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庾文君把玉放下了,輕輕摸著懷中的兔子,溫和道:“成色不錯,拿去隨便找個下人賞了吧?!?/br> 庾亮不置可否,正當他嘆了口氣撿起玉佩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卻忽然瞧見人群中立了個人,他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猶豫了片刻,笑著開口打了個招呼,“夫子?巧??!” 謝景立在那兒沒有說話,他看了眼庾亮手中的白玉佩,又看了眼那名叫庾文君的女子。 庾文君正好抬頭望了他一眼,少女的眉眼仔細看去有幾分清冷。 這便是大晉朝未來的皇后。 庾亮走上前來與他寒暄,謝景與他交談了幾句,回身的時候,瞧見王悅穿著身烈烈朱衣從堂前走過,日頭下,少年興高采烈地和司馬紹說著些什么,渾然不覺有人在望著他,他說得眉飛色舞,臉都漲紅了,隱約從眼睛里能瞧出幾分羞澀,他的少年長到了十五歲,頭一次有了心上人。謝景靜靜地望著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真是老了。 那年王悅十五歲,那一年是個分水嶺,在那之前,王悅順風順水地活了十五年,而在那之后,許多事情發生了劇變,王悅摔得頭破血流。 多少年后的謝氏府邸,謝景收了這一夜的思緒,手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 他回憶了一下這五年來發生的事,記起庾文君大婚前夕王悅在她家門口淋著雨站了一夜卻沒見上一面,記起王悅與司馬紹漸行漸遠,最終雨夜小巷兩人一場酒恩斷義絕,他記起王悅得知了父母之間真相后的崩潰與隱忍,他記起那些日子王悅開始瘋狂地喝酒買醉,他從江州回去看他,王悅喝得神志不清抱著他哭,他怎么哄都哄不好。 再后來,王悅一個人跑去了千里之外的荊州混跡軍營,打過仗殺過人,三年后,他牽著匹瘦馬,一身朱衣蕩回了建康城,繼續做他快意人生的王家世子,笑起來依舊怎么看怎么沒心沒肺。 而他自己這五年來,差不多就是半個廢人,在江州這幾年,回想起來每日除了算計還是算計,血越來越冷,對感情之事倒是越來越偏執。他自己都察覺到自己有些不大正常。人越是壓抑,越是容易失控,他等了王悅這么些年,說放手是天方夜譚,他要王悅,什么樣的他都要,什么手段無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便強求,是這么個道理。 他等著王悅弱冠成年。 腿傷了之后的這些年,他很少見王悅,他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大約是殘廢的緣故,這些年心理變得更不正常了,有時候會控制不住情緒,他怕見面了會忍不住,他真的能把王悅折騰死。他索性去治了腿,本來沒抱多大的希望,沒成想這些年恢復做下來,倒也好得七七八八,不過骨頭有些錯位,于是敲開了重新接,他自己也是個大夫,知道再養一陣子腿傷應該沒什么大礙了。 他殘廢了五年,自己都沒想到他還能痊愈,不過這一趟回來,他更沒想到的,王悅竟是還能記起他。 二十年都過去了。 他望著手邊的畫卷,他拿著畫的第一眼就認出來這是王悅的手筆,畫上的秦淮夜雨與兩個少年,分明是那段往事的剪影。他本該覺得高興,可那一瞬間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知道王悅想找的是誰,卻不知道王悅想找的是不是他。這些年來,他變了不少,鏡中瞧去他才二十八的年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閱盡了太多的春秋,心境早已不復當年。 他活了太久了,王悅想找少年謝景,可人無再少年。 第38章 胃疼 王悅聽聞太子和太子妃登門的消息后,幾乎是立刻趕回了王家,可等他到的時候,兩人卻已經離開了。王悅詫異不已,這兩人是來做什么的?風似的刮一陣就跑,干什么呢? 曹淑坐在堂前喝茶,瞧見王悅走進來,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太子呢?” “走了?!辈苁缈粗鯋?,“你上哪里去了?” “我去見個朋友。太子過來干什么?” “說是想見你,我說你出去了,他們便離開了?!?/br> 曹淑說得很是輕描淡寫,她越是這樣,王悅越是覺得心驚rou跳,“那父親呢?” “去尚書臺了。剛去的?!?/br> 王悅覺得更不對頭了,在曹淑身邊坐下了,猶豫了一會兒,仍是忍不住問道:“母親,你剛和太子,你們說了些什么?” 曹淑聞聲笑了下,“你覺得我為難他了?我不過是一介臣婦,我如何敢頂撞太子?如今情勢不比過去,這點分寸母親還是懂的。是太子聽聞你不在,他便走了,他不過是陪著太子妃與小皇孫回趟庾家,順道打王家路過,你以為呢?” 王悅噎住下,“就這么回事?” 曹淑點了下頭,“就這么回事,是你父親非得把你喊回來,我倒覺得大可不必?!彼戳搜弁鯋?,“你與你父親有一點倒是生得像,怕事得很,一聽太子到了,便忙不迭地來迎他?!?/br> “如今他風頭正盛,我要能捧著他,我自然捧著他?!蓖鯋倹]多解釋,伸手給曹淑親自倒了杯茶,“來,不說了,母親請用茶?!?/br> 曹淑看著王悅殷勤倒茶的樣子,“說,剛上哪兒去了?大白天瞧不見人影?!?/br> “我去見個朋友?!?/br> 曹淑毫不留情地譏諷了一句,“喲,你在這建康城還有朋友?” 王悅頓住了,小心地兜住了自己的自尊心,低聲道:“有的有的,有的?!?/br> 次日清晨,王悅起床洗漱后,打算再去謝家磨一磨,昨日沒磨出來,今日繼續,他仰頭將桌上的茶一飲而盡,“王有容!出門了!干活了!”他朝著院子外喊了幾聲,起身去穿外衫。 這年頭睡得比主子早、起得比主子晚的幕僚也是沒誰了。 王悅穿好衣服走出門,王有容打著哈欠走過來,一瞧見王悅,他忙換上一臉的殷勤。 王悅果然聞到一股撲鼻的芳香洶涌而來,他下意識退了一步,又覺得不妥,有損威嚴,“算了,走吧!”他轉身大步往外走。 王有容便高高興興地應了一個字:“是!” 一路上,王悅都在考慮一件事兒,無論如何,陳郡謝氏是要拉攏的,他記起那位謝家大公子的眼神,覺得此事怕是不太容易。不去看那人與謝景極為相似的臉,光是看謝陳郡此人的一言一行,王悅覺得此人不太容易對付,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謝陳郡這人瞧著無欲無求的,根本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這籌碼拋不出去,接下來的事兒沒法談。 王悅忽然又笑了下,其實光憑謝陳郡那張臉,王悅覺得無論他要什么,自己都會給他。謝陳郡怕是不知道,他那張臉在自己這兒值多少錢。 若他真的是謝景……王悅想起昨日謝陳郡望著那畫的眼神,又是一陣恍惚。 到了謝家后,王悅沒直接進去,反而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望了會兒,烏衣巷人來人往,可謝家這白墻青瓦瞧著卻是冷冷清清的,看久了,人的心里空落落的。這戶人家確實是門庭冷清。謝家人這些年低調為人低調行事,養成了這副含蓄氣質,任誰都想不到,在不久的將來謝家能一躍成為江東士族之首,到時候這門那可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擠不進了。他翻身下了馬車,走上前去敲了下門。 青衣的小廝上前來開了門。 王悅微微一笑,“去,喊你們家大公子起床,要接客了?!?/br> 正開著門的小廝腳下猛地一個踉蹌。 王悅進了門,輕車熟路地往謝陳郡的院子走,他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對著王有容道:“不要弄得我們王家人像匪寇一樣?!?/br> 王有容瞅了眼立在謝家大堂中整整齊齊的兩排王家帶刀侍衛,又回頭認真地瞅著王悅,思索片刻后,點點頭。 王悅這才轉身繼續往前走,謝家的下人挺少的,謝陳郡的院子里更是連一個侍從小廝都沒有,王悅推門進去時,院子里冷清地像沒人住似的,階前甚至還有兩抹碧綠的青苔。 謝景坐在院中讀書,聞聲回頭看了眼。 “謝大公子?” 謝景望著他,王悅倚著門懶懶地打了個招呼,一身烈烈朱衣在滿庭蕭瑟中尤其引人注目。 王悅笑了起來,“謝大公子,大清早出門曬太陽???”他又看了眼謝景手里頭的書,“哦,看書呢?” 謝景伸手慢慢撫平了書頁,“世子興致不錯?!?/br> 王悅走上前,相當無禮地從謝景手中直接將書抽出來,“看什么呢?”翻了兩頁,王悅眉頭抽了下,沒看懂,他忽然奉承道:“確實是當過夫子的人,學識就是高?!彼f著望了一眼謝景,“昨日沒來得及同謝大公子多聊聊,我竟是忘記了,謝家公子從前還是我的夫子?!?/br> 見謝景不說話,他又為自己辯解了一句,“我十五歲墜過馬,頭上受過傷,是真忘記了?!?/br> 謝景望了眼他,沒說什么。 王悅盯著他的臉看了會兒,無論多少次瞧見這張臉,他都要恍惚一陣子,他忽然笑道:“夫子與我的一位故人長得真是像?!彼譁惤诵?,壓低聲音道:“像是同一個人似的?!?/br> 謝景望了他許久,緩緩道:“世子說笑了?!?/br> “你說這世上如何會有這般相似的兩人?”王悅低身湊得更近了些,幾乎是傾身壓在了謝景的身上,低聲道:“弟子不解,還望夫子解惑?!?/br> 謝景看著近在咫尺盯著他瞧的王悅,“世子,弱冠當立,我離開太學多年,已經教不了世子了?!?/br> 王悅笑了下,“夫子,我那故人于我而言很是重要,不知夫子能否指點一二,我對夫子感激不盡?!?/br> “世子是通脫之人?!敝x景望著王悅琥珀色的眼睛,“世子當知道往者不可諫?!?/br> 王悅手撐在輪椅上,低頭看了他許久,他幾乎是貼著面前的人,忽然他笑了下,低聲道:“謝景,我昨晚夢著你了?!蹦锹曇粲州p又低,帶著股很濃的依賴味道,又有些疲倦與難受。 謝景望著王悅眼中瞬間起了波瀾,他忽然沒了聲音。 王悅將他那一瞬之間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心狠狠地抖了下。他不過是試探了一句。他盯著謝景,一雙眼銳利至極,“謝陳郡,想說什么?”話音一落,他才發現自己撐著輪椅的手抖得厲害。 謝景的視線也落在了王悅顫抖的手上,他沒說話。 王悅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忽然冷冷笑了下,“謝陳郡,你玩我呢?” 謝景聽出了王悅聲音里頭的顫抖。 王悅用力地甩了下手,起身站了起來,不知怎么的,自己先沉默了。裝瘋賣傻習慣了,他垂眸斂了眼中情緒,忽然漫不經心笑道:“謝大公子,失禮了?!彼裆绯?,好似剛才那在人家家里耍橫的不是他,又開始黏黏糊糊地和謝景套近乎。 謝景望著他,臉上瞧不出情緒。 王悅忽然又笑道:“我沒吃早膳?!彼谥x景旁邊的石頭上坐下了,“今日本世子就留謝大公子這兒吃早膳了!我聽聞謝家伙食不錯,午膳我也留下了?!彼麑χx景繼續厚顏無恥道:“還有晚膳,我也留下了?!?/br> 本世子吃這兒住這兒睡這兒了,打今兒起,本世子不走了!不就是磨?本世子就賴這兒了,有膽你就把王家世子往外攆。 王悅望著謝景笑,“夫子,我在你這里住著,不給你添麻煩吧?” 謝景望著他許久,問道:“早膳想吃什么?” 王悅張口就報了一串東西,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報完后他笑了下,“謝大公子,打今兒起,我就把謝家當自己家了,謝家人那都是自家兄弟,你以后別跟我客氣?!?/br> 謝景看著王悅起身走到門口席子前,脫了鞋子就往里頭走,不一會兒就搬了張桌案出來,他把桌案往自己面前一擺,撈了下衣擺坐下,之后便是坐等謝家人給他上吃的。 謝景垂眸望著他,王悅穿的正紅色衣裳太惹眼,你沒法從他身上移開視線,那衣裳袖口與衣擺比一般款式要窄一些,修身的打扮讓王悅多了幾分英氣,他就坐在這兒,好像這么些年來,他一直就這么坐在自己的跟前似的。 王悅拿食指叩了下桌子,“上菜??!” 謝景從他身上收回視線,看了眼院門口立著的侍衛。 沒一會兒,早膳就上來了。王悅想起自己帶的那群侍衛,讓那侍者記得待會兒多做點吃的送過去,一大幫人呢!別給餓著了!他絲毫不覺得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哪里有不妥,回頭對著謝景笑了下。 謝景對著那侍衛點了下頭。 侍衛下去的時候,看著不管不顧埋頭就吃的王悅,總有種謝家遭匪寇了的感覺。好端端的,怎么惹上他了? 王悅低頭吃了一陣子,筷子忽然一停,他抬眸看向正在望著他的謝景。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個殘廢,你腿怎么廢的?” 謝景淡然道:“墜馬?!?/br> 王悅有好一陣子沒說話,而后開口問道:“這些年一直待在江州,謝大公子有沒有想過回京師?”他望著謝景笑了下,“我近日翻閱尚書臺的文書,朝中正好有一批官員要調往東南六州,建康多了一大批空缺職位,謝大公子不如考慮一下?!?/br> 謝景看著吃了一半忽然就放下筷子不吃了的王悅,過了一會兒才低聲淡漠道:“世子想要什么?” 我這不是和你套套近乎嗎?王悅笑了下,“謝大公子,你這話說得本世子像個賣官的小人,本世子不過是瞧著謝大公子一身才華浪費了著實可惜,誠心想請謝大公子回建康罷了。江州雖好,到底不是重鎮,謝大公子難不成真想一輩子待在那兒?這話用你們讀書人的話來說,叫什么明珠蒙塵,對吧?多可惜?!?/br> 謝景望著自己的時候,王悅瞧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忽然笑道:“謝大公子,我沒什么好算計你的,瑯玡王家雖說不比從前,但本世子還不至于淪落到要去招搖撞騙的地步,你說呢?不過是幾個閑職罷了,我還怕謝大公子瞧不上?!?/br> “世子可曾與丞相大人商量過此事?” “我父親平日里公務繁忙,我倒是真沒來得及與他商量,不過我相信他也愿意瞧見謝大公子這樣的人回京就職,我父親是個惜才的人?!蓖鯋偸謸沃腊?,抬頭有些期待地望著謝景,“謝大公子意下如何?” 謝景坐在輪椅上似乎思索了片刻,他望著王悅:“太學一別多年,世子確實跟從前不大一樣了?!?/br> 王悅微微一頓,心里忽然有些沒底,這人什么意思?他一時有些摸不透,抬頭對著謝景笑道:“那能一樣嗎?我都多少年沒讀書了!行了,我不吃了!我吃飽了,我在你這兒四下轉轉,我剛說的事,謝大公子你再考慮考慮?!?/br> 謝景看著起身往外走的王悅,忽然開口問了一句,“胃疼吃不下東西?” 王悅的動作猛地一頓,回身看向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