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陸時卿沒有食言,說好三天就是三天。 三日后黃昏,元賜嫻跟望夫石一般立在府門前等,終于盼到他從馬車里下來,懷里揣了個明黃色的襁褓,襁褓里安睡著一個男娃娃。 她疾奔上前,看到孩子的一剎心潮激蕩,險些又落下淚來。 陸時卿一手揣著孩子,一手攬著她往里走去:“別哭了,浪費水,不是一直想給元臻喂奶?來,叫你喂個夠?!?/br> 元賜嫻本來是挺想哭的,被他說得破涕為笑,狠狠擰了把他的勁腰。 夫妻倆還不知如何跟宣氏開口這件事,先做賊一樣把睡著的陸元臻偷偷抱進了臥房,然后請了大夫來,確認他完好無損健健康康,且這些日子以來吃好喝好的才算放心。 等大夫離開,元賜嫻記起陸時卿的提醒,心中由來已久的愿望變得愈發強烈起來,急迫地想給元臻喂奶。 其實她的奶水并不少。當初陸時卿說她身子虛奶水不夠,都是唬人的話。要不是元姝個頭小小,食量卻驚人,隔一個時辰就要來啜她,她恐怕還得被漲奶給逼瘋。 不過饒是如此,也有好幾次漲奶受不了的經歷。她當時已經隱約猜到孩子不是元臻,就沒提出非要把多余的奶水喂給他,想著自己擠掉。 只是陸時卿日日寸步不離她,她一難受,他就察覺了,自然不會勞動她,誠懇地來解救她。一開始是用手的,后來覺得浪費,就換了嘴。 元賜嫻回頭想想,這當爹的,真是搶了兒子一個月的吃食。 現在元臻回來了,她要好好補償他。 元賜嫻撩了衣襟,熟門熟路地抱起剛睡醒的孩子,準備給他喂奶。 陸時卿坐在床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兒子撇著頭一副不是很想吃的樣子,想了想說:“可能是剛吃飽,等會兒再喂吧?!闭f罷補充道,“你要是難受,我先來?!?/br> 誰給他那么好命先來。 元賜嫻剜他一眼,堅持嘗試讓元臻吃奶。 這事實在不是她霸道,而是她害怕,害怕兒子一出生就沒在自己身邊,如此離開一月以后,跟自己不親了。 她忐忑地哄著元臻,哄了半天,終于看到小家伙扭過頭來啜她。 元賜嫻心底一喜,正要閃耀起充滿母性光輝的微笑,卻不料他用力吮了她一口以后,突然松開嘴,偏過了腦袋。 “唰”一下乳汁飛濺,直直射向了近在咫尺的陸時卿……的臉。 而始作俑者陸元臻躲避及時,毫發無損,瞅瞅一臉白沫子的阿爹,再瞅瞅愣在原地的阿娘,“咯咯”笑得酣暢。 半晌,陸時卿伸手抹了把臉,吞咽了一下道:“這回是親兒子沒錯了?!?/br> 小劇場: 元臻:借奶獻佛,粑粑,喜歡我給你的見面禮嗎? 元臻吸了奶但不喝的那段,其實是我媽講的,我小時候的劣跡…… 第104章 104 陸時卿衣襟都是奶漬, 痛并快樂地起身去換干凈行頭, 回來見元賜嫻正坐在榻邊, 笑盈盈地拿著個瓦狗逗兒子。 陶制的小犬栩栩如生到他差點倒退了一步。 聽聞腳步聲, 元賜嫻抬眼看他,見他站得遠遠地問她:“你給他玩這個做什么?” “當然是不想他重蹈他爹的悲劇了。不怕狗, 要從娃娃抓起?!?/br> 她說得理直氣壯, 陸時卿一噎, 氣悶地坐到她身邊。他也不是天生就怕狗的。且與其說怕,倒不如講是當年被狗舔出的心障。 說起來, 不知早先那個踢天弄井,皮上天的丫頭到底是京城哪門哪戶的小娘子。他隱約記得,那丫頭穿得一身富貴行頭, 應該不是出身尋常人家,算一算大約跟元賜嫻差不多大,倒說不準是她相熟的。 陸時卿原也不是喜歡追根究底的人, 更不會真跟個小孩子計較, 只是現下記起, 略有幾分好奇,撐著膝偏頭問她:“當年我騎馬游街,你人在京城吧?!?/br> 元賜嫻逗孩子的動作一滯, 心底暗叫不好。 怎么的, 這是記起前塵往事,察覺了什么端倪? 她飛快答:“沒有,那時我已經跟阿爹去姚州了?!?/br> 陸時卿“哦”了一聲, 又聽她問:“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他搖搖頭:“只是想,你要是在京城,大概也會去湊個熱鬧?!?/br> 元賜嫻滿臉惋惜,討好地道:“是啊,我從前年年都去的!可惜沒能目睹你年少風采,要不,指不定我就舍不得去姚州了!” 陸時卿聞言,警惕地看看她:“你又做什么夢了?!?/br> 她一本正經地嘆了口氣:“說個實話也要被疑居心不良。您老人家是對自己多沒信心啊,陸探花,陸侍郎?” 陸時卿笑著看看她,按著她頭頂兩個發旋揉搓了一下,很自然地接受了“老人家”這個輩分,也嘆了口氣:“碰上個哪哪都好的小祖宗,確實沒什么信心?!?/br> 她抱著兒子,笑嘻嘻歪倒在他懷里,看起來很喜歡他難得的情話,滿意之余,抬嘴輕輕咬了一下他的喉結:“這樣是不是自信了點?” 陸時卿喉結一滾,渾身燥熱地垂眼看她:“剛出月子,注意分寸?!?/br> 她拍拍胸脯:“我已經好了,倒是你養結實了沒?別是那什么風不振了?!?/br> 他不由“嘶”出一聲,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想試試了?”說罷低頭看了看睜著大眼的陸元臻,示意她有膽就把兒子放下。 元賜嫻沒膽,抱著兒子當擋箭牌,正與他鬧得起勁,突然聽見叩門聲。是宣氏和陸霜妤聽聞元臻被抱回了,所以過來詢問情形。 夫妻倆齊齊斂色,對視一眼。 孩子被調包這一月,元賜嫻是隱隱已有察覺,但宣氏卻渾然不知,一心把那別人家的孩子當作親孫疼愛,如今乍聞真相,也不知能否釋然。 但元賜嫻卻也知道陸時卿的抉擇沒錯。當初她和兒子被擄,正是因后來的那名穩婆出了岔子,宣氏因此總覺有自己的責任在,心力交瘁之下也小病了一場。若是當時就告訴她,親孫其實沒被救回來,她怕得要一病不起了。 倆人起身迎了宣氏進來,為難了一晌,還是選擇開門見山說了實話。 宣氏好半天沒緩過勁來,跟夫妻倆仔仔細細確認了好幾遍經過后,問原先的孩子去了哪里。 陸時卿知道阿娘對那個孩子已然有了感情,原本多養個養子也無妨,但留著他卻可能給陸家帶來麻煩。畢竟他也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誰,只有打哪來的送回哪去。 宣氏聽了以后,還是不大能夠回神,胡思亂想一通后,問是不是元臻得了什么重病,所以他們才拿了這個孩子來哄騙她。 陸時卿之前派曹暗前去調包來孩子,接到的第一時刻,就跟上回兩名經驗老道的穩婆確認過孩子耳后的一顆紅痣印記,眼看勸不聽宣氏,險些要將她倆以及當日見過陸元臻的眾婢女叫來作證。 最后還是陸霜妤叫這一環給省了,趴在搖車邊看了一會兒小元臻,扭頭跟宣氏道:“阿娘,您快來看看這孩子的眼睛,簡直跟嫂嫂的一模一樣??!” 不怪陸霜妤第一下注意到這個。畢竟元賜嫻的桃花眼確實長得十分勾人。當初她就是淪陷在她那雙眼睛里的。 宣氏這才慌忙探身去看。 說一模一樣是有點夸張了,畢竟小娃娃還沒全然長開,但瞅著確實有那么點輪廓在。再回想之前那個孩子的眉眼,倒真沒跟陸時卿和元賜嫻有哪處相像,只是當時孩子剛出世,五官都擠在一起,她也沒深思。 這樣一看,母女倆突然有些驚喜了。 宣氏瞧著元臻的鼻子,跟陸霜妤道:“這小鼻子挺的,倒是有點像你阿兄?!?/br> “臉盤子小,像嫂嫂!” “上唇像你阿兄,下唇像你嫂嫂!” “……”連一對唇瓣都被活活拆開的夫妻倆抽著嘴角對視了一眼,心底卻是滿足地喟嘆一聲,這事大概算是解決了。 宣氏認準了親孫后,回想這一月來他可能受到的委屈,也就沒工夫念想原先的孩子了,心疼得接連幾日一直圍著陸元臻轉。 陸霜妤原本一直更喜歡乖順得在誰懷里都能睡著的陸元姝,老覺得這女娃娃跟她的名兒是配對的,現在卻也圖新鮮,想逗逗陸元臻,便特意去了趟西市,打算采買些男娃娃玩的物件來。 不料這一去,剛巧在街市上碰見了竇阿章。 陸霜妤一個閃身躲進巷弄,無奈還是被他眼尖發現了。他站在巷弄口,聲稱自己絕無惡意,喊她出來,要給她說個秘密。 看他招貓兒似的傻樣,陸霜妤生怕惹了旁人的眼,丟她的臉,只好嘆著氣出來。 當初拜入陸時卿門下后,竇阿章一直在用功讀書,今年科考又謹記前次教訓,沒再吃納豆,于是得了個進士的名頭,如今也快要入仕了。 至于陸霜妤的身份,其實本就瞞不了多久,畢竟她總不能為了竇阿章一直閉門在府。早在去年秋天有一回,她隨阿娘一道外出,與他偶然碰上,就被他知道了。 竇阿章曉得以后,因她身份高,只有更加刻苦的份。 她神色懨懨地從巷弄里出來,把手里給小元臻的玩物遞給身后婢女,嫌棄地看他一眼:“竇進士,既然是秘密,就不要告訴我了,我怕被人滅口?!?/br> 竇阿章顯得異常興奮:“不怕不怕,是關于老師的,我只是提早一步曉得,之后大家伙都會知道?!?/br> 陸霜妤皺皺眉頭:“關于阿兄的?什么秘密?”說罷倒吸了口冷氣,“難道是阿兄背著嫂嫂做了什么虧心事……” 他忙擺手打住她的話本子,神秘兮兮道:“你附耳過來?!?/br> 陸霜妤將信將疑把耳朵湊過去,聽見他道:“老師要升官了,由四品門下侍郎擢升為三品中書侍郎,正式拜相!” 她聞言一驚,詫異道:“當真?” 竇阿章一臉驕傲,仿佛馬上就能寫出一篇題為《我家老師是宰輔》的文章來,點頭道:“自然是真!” 竇阿章的消息確實不假,沒過幾日,陸時卿升官的事就從宣政殿一路傳到了街頭巷尾。 十五歲高中入仕,二十四歲拜相,陸時卿在長安乃至大周簡直活成了一個神話。雖見了面,眾人仍稱他一聲“陸侍郎”,但這一句侍郎的分量,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在朝堂上下都向陸時卿道賀,面上恭維私下嫉妒的時候,元賜嫻卻看明白了,這一出恐怕是老皇帝的明升暗降。 西北的戰事早在十來日前,二皇子人頭落地的一剎就已大致了結。突厥雖未被全然打垮,卻也不過只余些散兵負隅頑抗?;佞X和大周的聯軍在勢頭上更勝一籌,徹底擊潰敵軍只是遲早的事。 等捷報傳到京城,論首功,當然是陸時卿的。 去年他以一樁和談,不費一兵一卒成功擊退南詔軍隊,回來后得了金銀賞賜。這次,徽寧帝原本也可以只賞些物件的,卻不料剛巧碰上他的頂頭上司,門下侍中致仕。 門下侍中是門下省的長官,朝廷掌實權的宰輔之一,作為門下第二把手的陸時卿本就是替補上位的不二人選,再逢論功行賞的時機,擢升更是順理成章。 但徽寧帝不給他做這個門下侍中。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在繼位前做過中書省長官,所以后來,中書令一職便沒人再敢當,因此常年空缺,而改由中書省第二把手,也就是中書侍郎代行長官之職,總領中書省,成為朝廷宰輔之一。 但這中書侍郎畢竟是代行職務,在眾宰輔里便要略低一等,相較門下侍中而言,只能算是副相。 也就是說,如果陸時卿繼續留在門下省,很可能不久就將登頂主相之位,但如此一“擢升”,便只做了個副相。雖然品級相當,到底還是差了點。 不過元賜嫻不覺得失落。因為在她的夢里,陸時卿最后就是做了沒人敢當的中書令?;諏幍鄣闹家獠贿^是叫他離那個位置更近了一步。若是老皇帝一直不叫他調遷,她反倒感到奇怪。 元賜嫻有種直覺,雖然這一世,因為她的插手,大周的政局添了許多變數,譬如姜氏提早倒臺,譬如朝廷與南詔建立了和親關系,但歷史的洪流卻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去向。她能扭轉里頭小人物的命運,卻很難阻止滔滔洪流,泱泱大勢所趨。所以,很多她曾以為改變了的東西,其實都還頑固地行走在原先的軌跡。 陸時卿升官拜相的頭一日,恰逢回鶻使節隊伍抵達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