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王悅忍不住開口求饒,他平日里不至于這么慫,但對著謝陳郡,他只有四個字:敬而遠之。 他不是很想跟這人打交道,不然這些年兩人同在太學,他也不至于躲瘟疫似的躲著他。 王悅忍不住抬頭看著沒有說話的謝景,“夫子,你放我一馬成嗎?這件事就這么放過去吧!不要再提了!”王悅看著明顯無動于衷的謝景,忍不住低頭罵道:“你到底想如何?” 謝景看著低頭撐著額頭的王悅,“你總要學著適應我?!?/br> “我為何要適應你?”王悅抬頭莫名其妙地看著謝景,我躲著你都來不及我還適應你?當我傻??!王悅覺得謝陳郡這人挺好笑的。 謝景從地上撿起王悅抓頭發時從他手中掉落的白玉佩,抬手輕輕遞了過去,“你漸漸弱冠成人,許多事你總歸要學著適應,你不是個孩子了?!?/br> 王悅一把從他手中將自己的玉佩拿回來,攥在了手心里沒說話,他相當無語。他從來沒和謝陳郡說過什么,今日下來,他覺得謝陳郡這人好像不喜歡說人話。 兩人一時陷入了僵局。 王悅攥著那玉佩半天,忽然就豁出去了!他抬頭定定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夫子,即便說我與太子之間真有些什么,那也輪不著夫子你來過問吧?我指不定我就好龍陽這一口,我就樂意找司馬紹,怎么了?你能如何?罵死我???”王悅覺得跟謝陳郡講道理他肯定輸,他還不如撒潑打滾,謝陳郡放著安生日子不過非得來他眼前裝圣賢,那就別怪他耍無賴。 謝景沉默了片刻,他垂眸望著坐在案上的王悅,“你與他之間有悖于君臣綱常,沒人容得下?!彼吐暤?,“你年紀尚小?!?/br> 王悅直接給聽笑了,“我跟司馬紹有悖于君臣綱常?那要不這樣,夫子,我看你挺忠君愛國的,咱們倆試試?”他伸手啪的一下抓了蕩在空中的玉佩,仰著頭看向謝景,“如何?” 謝景望著他,忽然就久久都沒有說話。 王悅看著謝景那臉色,終于笑開了,“夫子,玩笑而已!瞧給你嚇的!弟子怎敢拖著夫子luanlun?萬一夫子要上吊我可拽不住?!?/br> 見謝景沒說話,王悅心情大好,他拂袖起身,“夫子,記住了!有些事不該你管,便不要cao心,本世子出了名的乖張頑劣,不比殿下那般講道理,本世子能干出什么事本世子自己都算不到,今日這席話本世子權當沒聽過,本世子喊你一聲夫子,還望夫子好自為之?!?/br> 王悅的意思很清楚:謝陳郡你高抬貴手別再玩我,把我逼急了,大不了我拖你下水,咱們同歸于盡算了! 王悅說完這一句話,轉身往外走,他一路走出了大殿,沒有回頭。 站在原地良久,謝景緩緩地斂了眼中的情緒。他沒說話。 王悅出了門,整個人那叫一個神清氣爽! 果然對著謝陳郡這種所謂君子耍無賴就是爽!只可惜當時沒看清謝陳郡的臉,謝陳郡一準嚇得不輕,臉色定然很好看,真是可惜了!王悅覺得自己當時就該盯著他多看會兒,還能多嚇唬嚇唬他!這事兒給謝陳郡留下的印象越深越好,最好讓謝陳郡以后一見著他就想到luanlun,惡心也活活惡心死他。 王悅只要一想到謝陳郡那張臉素來刷了寒霜的臉上露出其他的表情,他便很想笑。 他轉身去找司馬紹,想和他說說這事兒,走到了一半忽然記起來這人今日朝中有事,他于是自己一個人去了城南。 王悅去喝酒了。 他一個人晃去了歌姬坊,在諸多尋歡作樂的世家公子中,王悅確實是股清流,他來歌姬坊就是為了喝酒。歌姬?瑯玡王家多的是!王悅看上的從來就是歌姬坊的酒。 風塵中的酒似乎比別處更香醇,喝多了給人以橫死溫柔鄉的錯覺,最適合王悅這種爛泥扶不上墻的紈绔子弟了。 單間里點著安神香,竹枝屏風前擺了張梨花木桌案,王悅和往前一樣,一個人喝多了,自己就聞著袖子的酒香趴在案上就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推開了。 王悅半夢半醒間隱隱約約有動靜,皺著眉抬頭看去,卻看不清面前人的樣子,他抬手慢慢地扶住額頭,以為進來收拾的下人,他像往常一樣隨手從兜里把所有的錢掏出來往前一推,自己趴在桌案上又睡了。 王悅剛睡還沒一會兒,又被吵醒了。 男人坐在他身邊,伸出修長的手掰著他下巴,他望著神志不清的王悅,眼中一點點暗下去。 王悅不耐煩了,半天掙扎不開那人的手,他搖著頭,不耐地罵了一句“放開!” 謝景靜靜看著他,手輕輕捏著他的下巴一點點用力,眼神漸漸變得淡漠。王悅別說是喝醉了,就是最能鬧騰的時候都不是他的對手,王悅有幾斤幾兩他太清楚了,王悅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王悅感覺到疼了,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瞬,可在看清面前人的面容之前他又陷入了混沌之中,他搖著頭,紅著眼睛用力地去掰這人的手,嘴里含糊地罵著人。明顯是真的有些疼。 謝景沒松手,也沒繼續用力,就這么低頭靜靜看著他。 他紅著眼,費力地去辨認面前的人。 謝景終于松開了捏著王悅下巴的手,手指輕輕抹了下王悅嘴角的津液,他摸著王悅的頭發,低頭看著他。 王悅猛地松了口氣,下意識抬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也不知道是醉的還是疼的,下巴都快沒知覺了,他仰頭看著謝景,眼中卻沒有焦距,他低聲問道:“找死???” 謝景望著醉得神志不清的王悅,淡漠問道:“你怕我?” 王悅喝醉了依舊很有骨氣,“怕誰?”他挑了下眉,一臉的盛氣凌人。 謝景的手輕輕摸著他的頭發,低聲問道:“那為何躲著我?” 王悅眼中的輕蔑毫不掩飾,向來都是他橫著走,別人躲著他,他哪里會躲著別人?他要笑死了。 謝景看著王悅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袖子,抓著揉了一會兒,覺得無聊又松開了,他跌跌撞撞地扶著桌案要起身。 謝景抬眸望著他,看著他費盡全力地想要站起來,卻忽然膝蓋一軟摔了下來,謝景伸出手一把攔腰攬住了他,將人往自己的懷中帶了下。 王悅沒摔疼,但是有些摔愣了,他微微側著頭看著謝景,眼睛睜得挺圓,“你……” 謝景攬著他的腰,手上一點點用力,將人扣在了懷中。他清晰地感覺到王悅的掙扎與顫抖,他沒松手。 王悅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種什么境地,他掙扎只是因為喘不上氣了,他渾身顫抖著去推謝景,“放開!”他低聲地喝斥,聲音卻幾不可聞,他發現自己的喉嚨沙啞了,幾乎發不出聲音。 謝景稍微松開了些,抬手輕輕摸著王悅的頭發,視線落在他的臉上,眼中漸漸地就暗了下去。 王悅莫名的一愣,原來用力地掰著謝景的手也松了力道,他看著越來越近的臉徹底的愣住了。 謝景扶著王悅的腦袋,卻在吻上王悅的前一瞬間忽然停住了,“十五歲?!彼鯋偟念^發深深地看著他,低低地念了一句,聲音像是嘆息。 王悅怔怔地望著他,恍惚間,依舊是故人溫柔。 謝景離開了些,抬起手,一點點仔細地擦著他臉上的酒水,他低聲道:“睡吧?!?/br> 那兩個字輕輕落在耳邊,王悅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他一把伸手抓住了面前人的胳膊,眼前卻漸漸混沌起來,他費力地睜開眼想要看清楚,下一刻卻是醉意裹挾著黑暗洶涌而來。 第37章 少年 王悅宿醉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屋子點的安神香,案前傾倒的酒壺,窗外的竹影橫斜,他推門出去,瑯玡王家的侍衛在外頭守著,小廝立在一旁端著清水伺候。王悅看了他們一會兒,抬手揉了下眉心。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王悅收拾好后,走出了歌姬坊。 一月后,王家夜宴。 烏衣巷熱鬧非常,家家戶戶的小廝與侍從紛紛出動伺候主人出行,王家大門大敞,名士公卿魚貫而入。 王悅坐了一會兒,覺得相當無聊,朝司馬紹使了個眼色。司馬紹看見他的眼神皺了下眉,沒理他。 王悅忽然就意識到了,司馬紹如今貴為太子,這場合他確實沒法輕舉妄動,他幽怨地望了眼太子殿下,輕嘆了口氣,自己起身離開了。 王悅頭一次見著庾文君的時候,庾文君十多歲,安靜地跟在父親與兄長的身后,那天晚上月色很好,豆蔻年華的少女穿了件青色的襦裙,衣袂迎風。她懷中抱了只雪色的兔子,王悅多瞧了她兩眼。 少女沒察覺到別人的視線,坐在了席位上,在燈火闌珊的角落里,她低下頭,清風吹動青色發帶露出瑩白的額頭,她輕聲對著兔子道:“睡吧?!?/br> 王悅手中的玉一不小心甩了出去,他望著她清秀的臉龐,忽然就怔住了。 少女抬眸的那一瞬,眉眼冷清,恰似故人翩躚來。 王悅心里頭藏了個小姑娘,那小姑娘是庾家的小姐,養了一只名叫“常娥”的雪色兔子,她低頭哄兔子睡覺的樣子,溫柔得王悅心都要化了。 他一連魂不守舍了許多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都是庾家那小姑娘哄兔子睡覺的場景,他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司馬紹說他是魂丟了,王悅也覺得是,他的魂被一個小姑娘勾走了,那小姑娘抱著只兔子,他的魂就圍著她和那兔子在轉,整天瞧著她的臉,夜里都不回來了。 王悅是個相當喜新厭舊的人,烏衣巷公卿家的小姑娘,他見一個喜歡一個,喜歡一個忘一個,可庾文君不一樣,他喜歡庾文君的時候,一心一意,眼里心里全是她。 王悅開始在王家養兔子,他養了一大群,養得白白胖胖的,挑了只最好看的整日放在手里頭掂,說是要與庾文君那兔子配一對,還念念叨叨地說要去給兔子下聘。 司馬紹看得神色驚恐,他覺得王悅這是傻掉了啊。 沒過兩天,那英俊兔子被王悅放手里頭掂死了。 司馬紹看著紅著眼傷心欲絕地大口吃著烤兔子rou的王悅,神色更加驚恐了,他覺得王悅這是瘋了??! 庾家那小姐分明不太喜歡這位吊兒郎當的王家世子,礙于王家的地位,倒也沒說破,對著不要臉蹭上來的王悅,每次都是幾句話敷衍了事。就這么幾句話,王悅回頭能和司馬紹念叨一天,從早念叨到晚,司馬紹被他念得直做噩夢,他常常夢見王悅嘴里說著話,慢慢地就變成了一只紅眼睛兔子,那兔子就繼續蹲在他床頭對著他喋喋不休。 他覺得王悅是瘋魔了。 王悅確實是瘋魔了。 王悅生辰的那一日,王導宴請了建康城大半個權貴圈子,烏衣巷家家戶戶都到了,王悅坐在席位上支著下巴等,等了不知道多久,終于瞧見抱著只兔子的青衣小姑娘跟在兄長后頭從門口走進來,他眼睛瞬間就直了。 他太專注地望著庾文君,沒留意到身旁的人。 尚未開席,他朝著庾文君走過去,不聲不響地在她面前坐下了,他對著她笑。 庾文君抱著只兔子,抬頭輕輕地看了王悅一眼,“世子?!?/br> 王悅笑道:“你怎么來了?” “我跟著兄長與父親一起過來的?!扁孜木米油鯋?,隨即又別開了視線,沒再看他。 王悅不以為意,他望著庾文君道:“我送你個東西吧?” “不合禮數?!扁孜木盟膫€字疏離而客氣地拒絕了。 王悅覺得禮數算什么東西?他看著庾文君坐在那兒冷冷清清的樣子,轉不開眼了。他瞧著她,滿心都是歡喜。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庾文君頭上的玉簪子上,那玉簪的成色勉強算得上一般,簪在頭上清秀而已。庾家不算一流高族,家風樸素,講究腹有詩書氣自華,養女兒也不例外,庾文君從頭到腳都打扮得很清秀干凈,看得出來庾家父母是有心將她養成小家碧玉。王悅看了她頭上的玉簪子一會兒,從手腕上解下了白玉佩,食指壓著玉佩沿著水磨桌案輕輕推了過去。 庾文君正摸著兔子,隨意抬頭看了眼,忽然發現案上擺了枚白玉佩,她微微一頓。那玉光澤極好,日光照耀下,幾乎有盈盈生煙之感。她愣了片刻,抬頭看向王悅。 王悅低聲道:“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撞倒了你家堂前的東西,你父親沒怪罪我,這是賠禮?!?/br> 庾文君望著那玉佩一會兒,“過于貴重了?!彼麆e開了視線。 王悅看著她,攥緊了手低聲問道:“這玉如何?喜歡嗎?” 庾文君低聲道:“世子,太貴重了?!?/br> 王悅笑了,“我活這么些年從不欠人,上回摔了你家堂前的瓶子,你父親不讓我賠,那我只能賠給你了,這玉你若是不喜歡,扔了摔了隨你?!彼f完這一句,怕庾文君又拒絕,刷一下起身離開了。 庾文君來不及喊住他,眼睜睜地看著王悅走遠了,她錯愕了一會兒,低頭看著案上那白玉佩。 一旁跟人寒暄的庾家大公子庾亮瞧見王悅跑了,慢慢走過來,在自己幼妹的身旁坐下,一看見那案上的東西便笑了,“他倒是舍得,幼年時我在太學頭一回見著他,這玉他就戴著,戴了得有十年了?!?/br> 庾文君緩緩伸手將那玉拾起來,看了會兒,沒說話。 庾亮開口道:“若是喜歡,收了也成?!?/br> 庾文君望著玉佩良久,低聲淡漠道:“人家說送便送了,往這兒一扔,手不帶軟的,他也知道,我確實沒見過好東西?!?/br> 庾亮笑了笑,望著自己幼妹的清秀的臉,“我倒是覺得他待你是真心?!?/br> “真心?”庾文君輕聲念了一遍,緩緩道:“確實是好東西。就同這玉似的,他扔給我了,我便得收著?” 庾亮沒說話了,有些意味深長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