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東晉皇族司馬為姓,那就是司馬紹。 謝景一下子就記起了很久之前王悅喝醉酒提到過的名字,王悅興許不記得了,其實提到那兩個名字時,王悅他整個人都在抖,聲音更是抖得厲害,謝景拿著書的手一頓,低頭看著面前一摞東晉歷史書籍,若有所思。 看樣子,是真的特別喜歡東晉呀,他回頭望了眼王悅。 王悅正在考慮要不要給遲歸的王樂打個電話,還在猶豫,看見謝景回頭望著自己,他不明所以,隨口問道:“怎么了?” “沒事?!敝x景將書塞了回去,“你很喜歡東晉歷史?” 王悅的手忽然就輕輕一抖,他低頭看了眼,半晌點了下頭,“嗯?!?/br> 謝景走到他身邊,“你喝醉的時候,唱的是東晉的歷史?喊的是東晉皇帝的名字?” 王悅頓了一下,抬頭看向謝景鎮定道:“喝醉了以后的事,我哪里記得?”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沒多問。 一直到謝景轉身走到了桌子旁,王悅才松開了拽著袖子的手,猛地松了口氣,他慢慢擰起眉,沉思片刻后,他扭頭看了眼那柜子上的書。 看了一會兒,又有些悵然。他想起一個故事,莊周夢蝶。 一個同樣講迷失的故事。有的時候,他確實有些分不清,這里的事兒是不是臨時前的瑯玡王氏世子做的一個夢,亦或者,瑯玡王氏世子只是這個少年臨死前的一個夢中人。 悄無聲息的時間沖淡了一切,王悅覺得自己在漸漸迷失,遲早有一天,他會忘記建康城長安道,忘記誓言與背叛,忘記過去的一切,那所有的一切最終真的會變成他做過的一個夢,一切的痛苦和掙扎也被忘記。 這樣活著,想想也是挺好的,那些腥風血雨全都不用他去背負了。 王悅望向站在桌子前的謝景。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累了,就這樣吧。 次日清晨,宿醉之后頭暈得厲害的王悅靠著窗戶吹風,桌子前坐著一勺一勺平靜喝粥的王樂。 王悅吹了會兒風,看了眼打昨日回來起就沒怎么說過話的王樂,心情有些微妙,怎么了這是?他很識相地辨別出了王樂“拒絕溝通”的氣場,保持了觀望的態度,沒去主動找不自在。 王樂平靜地喝完粥,從椅子上撈起書包往外走,王悅目送她走出去大老遠,眼見著她沒人影了才收回視線,剛扭過頭不到一分鐘,門哐當一聲又被砸開了,他回頭看去。 殺回來的王樂一句話都沒說,伸長手臂從門后的垃圾桶里掏出卷東西,掏完走人,一句廢話都沒撂下,她連看都沒看王悅一眼。 王悅整個人靜止了片刻,回想了一下,他覺得王樂從垃圾桶里掏出的那東西,那形狀樣式看上去好像有點像之前他寫給她的那副字畫。他若有所思地望著王樂離去的方向,慢慢點了下頭,一面覺得自己好像懂了,一面覺得自己好像沒怎么懂,不過也正常,他一直感覺王樂這個人有點別扭。 王悅覺得應該沒出什么事兒,轉頭看向樓下,繼續吹風。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他視線頓住了。 樓下墨綠的信箱旁立了個高挑的少年,謝景隨意地插著兜,一雙眼正靜靜地望著自己,那樣子也不知道是站了多久了。 王悅先是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后喊了一句,“謝景?” 謝景穿了身相當休閑的衣服,背著只簡單的黑色背包,他站在道路上,背景是筆直街道,寥寥行人。 王悅開口道:“你怎么來了?” “回國久了,一直沒出門走走,這兩天忽然想去外面轉轉,一起去嗎?” “去哪兒?”王悅有些沒反應過來。 謝景望著他,說兩個字,“金陵?!?/br> 王悅突然愣住了,腦子轟一聲后徹底空白。 金陵帝王州。 金陵,那就是建康??! 王悅整個人都怔住了,胸膛一瞬間像是要炸裂開來,無數情緒劇烈地翻涌,他從未想過,光是聽見這“金陵”這兩個字,他就有種魂魄離開身體的感覺,好像是有人在他耳邊重重地敲了一聲鐘,提醒他記得歸途。 謝景看著王悅的樣子,“中午十一點的飛機,南京,去不去?”他伸手從兜里慢慢掏出兩張飛機票。 王悅幾乎忘記了自己是怎么沖下樓的。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飛奔在錯流的時間之中,什么都抓不住,卻有種飛蛾撲火的壯烈感。 一直到被謝景帶著過了安檢,驗票后坐在了飛機上,王悅才猛地回過神,他死死地攥緊了手,連呼吸都不自覺輕顫起來。他在害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那是一種從骨髓深處冒出來的戰栗,他偏頭看向坐在一旁的謝景,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胸口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灼燒,涼了很久的血再次guntang開來。 飛機尚未起飛,謝景環著他替他將安全帶仔細扣上了,“睡一會兒,到南京還要幾個小時,到了我叫你?!?/br> 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謝景忽然感覺到王悅一下子抓緊了自己的手,那力道極大,他扭頭看去,王悅渾身都僵住了,一雙眼緊緊盯著自己,謝景頓了一會兒,忽然猛地用力反手將他的手扣緊了。 ……當站在南京老城墻下的那一瞬間,王悅整個人徹徹底底地愣住了,他仰著頭靜靜望著那一截殘存的破敗老城墻,呼吸艱難。 人來人往,楊柳依依,六朝古都的南京城立在云天下,多少舊事盡付了野史笑談。王悅站在那兒,忽然覺得眼前乾坤顛倒,東晉巍巍皇城迎風而起,萬丈煙塵里故人穿梭不息。有一大群人斟了酒,坐在桂花樹下喊他的名字。 “王長豫!” 王悅一瞬間臉上血色褪盡,他太失神,連謝景在一旁喊自己的名字都沒聽見。 建康,我回來了。 王長豫回來了。 第18章 回家 烏衣巷,秦淮河。 王悅拎著書包站在長街上看著來往奔流不息的人潮,將夜的暮光從地平線上浩蕩卷來,朱紅的燈籠,灰暗的屋檐,閃爍的銀霜,王悅看著這座一千八百年來歷經滄桑的古城,分明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狠狠貫穿他的胸膛攥住了他的心臟。 他站在這街頭,像個迷失了多年的孩子,重新回到了故鄉,又像是游蕩了多年的孤魂野鬼,找到了埋骨之地。 他記起一樁舊事,洛陽淪陷多年后,一位久經戰亂的宮廷樂師流落到了建康,王導聽聞后,請他來了府上做客,席間,堂中有后輩輕佻地命那樂師彈首曲子助興,曾經名揚洛陽而今白頭又眼花的宮廷樂師溫和笑了下,擊箸而歌。 甫一開口無數舊時洛陽權貴紛紛淚灑長襟。 一片各自壓抑的嗚咽聲中,唯有那愣愣的輕佻后輩不明所以,只聽那白頭樂師低聲一遍遍唱著那一句楚聲,“游子思故鄉”。 游子思故鄉。 王悅忽然攥緊了拳,他像是被五個字徹底擊中了,臉色蒼白,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都漸漸開始模糊,在他眼前浮現的是一千八百年前的東晉皇城,朱衣云集,東風搖酒旗。 那是真正的一流繁華。 有世家少年騎馬而過,道上驚起煙塵,嗆得他幾乎有種落淚的沖動。 謝景扭頭看了眼王悅,見他又愣住了,心中忽然就籠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霾,心頭一下子不安起來,他伸出手,牽住了王悅,喊了聲他的名字。 “王悅?” 王悅猛地回過神來,回頭看向謝景,“什么?”他問道:“你說什么?這是哪兒?” “這是秦淮夫子廟,我們先把東西放酒店,吃點東西,晚上再出來逛逛也不遲?!敝x景沒等王悅開口,牽了王悅就往街道另一頭走,“晚上想吃什么?” “都可以?!?/br> “一點不挑?”謝景回頭看向王悅。 王悅下意識就猶豫了一下,一抬頭,正好撞上謝景注視自己的視線,“不挑,不挑?!彼u頭道,“飯桌上我不挑事兒?!?/br> 謝景看著他那副樣子,忽然覺得很可愛,王悅這北方兒話音說得就像個剛開始學說話的軟綿孩子似的,“走吧?!?/br> 他極為自然地帶過了王悅的肩,攏著他往外走。 秦淮河上有風吹過來,遠遠望去,畫舫龍舟燈火剔透,江清月近人,走了一程,謝景低頭看了眼,意料之中地又見王悅開始失神,他極輕地皺了下眉,卻終究沒說什么。 他伸出手輕輕將王悅的帽子戴上了,側過身不著痕跡地替他擋了點風。這樣子,倒的確不太像是高興的樣子。 吃了飯,王悅坐在酒店里隔著落地窗打量這個城市,一看就難免又失神了。 他的過去和現在分割得太嚴重,這讓他有時候會突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兒,想不清楚這個朝代和過去到底有無聯系,越是不清楚越是想,想得多了他心中也會忽然莫名恐慌起來,不能確定自己和這個世界到底誰是真實,亦或是誰都不真實。 直到這一刻,他站在了這兒,真真切切地看見了這座一千八百年后的建康城,這條一千八百年后依舊流淌的秦淮河。 那一瞬間,月照山河,他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過去。 他瑯玡王長豫生于此,長于此,即便所有舊朝痕跡都煙消云散,他依舊認得這兒的水云與江月,認得這兒是他故鄉。 王悅靜靜看著窗外那一帶秦淮流水,眼神溫柔。 身后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他回頭看去。 謝景將傘放在了柜子上,走上前在他身后站定,“看什么呢?” “外面下雨了?”王悅看了眼謝景放在一旁的傘。 “嗯,小雨,走街上感覺不出來?!敝x景順著王悅的視線望了眼窗外,夜色中的古城愈發寧靜,給人一種茫茫然靜水流深之感。他看了會兒,忍不住隨意地揉了下王悅的頭發,“整個下午都在走神,想什么呢?” 王悅望了眼窗外,良久,低聲開口道:“沒什么,就是覺得好看,看了心中很喜歡?!?/br> “是嗎?”謝景揉著王悅頭發的手極為短暫地頓了下,他望著王悅側臉,眼中暗了暗,低聲問道:“真喜歡?” “嗯?!蓖鯋傸c了下頭,心中低嘆道,故鄉舊山河,如何能不喜歡?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視線有些幽深,卻也沒說什么。 “我們下去走走吧?”王悅忽然扭頭看向謝景,“沿著秦淮河走走?” “外面正下雨,天色又陰冷,風吹容易著涼,你今天趕了一路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陪你下去看看?!敝x景看著王悅,一番話說得不緊不慢極具說服力。 王悅猶豫了一會兒,見謝景靜靜望著自己,半晌,他終于輕點了下頭,這事兒剛定下,忽然他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房間中唯一的一張床,略帶疑惑看向謝景道:“對了,今晚我睡哪兒?你就租了一間房?” 謝景看了那張寬敞到可以四五個人睡的床,又看了眼王悅,淡淡問道:“要不你睡床,我睡地板湊合一晚?” 王悅忙搖頭:“不不不,那算了,我們一起睡吧?!?/br> 謝景望著他,瞧見王悅轉頭又望向了窗外,他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眼,霧蒙蒙的,晦暗風雨中什么都瞧不清楚。 半夜。 躺在床上,王悅不知怎么的,睡得極為不踏實,似乎一直在半夢半醒的狀態,幾回都驚醒過來,可睜開眼他卻記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夢。他有種極為強烈的不真實感。 不知道第幾次驚醒后,王悅摸了把自己滿頭的冷汗有些不明所以,呆了會兒,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下太陽xue,隔著黑暗看向睡在另一側的謝景。 一片昏暗中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個大致輪廓,心中卻莫名就定了定,猶豫了一會兒,他試著慢慢往謝景那兒靠了下,他實在是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可他渾身都在抖,半天,見謝景沒醒也沒別的動靜,他大著膽子把腦袋放在了謝景的枕頭上,兩人一下子貼近了。 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王悅聽了會兒,沒聽見謝景醒過來的聲音,他回頭又望了眼窗外,卻瞧見黑暗中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的,他仰著頭,冷汗流進頭發中,他翻了個身望著謝景。 心里忽然就踏實了些。 謝景是個很容易讓人安心的人,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他坐在那兒,就能讓人定心。王悅望著他,有片刻的失神,什么時候開始起,他竟是下意識依賴著謝景了? 睡得正迷糊的時候,王悅似乎感覺到身上的被子輕輕地覆上了他的肩,他困得睜不開眼,下意識順勢縮了下脖子往溫暖處貼了貼。 黑暗中,一只手輕輕抱住了他,摸了摸他的臉,又摸了下他的頭發,擦掉了他的冷汗,而后那只手靜靜貼在他的背上沒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