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謝景睜開眼打量著窩在自己懷中熟睡的人,極低地嘆了口氣,這翻來覆去大半個晚上,看這樣子總算是打算好好睡一覺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景都快睡過去了,手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顫栗。 凌晨時分,秦淮河在夜雨中靜靜流淌。 王悅猛地睜開了眼,手狠狠攥緊了被子,他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一樣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睜開眼時整個人都還是呆的,他渾身都在壓抑不住地顫抖。鬢角流下的冷汗劃過眉梢眼角狠狠砸在了謝景的手背上,觸及皮膚一陣冰涼。 王悅撐著床直起身體,不可思議地慢慢回過頭看向窗外的秦淮河,細雨中,一切都是模糊的,河岸,水月,畫舫,所有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王悅卻是看怔了,心底有什么東西像是瘋狂地呼之欲出。 他回頭看了眼沒被驚動的謝景,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翻身下了床,他連鞋都沒穿,放輕了聲音,他直接赤腳踩著地毯走到了門邊,推門走了出去。 夜里的雨下得有些大了,王悅沒帶傘,直接淋雨往外走,舊時的都城和如今的城市有很大的差異,他找了很久卻一直都在街頭毫無頭緒地打轉,他慢慢頓住了腳步,天地間四顧茫茫都是雨,他一個人站在原地理思路,渾身冰涼的雨水,一陣又一陣徹骨的寒意。 忽然,他猛地回頭往一個方向走,凌晨兩三點的街道上行人較平時稀少,他一路循著記憶往回跑,路上撞了兩三個人,他連道歉都顧不上就繼續走,一直跑到了一處長街,他才猛地頓住了腳步,前方不遠處是棟臨江的酒樓,再過去就是秦淮河。 王悅渾身都開始顫抖起來,手輕輕凌空劃了一道,“揚、揚安渡口……”他忽然扭頭朝一個地方看去,下一刻他整個人拔腿朝這那個方向飛奔而去。胸膛中心臟跳躍如擂鼓。 緊閉著大門街巷,極為狹窄的小牌匾上提了烏衣巷三個字,在夜雨中更顯得黑漆漆的。 王悅站在那兒狼狽而呆愣地看著那三個字,愣住了。這兒真的不是什么豪華的地方,一米多寬的大門口,一扇窄窄的門緊緊閉著,看起來破敗而寒酸,這一切全然不能讓人信服這兒就是烏衣巷。 舊時的孫吳練兵的烏衣巷是練兵的場地,因為士兵穿烏衣,那地方又名烏衣巷,那原是極為廣闊的一方天地。 這不過是烏衣巷的一處舊址。 可王悅還是看呆了,視線中有什么東西散開,他立在原地渾身僵硬,仿佛眼前看見的不是這破敗狹窄的舊胡同,而是那百丈寬的康莊大道,而是一千八百年前那云集了大半中樞權貴豪門的東晉第一流地界,無數談笑晏晏的士子清流魚貫而入。 這里是他的家! 王悅臉色幾乎沒有一點血色,仰著頭看了半晌,他突然抽身往一個方向飛奔,穿街走巷不知跑了多久后猛地剎住了腳步,猛一下徹底定在了當場。 那是條通往民居的昏暗街道,新修的牌坊安安靜靜地立在不遠處,一片肅穆。 雨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大起來的,一陣陣砸在臉上有些生疼,王悅立在原地看著面前空蕩昏暗的街巷,耳邊只聞雨聲。 水泥磚瓦舊城區,誰能想到這兒曾是一千八百年前東晉第一豪族瑯玡王氏供奉著列祖的祠堂。 王悅忽然就清晰地記起了那個他一直做卻又一直記不分明的夢,白綾高懸,風中傳來幾聲招魂幡上的青銅鈴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在他耳邊響徹不息,他站在祠堂前想沖進去看看,卻怎么都跨不進去大門,伸長了脖子卻又怎么都看不清那里頭的景象,只能模糊地辨認出那是個靈堂。 那是……誰的靈堂?誰在哭? 王悅的臉色蒼白到幾乎透明,一下子沒站穩竟是摔跪在了地上,大雨傾盆,他撐著地的手一點點攥緊,在地上磨得刺疼,血水一瞬間就被雨水沖刷干凈了。 他跪在地上,良久,幾近無聲地低聲沙啞道:“母、母親?!?/br> 那被他刻意遺忘,他一直不愿意深思的一份痛苦,忽然徜徜徉徉鋪在他了面前,胸膛中疼痛一下子蔓延開來,王悅猛地攥緊了手。 你怎么敢忘? 王長豫,誰都能忘記,你怎么敢忘? 沒過多久,雨中就有腳步聲響起,一聲又一聲。 王悅撐著地回頭慢慢看了眼,雨夜的小巷,一個人淋著雨緩緩朝自己走來,碎發下一雙散著涼意的眸子。王悅輕輕扇了下睫毛,辨認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聲音皺眉問道:“謝景?” 謝景渾身都濕透了,一身黑色高領毛衣更是從袖口衣擺都在成線地滴水,他走進了,低下身蹲在王悅面前,垂眸靜靜看著一身狼狽的王悅。 “你怎么了?”這一句話問得極為平靜,平靜到有些滲人。 王悅抬頭望向他,眼中有些錯愕,他沒想到謝景會出現在這兒,他沒說話。 謝景忽然伸手掰住了王悅的下巴,低沉著聲音開口:“我再問一遍,你到底怎么了?” 王悅下意識偏了頭,雨水遮住了他的視線,他閉了一瞬眼,再睜開時他的聲音已然淡漠了許多,他低聲道:“謝景,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彼行┦懿涣肆?,精神被繃到了極致,有種近乎慘烈的感覺。 那一瞬間,隔著雨幕,王悅看不清謝景的臉色。 王悅低著頭,慢慢攥緊了手。 怎么會變成這樣?怎么會變成今日這樣?他有些想不通。 第19章 秦淮 王悅坐在地上良久,終于抬頭看向雨中一言不發的謝景。 “謝景?!彼行┢>氲亻_口,“我……我今晚有點累了,沒事,我就是出來走走,我……”他忽然說不下去了,見謝景仍是沉默,他索性也沒接下去,撐著地慢慢站了起來,拿袖子擦了把手上的血。 雨還在下,王悅隨意地抹了把臉,抬頭看著黑漆漆一片根本望不見盡頭的街巷,忽覺人生可笑,他是王長豫,瑯玡王氏大公子王長豫,該死的,他到底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兒?這天大地大的,他覺得自己如今真像條喪家之犬,舉目茫然。 他慢慢回身往來的方向走,剛走了兩步,身后忽然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 一直沒開口的謝景出聲喊他的名字,“王悅?!?/br> 王悅聞聲腳步一頓,輕皺了下眉,良久才低聲疲倦道:“我先回去了?!?/br>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夾雜在一片嘈雜雨聲中。王悅忍不住揉了下眉心,不知道怎么同謝景解釋今天的事兒,說句實話,他的確也不太想解釋,這大概是他二十多年最狼狽的時候了,他聽見身后的腳步聲漸漸停了下來。 “王悅?!?/br> 王悅聞聲回頭看去,下一刻整個人被一把拽著胳膊扯了過去,他尚未反應過來,就已經狠狠撞上了謝景的胸膛。 大雨如注,謝景箍住了他,一手扣著他的下巴,一手按著他的后腦勺,忽然低頭。 謝景吻了下去。 王悅猛一下子愣住了,瞪大了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臉龐,明明是那么黑暗的夜色,他卻如此清晰地看清了這人的臉,謝景閉著眼,臉上全是冰冷的雨水,他下意識就開始猛地去推謝景,卻忽然感覺到謝景在嚙咬著自己的下唇,他一下子僵住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教過王悅這時候應該怎么做,他推不開謝景,他渾身都在發軟,心底掀起狂瀾,所有的意識在一片顫栗中頓時灰飛煙滅。 謝景,謝景,謝景,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字,仿佛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和謝景,這個清冷的人此時此刻渾身上下從發梢到指尖都是暖的,暖的guntang。王悅猛地睜大了眼,他抱住了謝景,像是個孤獨無助的人忽然抓住了眼前的什么東西,他死死地抱住了謝景,渾身顫抖不休。那一瞬間,他竟是想哭。 大雨中,謝景低頭吻著他,手緊緊地壓著這人的后腦勺,將瑟瑟發抖的王悅狠狠地勒在了懷中。 雨下得轟轟烈烈。 酒店。 謝景坐在沙發低著頭,捏著王悅的手有條不紊地給他清理傷口,自打把淋了一生雨凍得渾身哆嗦的王悅抱進門起,謝景就沒說過一句話,從給王悅利索地換了身干凈睡衣又吹干了頭發,到如今抓著人給他處理傷口給他上藥,謝景全程連一個字都沒扔給王悅。 如此泰然自若,實在是遠超了王悅的意料。 謝景正抓著王悅的手,拿棉簽擦著王悅手上的傷,忽然看見那手指輕輕動了下,他看見王悅的食指輕輕蹭了蹭他手中的棉簽。他抬頭看向王悅。 王悅緩緩開口道:“你……為什么?為什么要……” 謝景神色未變,伸手從一旁的盒子里拿了支干凈的棉簽,“瞧不出來?我喜歡你?!?/br> 王悅愣住了,謝景這話說得實在太直白,也太自然,他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每一個字,可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忍不住問道:“你說什么?” 謝景抬眸望著他,又重復了一遍,“我喜歡你,第一眼見著你,我就有些喜歡你?!彼恼Z氣極平常,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 “你……”王悅不知道說什么好,望著謝景發怔。這個人,是怎么把這番話說得如此不卑不亢光明磊落的,這好像是他獨有的本事,所有的東西經由他嘴里說出來,便是再正常不過。 王悅睜大了眼,有些震驚,又有些茫然,下意識想從謝景的手里把手抽回來,卻感覺忽然被捏的更緊了。王悅掙脫不過,竟是不想松開了,他太累了,他握著這個人的手,像是攥住了夜里的一道光,溺水時眼前的一根稻草,他握住了,便松不開了。 “這么晚了,跑出去做什么?”謝景捏著王悅的手問了一句,他望著王悅。 王悅當然不知道怎么解釋,他頓了很久,才編出個不怎么蹩腳的理由,“我睡不著,出去走走?!?/br> “睡不著?”謝景反問了一句,抬手試了試王悅的體溫,確定他沒發燒后放下了手,“怎么會睡不著?” 王悅心中本來就有些慌,脫口回了一句,“睡不著就是睡不著,我出去走走而已?!?/br> 謝景抬眸望著他,過了不知道多久,他低聲問道:“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 這四個字一出,王悅的臉色一瞬間血色褪盡,他像是被謝景一下子戳著了痛處,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神經繃得太緊,人是容易崩潰的。他怕什么?他如今有什么可怕的?瑯玡王家早沒了,東晉已經覆滅了千年,他瑯玡王氏大公子如今不過一條喪家之犬,他有什么可怕的?他還怕人知道不成? 他一個已死之人到底在怕些什么,在執著些什么?他已經回不去了。這兒多好啊,日子清靜,又少紛爭,不用爾虞我詐,也沒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他呆這兒有什么可怕的?他忽然有些想笑,這半生皆可笑,風光地活了大半輩子,最后竟是活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王長豫,你還敢口口聲聲說你不怨不恨?天下誰有你王長豫更道貌岸然,明明整個人都被恨意侵蝕得快腐爛生瘡了,還要做出這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你做給誰看?你究竟怕些什么? 王悅終于有些控制不住地低下頭,臉色蒼白,他現在感覺自己就跟個厲鬼似的,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終于顫著聲音極低地說了一句: “謝景,我偷了人一樣東西?!?/br> 我偷了一條命,一段人生。我原是個已死之人,一千多年前的已死之人,尸骨都已經腐爛透了,不知道葬在什么地方。王悅手腳冰涼,抬頭看了眼謝景。 謝景的臉色頓時有些異樣,他靜靜望著王悅。 王悅覺得渾身發冷,下一刻,他被人輕輕擁入了懷中,他控制不住地打顫,終于,他死死地拽緊了謝景的衣袖。 謝景抱住了王悅,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著他,他感覺到王悅抱住了自己,那種帶著戰栗的、用上了極大力道的擁抱。那一瞬間,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王悅的情緒,逼近崩潰的那種恐慌、掙扎與茫然,于此同時,他還感受到了王悅對他全身心的信任,那種帶著孤注一擲意味的、帶著慘烈意味的信任。 “王悅?!敝x景低聲喊他的名字,手一點點慢慢地插進了他的頭發,他想起八個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攬著王悅睡在床上,給他蓋上了被子。 誰也不知道是誰先伸出的手,誰先擁抱住了誰。 外頭夜雨大得驚人,打在窗戶上噼噼啪啪的響,窗外一片漆黑。 謝景伸手慢慢解開了王悅的衣服扣子,一顆顆往下解著,他忽然抬手撫上了王悅的臉,黑暗中,他感覺王悅在抖,他低頭細碎地吻著他,從未有過的體驗讓他的呼吸有些難得的不穩,他抱住了王悅。 王悅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感受著謝景的體溫,那一刻他忽然記起很久之前的大街之上,他望著迎面走來的謝景,那人朝著他笑,那笑賞心悅目。他又記起謝景站在桌子前拿勺子慢慢地攪著粥,光鋪在他身上,這個人整個人都是暖的。如今這個人離自己極近,黑暗中,他聽見他的心跳聲,聽見這人低緩的呼吸聲。王悅止不住地想發抖。 他偏過頭,一雙眼盯著低頭吻著他側頸的謝景,他知道謝景在干什么,那感覺很陌生,他有些緊張,卻沒有推開謝景。 謝景低頭看著他,終于,他壓著王悅的腰,一點點進入王悅的身體,聽見王悅忍不住脫口而出低低的一聲悶哼。 “難受嗎?”謝景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喑啞得厲害。 王悅看了眼他,抖著唇沒說話,臉色蒼白得厲害,半晌才低聲道:“有點疼?!彼ゾo了謝景的胳膊,眼中有些發紅。他有些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卻死死地抱住了謝景,帶著股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絕然。他忽然就記起來了,是他先抱住的謝景,他先伸出的手,是他想要謝景。 謝景低頭看著他,親了下他的額頭,“忍著點,我輕點?!?/br> 第20章 有錢 王悅次日醒過來的時候,抬頭看著枕頭邊上睜著眼睛望著他的謝景,有些微微發愣。 謝景抬手輕輕揉了下他的腦袋。 王悅忽然就記起來了。 這一次,他清楚地確定,瑯玡王氏大公子、王家世子、他王長豫跟人睡了。 謝景望著他發愣的樣子,忍不住伸手將人用力地攬住了,額頭貼上了王悅的額頭,他極輕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