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那眼神直白地告訴王悅,“你死定了!你這回真把我堂兄招著了!” 王悅頓時汗顏,下意識搖他那把臉盆般大的扇子想要擋自己的臉。 曹淑那兒卻是同袁女正聊開了,問了幾句之后,挺滿意,她轉頭看向王悅,王悅尷尬地望著手中的杯子,天知道他現在一個字都不想說,光指望著一道雷劈下來,這樓忽然燒起來,他便能跑了,或者他現在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 “說兩句?!辈苁缙届o的吩咐。 王悅一聽曹淑那沒什么語氣起伏的話便知道曹淑要怒了,他硬著頭皮看向對面的小姑娘,看了半天,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擠出一句“你平日喜歡做什么?” 話音剛落,他便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謝景,謝景恰好抬眸看過來。 王悅手腳刷一下冰涼,差點沒坐穩摔在位置上,他慌忙扶著位置坐穩,隨即聽見袁女正柔聲道: “刺繡?!?/br> 王悅一個沒坐穩,哐當一聲給摔了回去。 那邊的桓溫愣了一下,憋了半天,噗嗤一聲笑,一口糕點碎屑全噴了出來,他忙捂住嘴憋得臉都漲紅了。一旁的袁耽尷尬地聽著自家那比男人還男人的meimei說喜歡刺繡,面色紅了紅,白了白,低咳了一聲。 “刺繡挺好的,”王悅點了下頭,憋出一句,“嗯,挺好的?!彼媲斑@個十歲大小的小姑娘,冷汗直冒,他用力地搖了下扇子! 曹淑看了眼搖扇子的王悅,熟視無睹般望向袁女正,“你喜歡刺繡?平日里還有喜歡的事嗎?” “下棋,彈琴?!?/br> 曹淑點點頭,望著袁女正眼神一瞬間溫和起來,可這話從一個十多歲的的小女孩嘴中說出來,極為動聽,曹淑低聲問道:“家中可有姊妹?” “有一位阿姊,名喚袁女皇,許給了光祿勛殷羨大人的長子殷浩?!?/br> “是嗎?”曹淑看了眼不停搖扇子的王悅。 王悅眼中全是告饒! 曹淑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拉著袁女正的手輕笑著問道:“你阿姊許了人家,你父親有沒有為你做什么打算?瞧上這建康城什么人家的小公子了嗎?” 袁女正微笑地看著曹淑,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天賜良緣?!?/br> 王悅渾身狠狠一震,望著袁女正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曹淑卻是相當滿意,“平日里可曾讀書識字?” “曾于國子監荀夫子門下學書,略通文義?!?/br> 曹淑笑了下,忽然出手按住了王悅手中狂搖個不停的扇子,啪一聲響,她回頭輕笑著,一字一句道:“別、扇、了?!?/br> 動靜太大,所有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落在王悅的身上,連帶著謝景都望著王悅手中那團臉盆般大的黃蒲扇。 整個高樓中靜了一瞬。 王悅抓著那扇子,平靜開口:“我熱?!彼噶讼伦约阂荒X門的冷汗,“快熱昏了?!?/br> 曹淑:“……” 熬了小半個時辰,會面終于結束,王悅恍然有種劫后余生的錯覺。大約他實在太慌張,曹淑終于大發慈悲地放過了他,并告訴他明日接著來,王悅腿軟差點沒站起來。 曹淑要回府,他借口要回尚書臺,留在了樓中。袁女正與袁耽上前與他客套了兩句,兄妹倆也走了,樓中只剩下桓溫、謝尚、王悅與謝景。 靜默了許久,桓溫低咳了一聲,“世子,告辭?!彼吡苏局粍拥闹x尚。 忽然便人去樓空,只剩下了王悅與謝景兩人。 王悅聽著樓外江潮翻涌聲,望著眼前輕挽著袖子喝茶的王悅,心境忽然比那江潮還要洶涌上幾分,他一下子就不知道該拿謝景如何是好了。 樓中沒有聲音,空空蕩蕩的,微風徐徐從四面窗戶吹進來,吹動謝景的頭發與雪色衣襟。儒雅的世家公子坐在案前喝茶,一盞茶早已冷得七七八八,茶香都冷了,依稀能聞出余杭清明細雨的味道。這是余杭的王氏僧人親手栽的茶,全天下只有瑯玡王家有,獨此一份,謝景忽然就意識到,這么些年,這還是他第一次喝上瑯玡王家的茶。 曹淑依舊同許多年前一樣不喜歡自己,他看得出來,他一進來便看見曹淑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與不悅,謝景也知道曹淑為何不喜歡自己。如今天天對著王悅,瞧他變著各種花樣取悅自己,謝景再想那些陳年舊事,總有種隔世之感,仿佛那些事兒不是他經歷過的一樣。 謝景思及舊事不由得多沉思了片刻,回神時發現自己的思緒飄得有些遠了,王悅的臉色很惶然。他微微一頓,剛才他不小心走神,倒是真沒聽見王悅在耳邊說了些什么。瞧王悅這副樣子,估計是看自己半天沒搭理他,又加上心里頭本來就心虛,開始慌了。 “謝景,”王悅尷尬地笑了兩聲,“你不是、不至于是真生氣了吧?” 謝景抬眸看向王悅,眼中瞧不出什么情緒。 王悅心里那就跟藏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似的,謝景那一眼掃過來,兔子開始亂竄,王悅的心都開始抖,連帶著他的手,他慌亂開口解釋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我母親她鬧出來的,我真沒打算娶妻,你信我!” 謝景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王悅的心一顫一顫的落不到地,“你真生氣啦?” 謝景看了他半晌,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下一刻就看見王悅起身往他這兒走過來,在自己面前隔著一張桌案席地跪坐下了,在建康城呼風喚雨的少年緊張地看著自己的臉色,這樣子看上去有幾分做賊心虛,卻又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謝景發現自己還真吃這一套。 王悅猶豫了一會兒,大著膽子慢慢伸出手去握謝景放在案上的手,握住了,“不是啊,謝景?!?/br> 謝景看了他一眼,沒甩開他,就這么任由王悅握著。 王悅心里定了定,“謝陳郡,我對你是真心的啊,你要信我,你別看我這人說話不著調,可我說了喜歡你,那便是真的喜歡你,讓我掏心還是掏肺都是你一句話的事,我喜歡你??!你若是女的我肯定立馬娶你回家供起來?!蓖鯋傉f得自己都有些動容,抓著謝景的手小聲道:“今日之事是我的錯,你生氣歸生氣,千萬別多想?!?/br> 謝景看著握著自己手蒙頭說話的王悅良久,終于開口問道:“這些話哪里學的?” “肺腑之言?!蓖鯋偭⒖痰?。 “真的?” “真的!”王悅用力點頭。 謝景低頭望著那雙清澈的眼,心中忽然靜悄悄,風從高樓四面吹進來,帶來江潮聲,屋子里靜得只聞王悅一個人的急促呼吸聲。他信不信王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些話他當下很受用,這便足夠了。 王悅看著他的淡漠樣子心底仍是有些發慌,剛才那番話還真不是他自己的,那是他有一次路過他二弟王敬豫的院子聽見他二弟對個小樂伎說的,他改了幾個字回頭拿來哄謝景,要說他和王敬豫也算得上是難兄難弟,兩兄弟明明出身富貴權門,平生要什么沒有,可偏偏喜歡誰只能小心翼翼藏著掖著,說出去都沒人信。 王悅捏著謝景的手,捏緊了提起來,低頭拿謝景的手輕輕壓住自己的額頭,“謝景?!彼吐暷钪@名字,心口陣陣發熱。 謝景望著王悅,低聲問道:“外頭傳的東西,聽見了?” 王悅手猛地一哆嗦,睜大了眼看向謝景,剛剛好不容易定下來的心又懸了起來,冷汗刷得下來了,“什、什么?” 謝景看著王悅的慌張樣子,心下了然,原來他不過問,王悅還真當他不介懷了。當年國子監那場鬧劇他至今仍記得,那時他才看出來,司馬紹對王悅竟是有意,年輕的皇子尚不自知,可他活了許多年,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少年伸過來的手,國子監殿前的梨花,那一年,年輕的皇子抱著王悅站在樹下,眼中驚慌而茫然,卻又死死不肯放手。那場景多年后謝景仍是記憶尤新。 謝景原不想重提這些事,都過去了。 何況這陣子他也沒少在床上折騰王悅,王悅自己心大,那副莫名其妙被欺負了,既不敢掙扎,又不敢喊疼,抱著他茫然不知所措連問都不知道該問什么的樣子,分明取悅到了他,低頭吻下去的時候,心軟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便放這事過去了。 可不知不覺還是重提了。 王悅望著謝景,結結巴巴道:“外頭那些話你千萬別信!全是假的!司馬紹他能和我!和我那啥嗎?你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都不可能!我當年和文君那事……那不是都過去了嗎?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承認我當年確實喜歡她!可我如今不喜歡了!我改過自新了還不成嗎?”王悅心中真的坦蕩,但不知道為什么,說出來的話卻無端能聽出心虛。 謝景一言不發地望著王悅。 王悅急了,“那我我我錯了還不成嗎?我當年又不知道!我發誓,我對你是真心的,不是真心的我走路上遭雷劈!”王悅也無奈,萬花叢中已然過,叫他能怎么辦? 王悅這邊漲紅了臉著急解釋,謝景看他的眼神卻仍是冷淡,王悅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人,就怕謝景不高興,此時心一抽一抽的,一手都是汗卻仍是緊緊握著謝景的手。 王悅真的不大會取悅人,他也學不大會,否則他也不會追了庾文君這么些年卻被人當笑話看,和出口便是撩人情話的王敬豫很不一樣,他在感情之事上很笨拙,所謂情話翻來覆去不過一句“我喜歡你”,床上說床下說,永遠這四個字,相當樸實無華。 “謝景?!蓖鯋傄膊恢雷约菏窃趺聪氲?,忽然便想到了傾身去撲謝景,就跟狼狗似的將人撲倒。 桌案吱一聲響,王悅抓著謝景的袖子,朝他猛地撲了過去。 王悅之前沒有征兆,謝景也怔了一下,下意識急忙伸手地接住了他,王悅哪里是撲過來的,他是整個人摔過來的,謝景措手不及,一下子沒穩住,又怕王悅受傷不敢松手,下意識護住了王悅往后仰,結果兩個人都很狼狽地重重摔在了地上。 砰一聲響,重物落地的沉悶聲音,摔在地上的謝景極輕地皺了下眉,手下意識抱緊了王悅。 王悅沒感覺到疼,抬頭看向謝景,見謝景正在抱著他起身,他腦子一抽,不知道怎么想的,抱著謝景的腰忽然翻身就給人壓住了,謝景剛起身到一半,砰一聲又猝不及防地給按了回去,一聲悶哼。 謝景感覺到自己的情緒不太對了。 “你做什么?” “我……”王悅按著謝景,一下子有些傻眼,“我我我想同你賠個不是?!?/br> 謝景看著坐在自己身上壓著自己的王悅,沉默了片刻,“起來!” 王悅抓著謝景衣襟的手一哆嗦,他還未想好該做什么,身體卻已經傾身壓了上去,一不做二不休,他忽然低下了頭,吻住了謝景。 謝景渾身一震,王悅濕軟的舌頭卻已經伸了進來。 “我真的喜歡你?!蓖鯋偺鹦渥颖еx景,氣息紊亂,面紅耳赤,可一雙眼卻又亮得驚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他想謝景稍微高興些,低頭又用力地親了下謝景,他開口道:“你若是讓我滾,我就馬上去你家門口打滾去,謝家大公子把我睡了!又始亂終棄,沒天理了!王法呢?!” 謝景望著坐在他身上的王悅,尚未開口說話王悅又親了下來,舌頭攪進來,謝景想幸虧沒人瞧得見這場景,不然王悅以后別想在烏衣巷混了。 王悅有些喘不上氣,猛地仰起頭,擦了把嘴角的口水,瞧見謝景那神色忽然一樂,笑道:“謝陳郡,你是我的,聽見沒?你就連手指頭都是我的?!彼f著話,低頭將謝景受傷的手指放在了嘴中,一點點舔著上頭的傷痕。 王悅真心后悔,以前錯過了太多,若是早知今日,當年國子監第一次見著謝景,他一定會撲上去。 他的確是在取悅謝景,他想取悅謝景一輩子,謝景愿意欺負他,他就給人欺負一輩子。他望著謝景良久,終于低聲笑道:“你若是真的氣不過,你打我好了,我保證不還手,今后也是如此,我哪里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可你若是想走,我活著一日,我看江東誰敢收留你?” 謝景目不轉睛地望著王悅,手不自覺地摸著他的頭發,忽然笑了下,“這算是——威脅?” 王悅笑了,低頭用力地親了下謝景,“當然算威脅!” 王悅怎么也沒想到,他隨口說的一句玩笑話,謝景后來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差點沒把他逼死。人面全非之時,才知道當時真是惘然。 清風徐徐吹進樓中,吹得兩人衣襟撲簌,王悅心里一抖一抖的,顫著手去摟謝景的腰,將這人緊緊抱住,“別生氣了?!逼毯笥纸又溆驳溃骸巴忸^那些流言有什么好信的?別生氣了,你一個大男人,堂堂謝家大公子,整日糾纏這些有什么意思?”他的聲音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反倒有種討好的軟糯感覺,極好欺負,他故意撩撥謝景來著。 謝景抬眸望了眼王悅,不知還能說他什么好。 確實有些不知死活。 “起來?!敝x景耐著性子低聲警告道。 王悅盯著他看,搖了搖頭,拖長了調子低低開口道:“你聽信外人卻不信我,我傷心了?!闭f著話,他臉上卻沒有絲毫傷心神色,手悄悄地撫上謝景的腰,挑開他的衣襟往里走。 謝景清晰地聽見腦海中有根弦繃斷的聲音。 王悅自從不要臉之后,便再也沒想過把臉皮撿起來,索性不要個夠,反正這兒沒人,江邊孤樓,地方又清靜,他忽然想在這兒壓著謝景干點什么,想做什么便去做,不要壓抑自己,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兒,就是想取悅謝景。沒什么毛病。 就在王悅壓著謝景的肩,低頭吻著謝景一點點往下的時候,隱忍了許久的謝景終于扯著他肩將人抱在了懷中,他撈過王悅的外衫刷一下給人裹緊了。 王悅一愣,抬頭看向謝景,隨即感覺自己被打橫抱了起來。 “回謝家?!敝x景冷著臉扔下三個字。 烏衣巷,陳郡謝家。 王悅今日真的在一直找死。 他走神了,躺在床上,謝景身下,做到一半他走神了,抓著床褥的手指節發白,腦子混沌一片,淋漓一身汗,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走神了,然后開始止不住地發笑,一笑便沒能停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笑些什么。 謝景也是第一次見這架勢,明顯也有些愣了,看著蒙著臉笑得渾身直抖的王悅,最終停了動作,王悅已經快笑傻了。謝景看了他半天,終于沒忍不住,伸手將人從床上撈起來輕輕壓在了懷中,極輕地笑了下。 王悅抱緊了謝景的脖子,將頭埋在了他肩頸側。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