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元賜嫻這才知道,原來當初他前往回鶻,除了與可汗達成盟約外,還有另一樁使命,便是要迎一位回鶻公主回京,促成大周皇室與該公主的姻親。 只是他當時急著趕她臨盆,跟可汗談妥了這樁事以后,就賠了個罪,先行動身離開了。 大周不復往昔強盛,近年來不斷積弱,一直只有自家公主送出去和親的份,這回能迎來一個他國公主,其實是件相當難得的事。 如今公主和使節抵達長安,陸時卿一則位列宰輔,二則須表此前歉意,因此必須得去接待。 元賜嫻雖知這和親的事是跟大周皇室的,與陸時卿這個有婦之夫沒半根雞毛關系,卻還是不太舒服,親手給他穿上新官服后,邊替他系腰帶邊感嘆:“紫色的官袍果真比深緋色好看,一瞧就很貴氣,可惜這就要出去惹別人的眼了?!?/br> 陸時卿一把抓住她擺弄他腰帶的手:“說什么胡話?!?/br> 她撇撇嘴,哼他一聲:“回來我要仔細查的,你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肯定就是被人家動掉了?!?/br> 陸時卿笑得無奈,把她扯進懷里:“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br> 元賜嫻聞言一滯,嚴肅道:“這樣不太好吧?”她說完,擱在他腰間的玉指已經非常靈活地彈撥了起來,顯然是在家悶久了,手癢得很。 “有名有份的,為什么不好?”陸時卿一挑眉梢,揚揚下巴,“趕緊去換衣裳?!?/br> 元賜嫻不是特別情愿地“哦”了一聲,一臉懶得出門的模樣,轉頭就露出了竊笑。 可是他說叫她一起的,那就別怪她換上最好看的衣裳,去艷壓回鶻芳了! 第105章 105 元賜嫻一換就是很久。 陸時卿知道她悶了整月憋壞了,難得出去望望春透透風, 不想壞她興致, 心道最多就是遲到一些, 也沒什么,就不催她了。 畢竟在回鶻的事情上,他表現得不積極點,圣人反而放心。 他閑來無事,起身去瞧孩子。 臥房里兩個搖車并排靠著。陸元姝在睡覺, 呼吸非常勻稱。陸元臻卻醒了, 睜著雙眼在瞅meimei。大約是覺得這樣平躺著斜瞅太累了,便蹬著個腳, 聳著個肩,想把自己翻個身, 側過來看。奈何筋骨還太嫩,力氣不夠, 怎么翻都翻不過來, 使勁使得一張小臉通紅。 陸時卿看清他意圖, 一時覺得好笑, 上前一撥,就幫兒子成功翻了個身。 但陸元臻好像不喜歡,委委屈屈看他一眼,轉而又想把自己翻回來。 真是難搞。 陸時卿只好再把他撥平了,接著就看他重新回到了先前努力翻身的情狀。 他懂了。兒子是個倔的,喜歡靠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邊旁觀, 等他終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自己顛了過去,才伸手把他抱起,低頭道:“跟你娘一樣是個小祖宗來的,這下滿意了?” 陸元臻有聽沒有懂,朝他“咯咯”地笑,似乎對他身上這新色的官袍很感興趣,屁股捱著他的臂彎,小手卻攀上了他的衣襟,一陣亂撓。 陸時卿看了眼自己皺巴巴的衣襟:“你娘剛給整平的?!闭f著撥開他的小手,然后顛了他一下,示意他安分點。 哪知陸元臻這就不高興了,小嘴一癟,一副馬上要哭給他看的樣子。 陸時卿覺得,對女兒能慣,對兒子卻不可嬌養,面色一暗,大概是“有本事你就哭”的意思。 然后陸元臻就哭了。卻不是用眼睛。 陸時卿感到一股濕意在臂彎處蔓延開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陸元臻就這樣往他手上尿了個通透舒爽。 “……” 元賜嫻換完衣裳出來,瞧見的就是陸時卿飛似的把孩子丟回了搖車,震驚無比地提著個濕淋淋,淌著水的袖擺。 她一愣之下反應過來,目不忍視地望著他。再轉眼一看搖車里的陸元臻,兒子還在玩命地笑,像是一點不覺得自己釀了什么大禍。 元賜嫻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叫拾翠和揀枝趕緊照顧孩子,然后挑了陸時卿干凈的那只袖子,揪著他往凈房扯,一路道:“就這點功夫,你是怎么惹的元臻?” 她原本自然是想去顧兒子的,畢竟陸時卿都這么大個人了。但一想到他那點潔癖,又不好把他交給兩個婢女,所以才親手把這目瞪口呆的人拉了過來。 陸時卿的臉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腳步一頓,像是終于想起什么,回頭就要撒了腿去教訓兒子,被元賜嫻一把攔?。骸暗昧说昧?,你還能揍他不成,換衣裳要緊!” 要不是親生兒子,陸時卿現在大概已經原地炸了。 他一路隱忍,到了凈房才驀然醒悟:哪來的衣裳給他換,他剛升的官,眼下就這一身嶄新的行頭! 元賜嫻顯然也反應了過來,跟他面面相覷了一晌,還是動手把他腰帶卸了。沒得換也得搓洗搓洗,總不好拿這身有味道的行頭去接待人家回鶻使節吧。 不過剛足月的娃娃只吃奶水,其實還是挺干凈的,也沒什么熏人的氣。只是陸時卿畢竟邁不太過潔癖的坎,便顫著個睫毛,緊緊咬牙,閉著雙眼由她穿穿脫脫地折騰。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干,元賜嫻和陸時卿入宮的時辰早已晚了許多,直接錯過了前頭徽寧帝會使臣的大場面,聽說回鶻一行已經落了腳,伽斛公主則被皇后請到了太液池畔賞湖景,隨行的另有一眾皇子與幾位宗親及官員。 元賜嫻一聽就知道,圣人是把促成和親的重擔交給了皇后。那些適齡的皇子其實都是給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于阿兄之類的宗親,還有幾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員,就是走個過場,作作陪襯,叫場面不要太干,最好別讓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臉皮薄,鬧個尷尬羞澀。 元賜嫻挽著陸時卿走近太液池時,湖邊亭中倒是派其樂融融的場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后,其下大約就是傳說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紋的窄袖翻折領長裙,錐狀的回鶻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瑯,看臉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膚雖不太符合大周的審美,卻透著股別致的韻意。 再看周圍,赫然坐了一圈氣度不凡的天家貴胄,老六老九都在,連十三皇子都湊了個熱鬧,在旁吃著果子作陪。論起青年才俊的數目,真比她兩年前在芙蓉園相看鄭濯的時候多上好幾倍。 陸時卿看她這不知算不算艷羨的眼神,偏頭問:“羨慕?” 元賜嫻忙搖頭,一臉得意:“數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給我挑揀走了,剩下的便是從延興門排到西市,又有什么可羨的?” 陸時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只道回去后真該熬熬她這張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來。 倆人無意引起眾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論身份,一個是宰輔,一個是郡王女,論相貌,說得夸張些,沒等他們走近,亭子里就先都滟滟地亮了。好幾人因此都朝這邊投來了目光,先看升官拜相,春風得意的陸時卿,再看他身邊裊裊娜娜的嬌妻。 陸時卿也看了眼元賜嫻。 她說鵝黃跟紫特別搭,所以穿了這個色的襦裙出來。襦裙樣式沒什么特別的,不至于喧賓奪主,但勝在顏色襯膚又搶眼。要不是她額前點了花鈿,頭上作了婦人髻,當真嫩得跟沒出閣的小姑娘似的,仿佛眼光用力幾分,都能給掐出水來。 這衣裳選的,著實太心機了。再瞧妝容,看似寡淡實則精致,不濃妝艷抹,反倒更顯她本色容光,叫人驚艷不已。 陸時卿這下有點后悔帶她出來了。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現在反倒有點不放心。 不說別人,就講九皇子鄭沛,若不是當初在芙蓉園暈船丟了臉皮,自覺在元賜嫻跟前再抬不起頭來,后來又被圣人強壓著不許與她來往,指不定怎么sao擾她。如今也不知有沒有徹底斷了念想。 皇后見倆人來了,熱熱切切地招呼他們。 陸時卿當先賠罪說來遲,皇后只道不打緊,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皺巴巴的衣袖處落了一落,很快移開,請他們落座,然后跟伽斛公主介紹了一嘴。 伽斛看看他們,瞇起眼笑:“陸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宮里見過一面?!庇终f元賜嫻,“這位真是陸夫人?” 元賜嫻面上笑意不變,心里奇怪一下。怎么的,她瞧著哪里不像?卻還不等她有個計較,伽斛已經繼續道:“若不是娘娘引薦,我還道是陸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陸侍郎年歲,好像又對不上?!?/br> “……”這夸她年輕可夸過頭了啊。陸時卿大她六歲罷了,還沒能生出那么大的女兒吧。 元賜嫻扭頭一看,果見他臉是黑的。但她能說什么,抹蜜耍嘴皮得看場合,四面都是天家貴胄,她也只有回去再哄一哄被當成她爹的陸時卿了,現下只用一句“公主說笑了”帶過。 她說完這話,瞥見斜對頭元鈺一臉的幸災樂禍,再往前去,鄭濯臉上也隱隱帶著笑意。 她見狀,下意識看了眼他扶著茶甌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虛虛掩在寬袖里,看不出傷勢。 見她皺了下眉,鄭濯抿唇一笑,目光坦蕩而澄澈,看起來倒像寬慰她似的。 元賜嫻看見那笑,心里卻更堵。 她實在沒法把這樣的鄭濯,跟夢里那個卸磨殺驢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記起陸時卿早先分析的,說鄭濯跟元家翻臉指不定只是他安排的一場戲,心里便更加動搖。一路相處,加之她生產當夜,他那樣舍命救她,她要再因夢里幾個百姓的聲音,把他視作十惡不赦的人,就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雖然她也知道鄭濯那天不惜一切代價救她的原因。說白了,還是出于對陸時卿的情義。 陸時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鶻涉險,爭取可汗支持的,她在這當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責任在。任她有絲毫閃失,他都沒臉再見陸時卿。 但不管他是為了什么,為了誰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這人講究投桃報李,對還不起的人情沒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后,她本也想去探望鄭濯,只是自己都廢了半條命,實在沒能走得起身。加上陸時卿因無法斷定密道泄露的緣由,當機立斷舍了那條路子,封了機關,暫且斷了跟他的暗中往來,她也就只有通過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況。又因朝中形勢緊張,圣人開始盯上了陸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沒機會當面跟他說幾句。 她這邊正出神,忽然感到一只大掌覆了過來,將她的手輕輕籠住了。 她偏頭看一眼陸時卿,看他也對自己寬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后在她手背上寫了幾個字:沒事。 若說是鄭濯的傷,全然沒事是不可能的,這種動筋骨的事,元賜嫻再清楚不過,以后他要使兵器,決計不可能再利索。這句沒事,也只是說起居上不會有問題罷了。 她心里懨懨地嘆口氣,面上沒顯露,只作出饒有興致的模樣,聽眾人談笑。 皇后這時候似乎說到個什么禮物,她才注意到,原來伽斛手邊高高壘了一堆模樣精致的盒子,看樣子像是幾個皇子給她準備的見面禮,一人一份,像討她歡心似的。 只是皇子們才不可能個個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難違而已??磥硎ト藶榱舜俪蛇@姻親,也真是煞費了苦心,把兒子們都給趕鴨子上架了。 她聽見皇后說:“六郎實在有心,傷沒痊愈,竟費時費力地,親手雕了這般靈巧的玉兔子來?!?/br> 元賜嫻喉嚨底一噎,心道不可能吧,鄭濯還有單手雕玉墜的本事? 果見他聞言張了張嘴,好像想解釋這不是他雕的,只是叫人買的罷了,但眼見皇后已經把話頭轉開了去,也就沒能說得上話。 元賜嫻看陸時卿一眼,一臉“妙啊妙啊,里頭好像有玄機啊”的表情。 陸時卿淡笑一下,捏捏她的手骨,暗示她不必多管。 皇后緊接著問伽斛,對收到的這些玩物可還滿意。伽斛笑瞇瞇地點了點頭。就在眾人都道她會說幾句客套的場面話時,卻聽她道:“但在座還有好幾個沒給我禮物呢?!?/br> 一個老臣不小心發出一聲“呃”。 這個回鶻公主,夸人夸得直率,討東西也討得很直率。 皇后也沒料到她會說這話,聞言只有接茬道:“是了,還有誰準備了禮物的,趕緊呈上來?!?/br> 幾個官員和宗親們都是神色為難。圣人沒說要他們也獻殷勤啊。 正當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四下靜得有點尷尬時,伽斛自己給自己解了圍,指了一下偏下首處的人道:“這位……”她說到一半頓住,然后訕訕一笑,“不記得姓什么了的將軍,你帶了什么禮物給我?” 被點到的元鈺“唰”一下抬起頭來,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大家伙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面上,才算反應了過來,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 元賜嫻也是一愣,很快就給阿兄使起了眼色。這種時候說沒準備怕是要倒霉的,他現編也得編一個??! 元鈺當然也不是傻的,得了meimei暗示,忙答:“勞公主不嫌,在下準備的禮物不是那么登得上臺面,就是幾盒子家父秘制的藥膏,傳說中,是可以潤白肌膚的?!?/br> “……”眾人一陣傻眼。蒼了個天的,這元世琛莫不是傻的吧。這話說的,豈不是暗指公主膚色不夠白了? 正當元賜嫻頭疼扶額的時候,上首伽斛卻又驚又喜地“呀”了一聲,然后一手捧著自己的臉蛋,一手指著元鈺道:“這個好這個好!快拿給我試試!” “……” 第106章 106 滿座訝異。元鈺心直口快就罷, 可誰也沒料到,這個公主竟然歡歡喜喜地接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