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陸時卿陪元賜嫻吃過了飯食, 起身擬了封文書,大致講了些現下回鶻境內情形與王室眾人態度, 翌日叫曹暗代為呈入宮中。 徽寧帝見過曹暗后,自然不能叫他空手回去,便大手一揮, 差人給陸府備了些上等的滋補品,請貼身宦侍跟他一道去永興坊,順帶捎上了一名太醫。 昨日宮中太醫就已奉命來過陸府, 只是當時元賜嫻沒醒, 才沒給她診脈, 只簡單詢問了大致情形,如今再走這一趟,已然不是關切的意思, 而是有意試探了。 徽寧帝如此多疑, 本不可能全心信任誰,哪怕陸時卿也一樣。他先前之所以對張治先發火,其實不是痛恨他口不擇言, 而是下意識對他所說的話感到懼怕。 陸時卿雖只官居四品,手中的權勢卻實在太大了,且這些權勢,還是由徽寧帝親手交給他的。誠然,張治先這個宰輔一直跟他不對付,不無借機落井下石的可能,但這些話卻提醒了老皇帝,一個接連與南詔和回鶻王室頻繁接觸的臣子,實則是很危險的存在。如果他想,未必不能在兩次出使中與敵國達成密謀之議,倘使再加上元易直的支持,后果甚至不堪設想。 于是昨日,張仆射便給徽寧帝出了個主意。元家長子元鈺多年未得子嗣,如今既然元賜嫻膝下兒女雙全,何不趁機冊封其中一個,然后接來宮中撫養,以顯“圣恩”。如此一招,可說既捏住了陸家,又防備了元家。 徽寧帝面上沒作回應,實則卻已隱隱心動了,只是這種假情假意的圣恩,元陸兩家自然看得明白內里涵義,元賜嫻剛出了這樣的事,他也不好當即奪人所愛,最好還得先打探清楚她的身子狀況再說。 宦侍來后,陸時卿恭敬接待,之后便由太醫給元賜嫻把了脈。 太醫診完,略有些詫異?;仡^跟徽寧帝如實回稟,說元賜嫻這身子,三五年內必然無法再生育,之后是否會落下病根,是否有機會受孕,都得看接下來歇養得如何。 徽寧帝聽了以后,一時陷入了躊躇。 他對陸時卿的防備是未雨綢繆,卻并非真要和這素來寵信的臣子撕破臉皮,一聽元賜嫻是如此情形,就知道接孩子的事不好辦了,只得暫且按捺下來。 元賜嫻實則早在孕期便曾擔心過這事,一看太醫來診脈,就猜是圣人起了心思。畢竟老皇帝已經不是第一次使這種招數,當初給阿爹封王后,不讓年幼的阿兄跟著一道去滇南,就是要叫他留京為質的意思。 幸虧她如今身子不利索,反倒因禍得福,保全了一雙兒女。 只是老皇帝心中既然埋下了懷疑的種子,便只有叫它越長越盛的份,往后的一路將會更難走,她怕這事遲早有天還是會降臨到孩子的頭上。 陸時卿卻叫她別擔心,然后氣定神閑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辭官書,翌日差人送去了紫宸殿。 元賜嫻起始嚇了一跳,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這是他和鄭濯一貫使的以退為進法。 這封“嘔心瀝血”的辭官書是在告訴徽寧帝,他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非常心寒,非常失落。所謂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既然圣人這么不信任他,他愿意辭官返鄉,回到洛陽閑居,往后再不過問朝事。剛好他這次去倒回鶻,一路風霜雨雪,與突厥幾度生死交鋒,身體怕也受了磋磨,如果圣人愿意恩準,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元賜嫻覺得他這次玩得挺大,如果第二天,徽寧帝在辭官書上寫了個“準”字,那可就很有意思了。 結果卻是沒有如果的。因為陸時卿說,他在前一天的文書里說明回鶻內情時,悄無聲息留了幾處伏筆,吊著老皇帝的胃口,便是不說長遠,光為了眼下突厥與回鶻尚在進行的戰事,他也不可能舍棄他這個臣子。 徽寧帝果真慌手慌腳差了宦侍來,說這辭官書他不準。 陸時卿滿臉為難地跟宦侍講,既然圣人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他自然不會抗旨不遵,只是身子還未完全康復,當下返朝,恐怕熬不住。 宦侍眉開眼笑地說,這個不礙事,圣人講,準他一個月的假,叫他好好歇養就是了。 一招以退為進,換得老皇帝不敢急于猜忌防備,更重要的是,還把“月子假”給騙到了手,元賜嫻不得不感慨,她家這口子真是太聰明了。 宣氏一語成讖,真叫兒子陪兒媳坐起了月子。 這接下來的日子,元賜嫻躺在床上的時辰,陸時卿也履行了她在哪他就在哪的承諾,大多陪她躺著。因她不能見風,他也就不隨意出門,免得帶了霜氣來凍著他。 兩個病號像在床上做了窩一般,把吃食都安排在榻邊。起始小別勝新婚,拿了飯食就是你喂我來我喂你。你吃一口我的青菜,我吃一塊你的蘿卜,你給我挑魚刺,我給你剝蛋殼。到了后來,如此十二個時辰形影不帶離的,真叫元賜嫻看陸時卿看得膩味,就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孩子身上。 陸元姝的搖車被搬了過來,就緊挨著倆人的床榻。白日里都是元賜嫻給喂奶,到了夜里,因她身子還未恢復康健,便由乳娘代為照顧。 至于陸元臻,自打頭天過后,她就再沒提過給他親自哺乳的事,也不好把他一直擱在房里,免得孩子一餓就得麻煩陸時卿抱出去,干脆讓他多與乳娘處著。只是她總時不時提出要看看他,所以每日也有那么幾回,麻煩乳娘將孩子抱來的,還常常跟宣氏逗孫兒的時辰撞上。 如是這般過了二十來天,到了陽春三月,接近孩子足月的時候,元賜嫻問陸時卿是不是要設個宴,給兄妹倆簡單cao辦cao辦。 這滿月宴嘛,照理說不論大小,總歸是要走一走的,且陸時卿到底還是朝中官員,宴請些同僚也實有必要。但他卻以她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勞累cao持為由拒絕了,說等到孩子周歲時再補辦一次。 之前花朝節那會兒,原本該輪到陸時卿主持流觴宴,他也是用了這個理由推辭,元賜嫻聞言便跟上次一樣未有堅持,都聽了他的安排。 再過幾天,陸時卿的傷歇養得差不多了,便還了朝。元賜嫻的月子也完了,已然能夠出去透氣,等他前腳出門辦事,就想帶上兩個孩子一道去院子里沐沐春風,只是一問乳娘,卻被告知陸元臻今早食欲不佳,陸時卿擔心孩子染了病,所以剛才外出時順帶將他抱去了葛大夫的醫堂問診。 元賜嫻謝過乳娘,沒太多問,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陸時卿把孩子帶回來,回頭就抱了陸元姝去看宣氏。 宣氏果真正憂心孫兒,反倒是元賜嫻寬慰了她幾句,然后將女兒留在她院子里,好叫她分分心,自己則回房等著陸時卿。 陸時卿是孤身回來的,進門就見她起身問:“元臻呢?” 他默了默說:“還在醫堂?!?/br> 元賜嫻肅著臉搖搖頭,走到他面前,盯著他,一字一頓重新問了一次:“我是問,元臻呢?” 他沉默下來,半晌,伸出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他很好,很快就能跟我們團聚了?!?/br> 聽見這句話,元賜嫻憋了半天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的孩子沒有在那一夜被救回來。她在產后沒幾日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先是出于與孩子相處時為人母的直覺,再聯想到陸時卿對待那個孩子的奇怪態度,以及阿兄當日的幾分不自然,便更是心生疑竇。 她很快有了個可怕的想法:孩子可能被人掉包了。 陸時卿在救援時不可能知道孩子是真是假,但他行事一貫謹慎,回來后必然做了確認。她和宣氏都沒有在元臻被劫前瞧過他,可穩婆見過,揀枝和拾翠等幾個婢女也見過,所以如果孩子會掉包,其實是不難分辨的。 但陸時卿選擇隱瞞了她和宣氏,甚至叫周圍所有的知情人都對她們說了謊。原因并非是他打算拿別人的孩子蒙混一輩子,而是他確信元臻是安全的,且在不久的將來就會回來,所以不想她們早早跟著干著急。畢竟產后頭幾天對元賜嫻的恢復非常關鍵,他知道不可能騙得了她太久,只想著能瞞幾天是幾天罷了。 陸時卿輕輕抱住她,道:“別擔心,他吃得很飽,穿得很暖,三天后,就能回到我們身邊了?!?/br> 元賜嫻泣不成聲地點點頭,囁嚅道:“怎么救回來的……怎么救回來的?” 陸時卿拍拍她的背,淡淡道:“我和岳丈合議,殺了南詔老王?!?/br> 元賜嫻霍然抬首。 第103章 103 抬頭的一瞬, 她在腦袋里順了一遍事情的經過。 這劫人的事看似風風火火一氣呵成, 實則卻很不易, 并不是陸時卿隨便哪個阿貓阿狗的政敵能夠做到的。她從一開始就只想到了兩種可能:一是平王, 二是細居。 由整個事件來看,對方一定籌謀已久, 而非一日之功。 首先, 元賜嫻臨盆提前了, 但用以調包的孩子,看模樣卻也是在當日前后出世的, 誤差幾乎不超過一天。這絕不是匆忙之下能夠安排得當的事。也就是說,很可能早在之前,對方就已從四面各地搜羅來了數位與她孕期接近的婦人, 并將她們提早安置到了京城待命。 其次,密道不亞于是陸時卿和鄭濯的命脈。陸時卿離京后,這條路就未再被人利用過, 而徐宅的防守也相較平素更加嚴密。要說真是近日暴露的, 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元賜嫻想, 恐怕密道被發現是在更早的時候。 而光從這一點就能夠斷定,這個計劃的起頭人不是平王,是細居。 因為密道暴露, 就意味著“徐善”的身份也暴露了。一旦平王發現了這事, 根本不會將它用在劫人上,而早該停止針對蔡禾,轉而向陸時卿窮追猛打, 或將這條密道的存在透露給徽寧帝。 但細居的立場卻有不同。得知陸時卿與徐善的關聯后,他第一反應并非將它曝光于世。他跟平王的確有合作,卻不可能與他做永遠的朋友。叫鄭濯與陸時卿和他繼續內斗,繼續彼此消耗,對南詔而言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選擇不把密道的事告訴平王或徽寧帝,而暗暗謀劃了劫人的計劃。 但這個計劃,光靠他一人也是行不通的。 從劫人到兵分四路,所有動作都發生在下半夜,而當時長安城城門緊閉,若非及早備好了數塊出城令,根本沒法實現??沙龀橇钸@種東西,他一個南詔太子得不到,只有依靠平王。 因此,細居還是提前找到了平王,并說服他助自己完成送人出城的后續計劃。 然而平王不會因無利可圖的事冒險,他又為何答應此事?相較細居,他的目的就比較簡單了,就是想以元賜嫻母子為餌,取陸時卿的性命。 他或許尚且不知徐善這一環,但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可能毫無察覺陸時卿對朝局穿針引線般的cao控,和他這個人的存在,對自己奪嫡的阻礙。 得不到的助力就該毀掉。在陸時卿接連出使南詔與回鶻,勢頭愈發如日中天后,他更感威脅,因此想借細居之力除之而后快,也不是不能理解。 元賜嫻的思路直到這一步都很明朗,但當陸時卿說出那句“殺了南詔老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還是考慮得太少了。 她起始想,自己與韶和孕期接近,細居可能是想把她的孩子當作所謂的“質子”送入長安,叫她和陸時卿眼睜睜看著孩子近在咫尺,卻無法與他團圓,還得天天擔驚受怕,甚至為了孩子的安危,在關鍵時刻替南詔兜著些什么。 可現在看來,細居知道陸時卿不是庸碌之輩,一次意外痛失愛子也就夠了,不可能繼續放任南詔為所欲為,所以,計劃雖然完美,卻實則很難實現。 那么,既然他知道這個愿望多半將落空,為何還堅持如此大費周章? 元賜嫻想,那是因為,哪怕計劃失敗,細居還是有利可圖。 孩子下落不明,陸時卿意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陸元臻,唯一的法子就是快點讓“質子”進京。所以他要做的兩件事是:第一,刺殺南詔老王,叫細居盡早登基;第二,在孩子抵達長安前,將他調包回來。 而這兩件事,正中細居下懷。 先說第一件。 自打細居出使大周,與朝廷達成和親之議,他在和二弟的爭鋒里便居于了上風,這大半年來勢頭蒸蒸日上。但老王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繼位,為免夜長夢多,早就動了殺父的念頭。 只是這件事太冒險了。他可以殺了老王,卻很難確保神不知鬼不覺,確保不落下絲毫把柄。初初登基時政局難免不穩,倘若有人揀此時機,以他殺父篡位之事為由起兵造反,他就白忙了一場。 所以,較為理想的情況是:他自己不動手,而故意疏漏王宮的守備,放別人來殺。如果這個兇手剛好還是身處大周權勢中心的一份子,那就更好了。 再說第二件。 不管韶和懷孕究竟是真是假,能肯定的是,細居從未打算將親生孩子送來大周。早在刻意放出韶和有喜的消息前,他就已經在南詔安排好了合適的人選,來生那個所謂的“質子”。 只是后來,剛巧元賜嫻也在差不多的時候有了身孕,他才想到了這個“更妙”的計劃。 但拿個假孩子糊弄徽寧帝一樣是有風險的。 細居無法保證大周何時會察覺貓膩,也無法保證大周察覺貓膩時,他是否已經坐穩了帝位,是否不再需要朝廷的支持,為給難以預見的未來添一道保障,最好就是設計一樁“調包”事件來推卸責任。 到時事情暴露,他便能一口咬定,說自己送來的孩子是真的,只是半途被陸時卿調了包,甚至還可以倒打一耙,叫大周把孩子還給他。 細居的動機,陸時卿看得一清二楚。但這是個陽謀。為了孩子,這兩件事,他必須做。 想通了這些環節,元賜嫻忍不住憂心忡忡地環緊了他。 陸時卿卻笑了一下:“這世上哪有這么便宜的買賣,好處都給他細居一人占全?我刀子都橫到南詔老王脖子上了,如果當真殺了他,豈非愚笨太過?” 元賜嫻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收了淚道:“你的意思是……” “假死?!彼A苏Q?,“岳丈會叫他在最精彩的時機活過來的?!?/br> 當晚,元賜嫻聽陸時卿仔細講了一遍事情的經過才知道,阿爹是在二十來日前就悄悄動手“刺殺”了南詔老王,并將老王的“尸體”偷天換日的,所以實際上,細居早在那時便已登基,且將“兒子”送出了南詔,只是她一直窩在屋里坐月子,才不清楚這些事。 而細居為免輾轉之下出岔子,在劫走陸元臻后,其實并未接他去南詔,只是將他藏在了大周,待送質子入京的隊伍經過,才把他抱上了馬車。 所以,孩子倒是未受顛簸之苦。 也是這個時候,元賜嫻才終于明白陸時卿為何給孩子取名叫“臻”。她起先一直以為,他是取了“臻”字表達的“完備”之意,希望兒子以后能文武兼濟,品學雙絕。卻原來不是。 “臻”字在衍生為“完備”前,首先有“來到”的意思。 他在期盼孩子盡早回來。 不辦流觴宴,不辦滿月宴,就是因為他不想叫別人有機會看到替代元臻的那個孩子,不想給元臻造成任何非議,也不想屬于元臻的任何東西落到旁人手里。 陸時卿看起來那么冷清的一個人,卻偏偏是個護犢到了極點的爹。 換作兩年前,元賜嫻絕不會相信這樣匪夷所思的事。