫異地看了眼王導,一時竟是語塞,他正欲說些什么打圓場,只聽見王導開口道:“讓他跪,跪死了就當給人償命?!?/br> “茂弘……”王敦似乎想說些什么,一撞上王導的視線,卻又忽然沒了聲音,良久他才道:“他知道錯了,這不回來路上早跟我說了,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還小,一時不知道輕重罷了?!?/br> 王導望著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王悅,“你還小嗎?” 王悅沒說話。 “你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嗎?”王導望著他,“你當街把人打死了!你解釋,別人會聽嗎?別人只知道,王家的世子當街把人活活打死了?!?/br> 王悅低著頭,閉了一瞬眼。 瑯玡王家誰都可以張揚跋扈,甚至是從前的王長豫都可以,可唯獨如今的他不行,當初王導問他,要不要做個真正的王家世子,他既然說了要,便再也不能當無法無天的紈绔了。 王敦站在一旁看著王悅,欲言又止了許久。 謝景收到王家世子當街打死人的消息時,不過才午時,離出事短短一個時辰不到。他聽著那所謂的人證的證詞,忽然起身往周家走。 等到他到了周家大門前,卻發現里頭一片火光沖天。 靈堂之中,周晏的母親懸梁自盡,火光照著她猙獰的死狀,她眼珠外凸,青筋綻開,一雙眼正望著腳下,火海中,棺材熊熊燃燒,里頭躺著她唯一的兒子。 謝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回頭看去,臉色蒼白如紙的王悅匆匆趕到,膝蓋一軟,他跪在了那大門前,難以置信地望著火海中的景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家母子尸骨無存,死無對證。 作者有話要說: 周顗不只一個老婆,也不只一個兒子,但是他這個老婆只有這一個兒子,怕有人覺得疑惑前面有長子后面卻說是獨子,所以解釋一句。 第60章 王應 王家祠堂。 王敦撥開枝葉走上長階, 在庭前負手而立, 他望著跪在堂前一天一夜的王悅,眼神異樣。忽然,他回身望去。 畫樓靜無人聲, 一扇扇屏風上畫著各色佛家故事, 團飛的金色祥云間, 飛天的菩薩低眉垂目。 王導靜靜地站在屏風前望著那菩薩, 神色未明。 王敦看了眼自己這位自少年時便莊重老成的堂弟,抬手扶上屏風,深嘆了口氣, “事已至此, 多說無益, 這事交給我, 你不必憂慮?!?/br> 王導久久沒說話,他卷起袖子退了一步, 背對著王敦,朝著南方虛空處拱手一作揖。 “給他留些顏面?!?/br> 王敦輕點了下頭,“我知道?!?/br> 王家祠堂前,王悅被罰長跪于此, 他低著頭,臉上血氣所剩無幾。 王導走進來時,王悅終于支撐不住摔在了地上,他跪了太久了,從膝蓋到手全在下意識痙攣。他沒抬頭, 忍著疼痛感慢慢地又跪正了,也不管什么粗鄙不粗鄙,雙手啪一聲按在了地上撐著自己。 王導無動于衷地望著他,“你可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王悅猛地閉了一瞬眼,沉默了許久,他啞著嗓子道:“我真的沒想殺他?!?/br> 事情已然水落石出,周晏得知父親入獄的消息,不顧家中長兄的阻攔前去求見王悅,在路上遇見了幾個落井下石的世家公子,與他們起了爭執,被人狠狠侮辱挖苦了一通,周晏大憤,氣得狂躁瘋癲,一瞧見王悅便沖了上去,最終后腦著地溢血而亡。 王悅緩緩抬手壓住了臉,忽然吼道:“我真的沒想殺他!是他沖上來!” “沒人想聽你解釋,”王導望著低下頭去的王悅,“你以為他們當真在乎周清平的死活?錯了,他們只關心你殺了人,至于你殺了誰,周清平又是誰,沒人在乎?!?/br> “可我確實、我確實沒想殺他?!蓖鯋傊罌]人在乎,可他仍是難以自制地執拗于這一點,仿佛他把這句話說出來,那對母子便不是他害死的。他猛地閉了一瞬眼。 王導沒看跪地不起的王悅,他抬頭望向王家列祖牌位前飄搖的燭火,低沉的聲音恍如青煙似的,“我今日讓你跪著,不是讓你懺悔求饒,而是要教你知道,王家世子做錯了一件事,究竟需要付出什么代價?!?/br> 王悅低著頭一言不發,他緩緩地脫下了朱紅的外衫,整整齊齊疊好了放在案前,他重新低下頭去。 自王敦大洗朝堂后,瑯玡王家與江左士族便一直摩擦不斷,他失手當街殺了周顗的兒子,兩方必然勢同水火,他拼死攔著王敦殺周顗便是為了阻止這局面,卻不料最后竟是自己親手毀了自己的布局。 一步錯步步錯,所有心血瞬間付諸東流。 王導望著除去了外衫跪著的王悅,“你以為我要打你?” 王悅沒說話。 王導抬手從案前拿了盞燈,他低下身,將燈遞過去,熒熒的燭光照著王悅的臉,見王悅不動,他將那盞燈輕輕地面前放下了。 “要想抹去一個人犯下的錯,最好的法子不是懺悔,而是掩飾,用一樁更大的過錯去掩飾,你是王家的世子,自然不能做這種事,不過也好在你是王家的世子,有的是人愿意替你去做這種事?!?/br> 王悅忽然抽了下眉頭,抬頭望向王導,王導輕輕執起他的手放在那團光中,“記住今日,周家兩百多口人的性命,要算在你頭上?!?/br> 王悅渾身一震,望著王導的眼神駭人無比,“你說什么?” 王導的眼中早已恢復了波瀾不驚,他沒說話。 王悅刷的一下狠狠揮開了王導的手,手擦著火苗而過,他的臉色在火光照耀下慘白無比,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往外跑,卻由于膝蓋一軟猛地摔跪在了地上,他來不及做什么,甚至都來不及罵王導一句,他雙手撐著地,站起來便往外沖。 “王有容!”他站在院子里猛地用盡渾身力氣吼道:“去周家!攔住王敦!” 王導望著沖出去的王悅,垂眸掃了眼地上那盞躍動著昏黃火苗的燭臺,一聲低嘆,他忽然又想起件年少時期的事。 少年時的王敦,其實并不是這般橫行無忌,那時候的王敦酷愛讀書,最愛《春秋左氏傳》,又正當年少風流,坐在樹上搖頭晃腦背書的模樣傾倒了多少瑯玡的姑娘。太康六年白露,他從樹上一躍而下,書生扮作浪蕩子,直接教那回眸的襄城公主生死相許。 那時的王敦別說殺人了,殺只雞都手哆嗦,他一刀下去,雞竄起來,他拔腿便跑,雞飆著血在院子里追他,他嚇得扯著阿姐的袖子扯著嗓子大喊救命,整條街都聽見了!如今三十多年已然過去,人人都道王大將軍南征北戰渾身莽氣,殺人不眨眼,誰又記得少年公子器宇軒昂,笑如煦日春風。 王導比誰都知道那個叫王處仲的少年孤身闖過了多少血雨腥風,才終于變成今日的王家大將軍,那少年曾開玩笑般和他說,“殺人殺得快吐了,整宿整宿做噩夢,真不想再殺人了!”后來少年又道,“王茂弘,你說若是叔伯與阿姊都還活著便好了?!弊詈笊倌暾驹诓輿]膝蓋的墳堆前道:“無妨?!?/br> 曾經有個少年害怕殺人,后來他拿起了刀,成為了名震天下的將軍。 王導聽著王悅飛奔遠去的聲音,心中極輕地嘆了口氣,昨日光陰與眼前風光一瞬間重合,他恍惚間又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少年的自己回頭看他一眼,頭也不回地沖出祠堂去救人,去攔殺人的王敦。 他一直說王悅不像自己,如何會不像?那分明便是他的兒子,和他年輕時蠢得那叫一模一樣。 王悅沖出王家本想直奔周家,卻忽然生生剎住了腳步,他回過頭對著王有容道:“你去周家!”他從袖中掏出自己的印鑒扔給王有容,“即刻帶人過去!有人輕舉妄動,直接格殺勿論!出了事我擔著!” 王有容一看王悅的神色就知道事關重大,他不敢耽誤,上馬便走,臨走前回頭看了眼另一方向離開的王悅,“世子你?” “周顗!”王悅直接扔給他兩個字,騎著馬往大獄的方向趕去。 王有容立刻反應過來,王悅這是去找周顗,那周家老家主還在牢中待著呢!怕不要已經出了事。王有容來不及多想,帶著兩隊人回頭便往周家趕。 王悅橫沖直撞闖到了牢獄,刷一下翻身下馬,一到大獄便直奔周顗與戴淵的囚室,一見里頭空了,他二話不說一把揪起了那獄卒的領子,踹開了桌案吼道:“人呢?!” 那獄卒給王悅的猙獰樣子嚇著了,白著臉哆哆嗦嗦道:“稟、稟告世子,王大將軍、大將軍派人領走了,今日一早會審完畢,廷尉下了文書,說是戴若思以武犯禁,周伯仁他他……”那獄卒竟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了。 王悅猛地打斷了他的廢話,“人呢?!” “推至城外郊野,斬首示眾,人已經押去了?!蹦仟z卒忽然撲通一聲給王悅跪下了,鼻涕眼淚瞬間下來了,“世子!這不關我的事??!這、這真的不關小人的事??!你別殺我!”他真怕王悅像剛才那位王家公子似的一怒之下便把人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王悅心神劇震,忽然吼道:“人何時走的?!” “兩、兩個時辰了?!蹦仟z卒忽然伏地慟哭起來,“真的不關小人的事??!” 王悅腦海中瞬間轟鳴不止,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已經遲了??!王悅定了下心神,攥緊了拳往外走,走出門的時候腳一軟,他猛地扶住了大門,抬頭的那一瞬間竟是覺得日頭太過刺眼,就在他渾身發顫之時,他渾身一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頭看向那獄卒,“等會!你說大將軍派人領走了人!誰來領的?” “是、是王家小將軍?!?/br> 王悅眼睛猛地睜大,“王應!” “是!是是是,正是王小將軍?!蹦仟z卒一聽見這名字便忍不住渾身發抖,早上領人之時,戴淵舊部擋在大獄門口為老將軍伸冤,那王應直接下令將人拖到角落里亂棍打死,當著戴淵的面,二十多個老兵骨頭盡碎腦漿橫流,王應笑道他最恨骨頭硬的人,竟當著戴淵的面將尸體拖下去喂狗,戴淵痛罵,他生生拔去了戴老將軍的舌頭。 獄卒哪里敢當著個王家人的面說這些,這事若是傳出去他頭一個死!他一個字都沒說,跪在地上直哆嗦,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流,一抬頭,卻發現王悅早已沒了人影。 王悅翻身上馬的時候,手抖個不停,若是別人來領人,周伯仁與戴淵絕對已是兩具無頭尸骨了,但王應不一樣,此人行事不講究規矩,又恰好與周家有仇,戴淵與周顗落在他手里頭,兩個時辰還不夠他把各套花樣玩一遍,人說不定還沒死! 王悅瞧見了一線生機。 另一頭,建康長道。 被拔去舌頭滿嘴鮮血的戴淵狀似昏迷,他帶著枷鎖腳鐐,兩個王家侍衛正一左一右抄著他的胳膊往前拖。面色枯槁的周顗穿著囚衣望著奄奄一息的戴淵,平生頭一次眼淚直流,他眼睜睜看著王應一路上折辱戴淵,一個字都不敢說。 王應喊了一聲“?!?,他緩緩蹲下身,好整以暇地看著被人架著的戴淵,戴淵被拖了一路,膝蓋骨早被拖碎了,在沿途的路上留下兩道鮮紅的血痕。王應此刻也不得不服,這老匹夫的骨頭是真硬。 他伸出手摸了摸戴淵的頭,笑道:“老將軍,你這是為難我啊,延誤了處斬的時辰,上頭那可是要問我的罪的?!?/br> 戴淵早已沒了舌頭,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含糊地張了張口,王應正摸著他的頭,猝不及防臉上便被噴了口腥臭的血。 王應的動作頓了下,他低頭看著戴淵,倒也沒說什么,手上緩緩用力,將戴淵的頭按在了地上。 他一點點用力地將那頭按在地上碾了起來,慘叫聲轟然大震,血從縫里滲出來。周顗在一旁看得血色全無,渾身抽搐。 慘叫聲悶在人的喉嚨里像是破鼓亂捶,周顗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人竟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王應將戴淵的五官差不多碾平了,他這才松開手,戴淵早已昏死過去,他慢悠悠地擦了把臉上的血,忽然對著周顗笑了下,王家人的皮相都不錯,笑起來的王應瞧著一點也不陰森,甚至稱得上風度翩翩。 周顗的膝蓋劇烈顫抖起來,強烈的恐懼讓他連骨頭都縮了起來。 王應輕輕笑開了,其實他一開始沒打算折磨戴淵,他千方百計從王敦手里頭討要這差事,原是為了周顗,周家當年與他在州郡結下了不小的梁子,他一直記到了今日,此次本想趁機報復周顗,不曾想戴淵這狗東西不知死活地撞上來,那便怪不得他了。 王應拍了拍手,命人把半死不活的戴淵架起來繼續拖往刑場,他自己瞥了眼面色青白的周顗,低低吹了個口哨往前走,臉上帶著笑。 由于路上耽誤了不少時辰,許多人都收到了消息,道路兩旁擠滿了人。 戴淵的故交與舊部一瞧見戴淵的模樣,瞬間痛哭出聲,止都止不住。 王應不在乎,命人拖著戴淵往刑場走,路過太廟之時,他身后顫抖不止的周顗忽然慢慢停下了腳步。 莊嚴法相,大晉太廟,里頭供奉著大晉朝歷代君王。 戴淵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